一古街狭窄阴暗的小巷道里有一排小土房,此时已是深夜,连流浪狗都摇着尾巴找个地方睡了, 只有其中一家还传来星点灯火。
那是靠左侧倒数第三间房, 窗户上被钉了两大块木板,右下角有一道很长的缝隙,此时一团廉价废纸被风从窗户上吹到了远处。
屋内的灯火也彻底从缝隙中照进了夜色里。
虽说冬天已过,但春晓尤寒, 况此时夜深,凉风也越加肆虐。
何云山正在抄书,一阵风从窗户缝隙里吹了进来, 将一沓纸张吹得哗哗作响。
他忙用砚台压紧要飞散出去的纸,压好后两大步就走到了窗前,用五六张废弃的写满字的纸堵在了缝隙上,动作之娴熟, 一看就不知道做过了多少遍的。
堵上缝隙后, 何云山向床的方向看去,见母亲睡得正熟, 这才松了口气,回到了破木桌旁,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纸张。
此时已经深夜,再有三个时辰左右他就要去占位置了,不然没有好位置, 卖出的书也会变少。
如今他还有一本书没有抄完,这是别人订做的,他就算再心疼蜡烛也只能连夜将书抄出来。
书桌虽破,但却被收拾的井井有条,各种叫得上名的书在小小的木桌上堆了二十几本之多。
尤其是一本名为《墨文录》的书,更是占了书桌一半的位置。
何云山收拾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今日遇见的那个白面小生,听说书是真的《墨文录》手抄本的时候那个表情,他都快觉得自己卖的是真的了。
本来不想卖了,但无奈家里有位瞎眼的老母亲,吃喝住睡,都靠他一人撑起,当日更是被大夫催药费,整整二两银,他摆摊一周都不一定能赚到。
而母亲的病却不能耽误,断一天药就会严重许多。
最后他真的是昧着良心,收下了对方的二两银,心里实在过不去,给了他一本真书,这才好过点。
这要是遇到一个想捡小便宜身上还不差钱的人,他就是坑了人,也不会有什么心里负担,但遇到的却是一个从眼睛一直单纯到骨子里的一个小书生,他确实有点心里不舒服。
但他也真的没了办法,自从母亲从京城回来后,眼睛就一点点的看不清了,到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光,母亲的药费和他读书的费用,可以说是十分的高,他无奈,只能去一古街做点小生意,把自己平时写的书摆了上去,本以为不会有人买,没想到却卖的不错。
这让他的脑子活了起来,既然他写的书能够卖出去,而且也不同于市面上烂大街那种谁都能背上几句的书,他就自己给书起了名字。
从《墨文录》到《二十四正史》,从《姜策》到《本专名扬》,他都“写”过,甚至写出了心得,一本写的比一本好,自然也是一本比一本叫价高。
而且他每次卖书,都是只放一本“名书”,专等那些自以为有些学问的人上钩,自己从乱书堆里,找出那一本他能花用一个月的高价书。
平时他叫价都是十两起,那本《墨文录》还是他第一次以二两银的价格卖出去的。
着急用钱是一方面,不想欺骗老实人又是另一方面。
总之那本书,他卖的真的是十分纠结。
他抄书很快,两个时辰一般就能抄完一本正常薄厚的书。
如今天已经快要亮了,他还有一个时辰可以睡觉,但他怕自己一觉睡过去,没抢到位置,那就得不偿失了。
最后他还是打算先不睡了,看了看床上的母亲,为其掖了掖被角,穿上打了补丁的灰色棉衫,进了一个大的公用厨房。
他抓了一把糙米,洗了两遍,放进了锅里,加了很多水,打算煮一锅稀饭。
厨房角落有个咸菜缸,他从里面夹出来拳头大的一块不知名的咸菜疙瘩,用刀切成了细丝,放进了从中间裂开又被他后粘上的小碟子上。
想了想,他又从内屋的墙角处,拿了一个鸡蛋,点了两滴油,加了些许盐,打算蒸一个水蛋给母亲补补身子。
这些活他已经干的非常习惯,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全部做好了,端着做好的饭食进了屋,叫醒了沉睡中的母亲,开始喂饭。
“云娃吃了啥?”老母亲的脸上满是皱纹,一道道又粗又深,仿佛用刀在那黧黑而粗糙的石块上刻出来似的,她眼睛半睁,看着儿子的方向,一脸的担忧。
“我吃了个大白馒头又喝了一碗粥。”何云山一口蛋羹一口粥的喂着母亲,自己时不时的喝一口没有几粒米的米汤,然后吃上点咸菜。
“云娃多吃些,云娃多吃些……”老母亲说话其实有点困难,但此时却一字一字说的认真极了。
“好好,我多吃,我多吃,吃的多多的。”何云山一边喂着母亲一边答应道。
