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畔露出微笑。
初雅放下筷子，答非所问地来了句：“不吃了吗？那我收掉了？”
“唔。”
初雅起身收拾。
背过身站到水槽前洗碗，也不管身后韩恬有没有在听，忽然问了一句：“韩恬，你最初是为了什么才踏进这一行的？有没有想过离开？”
身后沉默了很久很久。
就在初雅以为韩恬根本就走了没听到的时候，身后“喵”了一声。
“……”
半晌，韩恬说：“为了一个人才做这一行的。结果我来了，那人却走了。”
“你问我有没有想过离开？这四年来一直在想。有时候想过既然进这一行的目标都走了，我还待着干什么呢？有时候又觉得，大不了就在这里等着，等那个人会不会回来。”
初雅洗碗的手微微一顿。
没想到随口一问，竟得到这样的答案。
将洗好的碗放到一旁架子上，她转过身看他，表情淡淡的：“所以你只是想在这里等着？”
“不然呢？我一不知道她的身份背景，二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说不定早就死在什么地方了，我不在这里等着，难道满世界发寻人启事吗？”
“……再说了，那人根本不认识我。”
听起来怎么有点可怜兮兮的？
初雅有点哭笑不得。
这小家伙明明一脸死傲娇的表情，怎么说得出这种让人心头一软的话来？
其实刚说完，韩恬立马就意识到自己一漏嘴说了什么。
他抿着唇瞪了初雅一眼，“啪”的放下水杯，凑到初雅面前，充满压迫感地瞪她，郑重说道：“刚才我说的话你不许说出去听到没有？谁都不许说，连妙姐也不能知道。”
一靠近，少年身上仿佛带着醇厚的香。
初雅微微后仰看他背着光的脸，一双漂亮无比的眼睛倒映着一点光。
“可你有没有想过——”初雅看着他眼睛说，“如果那个人根本不知道你在等他，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既然你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为什么不努力站到更高的地方去，让他有机会注意到你？”
韩恬微讶地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一时又想不到该说什么。
就那么呆呆地顿住了。
这么一呆，不禁又赢得了初雅一点点同情心。
她沉静地抬眸，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甚至不到二十公分。
她淡淡问道：“你，想不想站到更高的地方去？”
想不想？
韩恬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甘心就这么被人挤下去。
就算要等，也不能站在尘埃里等。
说的也对啊。
都是等，那为什么不站到更高的地方去等，说不定，有朝一日那个人真的能看到他呢？
水晶般的眸子中倒映着细细碎碎的光芒。
漂亮极了，也耀眼极了。
初雅轻笑，抬手揉了揉他发顶，说：“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去GLANDI拍型录。”
这下，韩恬真的惊到了。
“你怎么知道？”
不可能啊。
今天中午他们跟高总监吃饭的时候，那位高仁还一副很“高人”的样子，什么都不肯透露，没说让他拍型录，更没说让他走发布会的秀，全程一脸高深莫测。
当时吃完饭出来，妙姐一脸便秘地说那个高仁怎么都不表态，今天专程让他们跑一趟，结果真的只是“参观”而已吗？当他们很闲哦？
“妙姐知道的，她刚才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早上叫你起床。”
韩恬将信将疑地盯着她，企图从她表情里看出任何整蛊或是玩笑的痕迹。
“好了。”初雅轻轻推了他一把，“快去吧。”
等韩恬慢慢走回了房，她这才低头摸出手机。
早在进门之前，她刚收到来自于高仁的信息。
【高仁：荣幸之至。明早我在公司恭候大驾。】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起身往楼上去，一边拨通了妙姐的手机：“妙姐。”
【初雅！！】
电话那头，童妙西显然激动得不行，一看来电显示，连泡面都顾不上吃了，立刻接起来。
【我滴妈，我这边刚挂掉电话，GLANDI那个高仁亲自给我来电话了，说让韩恬明早过去！真的假的！你接了？你接了？真的接了？？】
初雅轻轻“嗯”了一声。
【哇，怎么回事？该不会是突然良心发现，想要报答妙姐我当年的慧眼识珠吧？】
“嘿嘿。”初雅笑了一声，“可能吧。不过先说好，就这一次，拍完之后我真的有事了。”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跟小祖宗说了没有？我明早八点来接你们啊，记得叫他起床！】
“好。”
挂掉电话，初雅整个人像是泄了力，往柔软的大床上一躺。
她今天做了两个决定。
在联系高仁答应这次拍摄工作之前，她还给余主编打了个电话。
她告诉余主编，她要辞职了。
这在余主编的意料之中。
在他向严正宽推荐初雅的时候，就知道她迟早会离开。
只是，他不知道她下午与严正宽的谈话中，还发生了点出乎他和初雅意料的对白。
……
当时他们约在严正宽自己的个人工作室。
初雅推门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满墙面全都是照片，画面里的景色和人无一不是来自于战场前线。
照片旁边用便签标注着地点和时间，十多年间，从叙利亚到伊拉克，从也门、索马里到阿富汗，严正宽走过很多很多地方。
初雅在一张叙利亚小女孩的照片前停下来。
战争炮火下，无家可归的瘦弱的女孩眼中盈满了悲壮与无助，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镜头。
她见过这张照片。
也正是因为被这张照片触动到内心，她才会做出想要跟随严正宽的决定。
“初雅，你内心的信仰是什么呢？”
身后陡然冒出人声，令初雅惊诧着回头，便看到顶着一头银灰发色的中年男人背着手站在她身后。
明明是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身上却爬满了岁月的痕迹。
初雅心想，那大概也是见证了战争的痕迹。
【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你就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
这是战地记者的格言，而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必须要切实地走到炮火与战争中去。
“严老师。”
第18章
“严老师。”初雅站在原地敬重地喊了一声。
喊完才慢慢回想起来他刚才似乎问了个问题。
——你内心的信仰是什么？
她明白严老师问的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指宗教那一类浅显的信仰，而是作为一名摄影师决心走向战地的信仰。
就像很多人怀抱着对大自然的热爱而成为地理摄影师，就像那一句格言，为了将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而成为战地记者。
严正宽在问，她为什么想要成为战地摄影师，为什么想要当他的助手。
初雅本来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可此时此刻面对着眼前这双饱经风霜、满含睿智的眼睛，她却有点说不出来了。
她觉得自己在严老师面前无所遁形。
然后，她看见严正宽松开背在身后的手，慢慢走到工作室中央的巨大原木工作台前。
略显凌乱的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摄影器材和材料，其中最醒目的地方，摆着一叠相册，封面右下角写了简单的【初雅】二字。
这是她的作品集。
严正宽粗糙黝黑的手拂过作品集的封皮，慢慢又问道：“你从自己拍下的这些照片里，看到了什么？”
这本作品集是初雅亲手整理的。
里面大多都是近两三年来在《美国地理》杂志工作时期拍摄的风景照，但也有那么几张，是更早之前，她偶然间拍到的战区的照片。
喉间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初雅垂落在腿边的手慢慢收紧。
严正宽的眼神平和中闪烁着仿佛看穿一切的睿智，追问道：“是看到炮火与灾难中无家可归的小孩，踽踽独行的老者，兀**烧的残垣断壁？还是失去了方向与信仰，拿战地记者这份工作当做救命稻草的自己？”
初雅，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想要当战地记者？
是为了帮助他人重生，还是为了毁灭自己？
“严老师，我……”
严正宽微微摆手：“我不需要答案，我是在问你的心。”
说着，他将作品集拿开，露出相册下散乱的几张照片。
是几张人像照片。
画面里精致如画的少年仿佛闪耀着水晶般的光泽，吸引着照片前的所有视线。
“老余跟我说过很多对你的印象，我觉得大多数都是准的。唯独一点，他说你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这一点我觉得他错了。”