“等下您再睡一会,我把午饭放在您的床头,饿了就吃,不用等我,我不定中午能不能回来。”何云山叮嘱着母亲,生怕她不吃一样,告诉了好几遍。
喂完母亲,何云山用一张油纸包了一个白面馒头,一个黑面菜包子,放在了老人的床头,又在上面放了半杯水,这才收拾了一下东西,匆匆出了家门。
由于离得近,他到的不算晚,他平时在的位置如今还没有被别人占了去,他松了一口气,忙走到那里,开始往出摆摊。
此时天刚破晓,鸡叫声一声一声传来,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一个早上何云山卖出了三本书,都是那种不知抄了几手的便宜货,他除了花了一些纸墨钱外,其它都是赚得,但是也赚不了多少,毕竟这种书这里有很多,卖不上价的。
他看了看被他扔在角落里的一本《二十四正史》,从出摊到现在还无人问津。
这本书,确实没有《墨文录》出名,但是却非常受文人的追捧,照理说不应该没人看啊。
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居然没有一个人对那本书有兴趣。
一古街摆摊的是有时间限制的,因为他们都是没有过官面的,所以,他们必须要在午时左右官兵巡逻之前离开这里。
不然被抓到,就是一大笔的罚金。
此时已经快到午时了,那本书还是无人问津,何云山有点着急,他的钱几乎已经见了底,要是再不卖出一点,估计他明日的饭都没有着落了。
正当他焦急之时,一道欣长的人影到了他的摊位上。
只见其伸出修长而白皙的手,拿起那本被“隐藏的很好”的《二十四正史》道“这本书,怎么卖?”
何云山抬起头,发现这人长的实在是晃眼,没错,就是晃眼。
第五十六章
“啊?啊, 这本书, 公子真是好眼光,这是最后一本了,本来要二两银的, 现在一两银你就拿走。”何云山这人眼光是真的毒, 一眼就能看出来楼寒绝对不是他能骗的,所以马上将吹嘘那本书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楼寒低头翻了几页,发现这个字迹与在秦志那里看到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又打量了一下何云山,发现落魄书生这个词真的跟他完美契合上了。
“这本书, 写的挺好,一两银,便宜了……”楼寒淡淡道。
“公子说笑了, 这是仿照的,您应该也看出来了,一两银我就赚个润笔费。”何云山笑道。
“可是仿照真的《二十四正史》?”楼寒看着何云山道。
“哈哈,这个, 我也不是很清楚, 到我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何云山打哈哈道。
他自己写的,上哪里去仿照真书啊!那可是在国库里呀!
“哦, 原来如此,看来我今天白来了一趟,我的同窗昨天带回了一本据说是真品的《墨文录》手抄本,说是在这里买的,这不, 我今天就过来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别的书,但找了一上午,也就在你这里看到了一本《二十四正史》,还是假的,唉,没这命啊。”楼寒十分遗憾感叹道。
何云山呼吸都有点变急促了,但好歹还能撑住,手指攥的发白,面上却没有丝毫紧张感,十分自然的道“这里的书就这样,看缘分的,谁知道哪本是真,哪本是假呢?公子也别丧气,说不定哪次就找到真的了呢。”
楼寒淡淡抬眼“是呀,说不定哪次就找到真的了呢,像我同窗那样的,真的。”
何云山脸色一僵,再没听出来楼寒的话里有话就是傻了。
他收起笑脸,面无表情的看向楼寒“你想怎么样?”
楼寒翻了翻手里的书,特意看了看最后一页,果然再次发现了墨迹,他合上书看向何云山“卖我吧,这本书,写的很好,一两银确实便宜了,我出二两。”
何云山一愣“什么?”
“我出二两,你写的这本书卖给我。”楼寒也不嫌烦,重复道。
何云山确定自己没听错,他确实听见了你写的三个字,而不是你抄的。
他面色十分复杂,看着楼寒欲言又止,其实他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书是他写的,还想问为什么知道是他写的还要买。
“你……确定要买?”何云山再次问道。
楼寒笑了,从荷包里拿出了二两碎银捏在手里道“我确定要买,并且我以寒山书院学子的身份,邀你进学。
何云山再次愣住“进学?”
“对,进学,我出束脩,然后,明年,你和我一起参加科考。”楼寒道。
何云山嗓子很干,觉得自己说话都开始费劲了起来“为……为什么?”他从来不觉得天下有白吃的午餐。
楼寒确实另有目的,但现在如果他说了,估计他会以为他疯了。
“就当,交个朋友,以后能酌情帮我些忙?”楼寒想了想道。
“帮你忙?帮你什么忙?”何云山警惕了起来,满眼怀疑的看向楼寒。
楼寒没有回答他,径自道“你读书应该有几年了吧,没进学,却能写出这样的书,可见你的才华,所以…科考你一定会参加的吧,毕竟,你总不能摆摊一辈子。”
何云山心跳变得很快,强自压抑着,额上青筋都蹦了出来“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事情。”
“是跟我没关系,但你的路,你自己不是定好了吗?我只是让你提前走上这条路,你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楼寒接着道。
何云山脸色十分的难看,这种被人看透的滋味并不好受,楼寒给他的压迫感实在是太强,让他坚定的心都变得松动了起来。
“我凭什么信你?”何云山咬牙道。
“你应该是苏城本地人吧,家离这里应该不到两刻钟的路程,对吗?”楼寒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周围一眼问道。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就算我是本地人,又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楼寒。”
“那个十岁考上童生进了寒山书院,然后一蹶不振,五年中屡考不中楼寒?!”何云山惊讶道。
楼寒抽了抽嘴角,什么叫一蹶不振,什么叫屡考不中?好吧,确实是这样。
楼寒深呼吸了一口气“对,就是我。”
何云山惊讶的上下打量楼寒,好像再看一只大猩猩“假的吧,你是楼寒?楼寒不是个酒色之徒吗?怎么会在这里?”
酒……酒色之徒……
楼寒的笑容僵了僵,抹了一把脸后才道“不信,你可以去寒山书院问问。”
何云山此时已经不复之前的惊慌警惕,知道这人是楼寒,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楼寒可是在苏城出了名的废柴,据说曾经喝醉了被一个花楼小姐横抱着给送回了书院,然后当天酒醒去花楼找人理论,直接被那花楼小姐当负心人给揍了一顿,据说毫无还手之力,最后灰溜溜的被赶了出去。
还有曾经因为在酒楼和人打赌,调戏小姑娘不成,被人小姑娘的丫鬟按在桌子上给揍了,据说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被人鼻青脸肿的抬回了书院。
总之这位楼大少爷的“传奇”真的多了去了,何云山虽然不是个八卦的人,但他消息却是灵通的,毕竟,自己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
如果这人真是楼寒,那他倒是不怕了,因为只要是苏城人,那就都知道楼寒这么一号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我如果听你的去了寒山书院,我有什么好处呢,别说这是我要走的路,就说,你能给我什么?楼大少爷。”何云山其实怎么看,都没发现楼寒和传言中到底哪里相像。
楼寒摸了摸鼻子道“给你金钱上的支持,和技术上的鼓励?”
“技术?什么技术?”何云山觉得这个词十分新颖,但他好像没什么技术。
“写书,的技术啊。”楼寒笑眯了眼,这写书可不止现在这样呢。
“写书需要技术?你把我当傻子?”何云山从未听过写书还要技术的,只听过,木匠铁匠什么的技术怎么样,写书他只听说过,文笔和文采之类的。
“不要纠结这个,我现在问你,到底要不要加入我。”楼寒无奈,突然发现这人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个性。
“最后一个问题,金钱上的支持是多少?”这是何云山最关心的。
……
不管怎样,楼寒到底搞定了何云山,他已经同意进寒山书院了。
被来楼寒以为,要去找王夫子说说才能让他进去呢,没想到,何云山这小子比他想的还要厉害,寒山书院的入学邀请他居然有,据说是以前拿到的,就是因为没钱才一直没去而已。
就这样,何云山算是正式加入了楼寒这边,成为了楼寒一辈子的朋友,兄弟和手下,这辈子都没有背叛过他。
谁又能想到,这个落魄书生会在未来,成为了官场上跺一跺脚,令大央都晃上一晃的何阁老呢?
别说别人没想到,就连他自己也是从没想到过的。
第五十七章
眨眼,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楼寒最近一直畅游在书的海洋里无法自拔,有时恨不得晚上睡觉都在看书。
看的越多,楼寒越发现自己知识的贫乏, 古人的智慧其实一点都不比现代人的差, 只是朝代的局限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