这张照片里，分明藏着她无意识的野心。
余主编常说，他这位老朋友是个妙人。
从事摄影行业二十多年，从时尚到纪实到战地，横跨多个摄影领域，练就出一副毒辣锐利的眼光，往往能从一张照片中读出摄影师的心。
有人说字如其人，对于严正宽来说，往往是见照片如见其人。
然而严正宽突然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这也不是我跟你说这些的主要原因。想当战地记者有什么难的？信仰这种东西对年轻人来说估计玄乎了点，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份危险系数比较高的工作而已。你来，我求之不得。”
“……”初雅忽然无言以对。
有点跟不上严正宽的思路。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严老师刚才这番话的意思是？”
严正宽的脑回路跳跃得初雅简直跟不上，突然又来了一句：“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老朋友。当年认识她的时候，我还是个刚踏进时尚圈的毛头小子，而她则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模。宁姚欣，你认识她吗？”
初雅一怔：“……她是我母亲。”
“难怪。”
严正宽说起，初雅才知道原来他与她母亲之间，还有这样的过往。
当年的严正宽初出茅庐，名气未显，正是因为与宁姚欣的合作，才成就了他在时尚圈的名气。
又或者说，是他们两人互相成就。
“你母亲是个很有才华的女人，每次与她合作，总能碰撞出新的火花来。”严正宽的语气里有怀念，“她现在还好吗？在S市？”
初雅平静说：“她已经过世了。四年前，在国外病逝的。”
“……”严正宽怔忪了半晌，慢慢垂下眼。
轻轻地，又念了一句“难怪”。
初雅此时心情有点难以形容。
一开始吧，她以为严正宽叫她来，是要面试她。
中间聊上几句之后，她又觉得他似乎是在点拨她。
聊到现在，她忍不住开始觉得他貌似是来找她叙旧的。
结果整个下午聊下来，严正宽完全没提助手的事情，直到初雅起身告辞，才站在工作室的门口对她语重心长地说：“你或许还没有明白自己究竟想要追求的是什么，但是你手中的镜头不会骗人。”
“我会在国内待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想要当我的助手前往战区，届时随时欢迎你来。”
于是，一番长谈之后，初雅得到了一个月的时间。
去探索自己的心。
别看严正宽长得端端正正一张国字脸，脸上蓄着胡子，看起来宛若中东当地土著。
偏偏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句句像是在打机锋。
初雅被绕得有点晕，站在工作室楼下的花园里想了半天，最终决定找自家闺蜜聊聊人生。
几分钟之后，将严正宽的言辞往微信里一发，很快就回过来一条信息。
【安乔：哦，他大概是在夸你在时尚摄影这方面有天分，跟着他跑去战区当个游击队员太浪费了。】
安乔是初雅在国外的同学兼室友。
只不过两人不是同专业的，更不是同年级的。
几年前初雅考进斯坦福艺术系本科的时候，安乔已经在就读斯坦福的王牌专业心理学硕士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两人成为好闺蜜。
半年前初雅毕业回国工作，半个月前安乔也跟着来到了S市生活。
“你确定？他语气听起来简直在说光看我拍的照片就看出我这人有自毁倾向似的。”
【安乔：他说得没错啊。自欺欺人，跟自毁也没多大差距了。他看穿了你的心在时尚圈，而不是当战地记者。你抱着这样的心思跟他跑去战争地区，那不是去找死么？】
【安乔：这位严大师有点心理学家的范儿哦，把你看得挺透。】
“……”
【安乔：哎，要多久你才肯承认，你当初踏进时尚圈不完全是因为赚钱还债，更是因为你热爱这个圈子？别犟了亲爱的。】
【安乔：张嘴吃药.jpg】
“……我不。”
【安乔：严大师不是说给你一个月？你现在就顺从本心做自己想做、能做的事情呗，就当最后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嘛。等一个月之后你的想法要是还没变，再跟他走也来得及。】
【安乔：要是变了——】
【安乔：那我一定要说句恭喜了。】
“……”
【安乔：么么哒。我最近学校警局两头跑，要是需要我提供面对面心理咨询服务，欢迎提前预约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