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芥川于“某个地点”停下脚步。
爱因兹贝伦咖啡厅。
那本应是皋月和远坂凛一行在初赛期间选择的栖身之所,也即是用于展开防守战的魔术城塞。
但如今……这一所在却为散发着强烈恶意、有如毒沼般的雾气所笼罩。
就好像被饥渴的白色巨兽一口吞下那般,墙壁与屋顶的轮廓已完全无法分辨,就连通向咖啡厅正门那条铺满樱花的小径——今天中午芥川还曾经走过——都在他脚边被浓雾整齐划一地截断,一面照常落英缤纷,另一面则湮没于雾气之中,沦为一整片空白无物的荒原。
别说雾霭对面的景象了,外人途经此地时,甚至看不清落在自己足尖之前的花瓣。
“……”
察觉到雾中必然已发生异变,芥川伫立不动,眉峰不自觉地向中央聚拢。由他身上黑衣变形而成的刀刃与兽牙,也像是要反映主人内心焦躁一般不安地鼓动起来。
“Saber。”
须臾沉默之后,芥川好像有些不快似的抬起头,朝向面前无人的虚空发话。
“你在那里吧。这片雾,对Servant有不良影响吗?”
“——啊啊??”
虚空中唐突地传来回音。语气强硬、不拘礼节又带些粗鲁,音色却异常干净明亮,仿佛是变声期之前的少年。
“这个嘛……嗯,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也就是身体变笨重,感觉不如平时灵敏的程度吧?哪里,比这更险恶的战场我见的多了,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见芥川低头不语,那嗓音又略带兴奋地拔高:
“怎么啦Master,是要去干掉制造这片雾的Servant吗?啊,我是不介意给你那位学妹搭把手啦。那种一根筋直来直去的家伙,我还蛮喜欢的!”
“……没有必要。”
相对于Saber这份跃跃欲试的热忱,芥川的回复却显得十分消极。
“如果她连这种程度的对手都无法战胜,就算幸存下来,也只会给太宰先生脸上抹黑。眼下就静观……”
“——哈!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啊,Master。”
突然,Saber以一阵爽快而意气飞扬的笑声打断了芥川的低语。不等他下令,金黄闪光的粒子便于夜色中飞快聚集,描绘出流线形的铠甲轨迹。
先是双足,然后是披覆着厚重银铠的身体与双臂、造型独特的头盔,最后是手中闪耀着灿烂光辉的宝剑。还不到一秒钟,Saber就在芥川身边完成了实体化,通身武装齐整,英姿勃发,以一副不将世上任何事物放在眼中的桀骜姿态仗剑而立。
“喂!”
顾不上理会芥川质询的视线,Saber挥动剑身,直直指向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处樱花树顶。
“隐藏气息也没用的,Servant。我是不懂你鬼鬼祟祟藏在那边想干嘛,如果打算偷袭我的Master,我可要用这把剑给你好看啊!!听见了没?!”
“……”
得知对方是Servant的瞬间,芥川也猛然屏住了呼吸,仰头向树冠上投去充斥着敌意的尖锐视线。
然而——
自枝叶阴影中投落、淡淡回应了Saber粗暴挑衅的,却是一个不带丝毫戾气,温和沉静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
“不,我绝无此意。”
那声音道。
像是为了要表明诚意似的,“他”很快便与Saber一样切换为实体,自树梢大片乌云般摇曳不定的黑影间现出了身形。
“……?!”
芥川瞳孔收缩。
那一刻,浮云遮掩了月华,星光黯淡稀疏,夜空中分明已无银白的清辉洒落。
但当他抬头看去时,却丝毫不感觉昏暗模糊,反而无端有种直击入眼底深处、灼烧脑髓的错觉。
——就在这一刻,头顶整片天空如同白昼一般宽广而明亮,放眼处景物清晰,仿佛那枝头正悬挂着一轮光焰灼灼的太阳。
“你是……”
直到最初的目眩退去之后,芥川才得以看清。
背对月光、身披有如太阳般光辉耀眼的黄金甲胄屹立于枝头的,是一名身形清瘦而容颜俊美,手执华美长|枪的白发青年。
“Servant,Lancer。”
那是冰一般清凉通透,又如山岩般坚毅沉着的声音。
“我奉主人之命把守此地,如果造成你们的误解,那真是十分抱歉。能否请你们就此折返呢?Saber及其Master啊。”
“……”
此时,芥川还尚未知晓。
——那赫然正是捞起了投水的太宰,与皋月在湖边有过一面之缘的英灵。
因为一无所知,所以对于眼前这个隐匿身姿潜伏于左近的“可疑人物”,芥川理所当然地没什么好态度:
“你说‘把守’……该不会,你就是制造这片雾气的罪魁祸首吧?要袭击深町她们倒是无妨,但头一日就用上此等手法,未免有欠品味。”
“哦哦,我来翻译下Master的话。”
话音未落,一边Saber已经大喇喇抢过话茬,“‘搞什么鬼啊!居然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对付我的学妹,给我洗干净脖子在那等着!!’——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Master的表达方式,经过一整天这样那样的事情我也习惯了。”
“……戏言。”
芥川沉下脸打断,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无论深町还是袭击者,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敌方Lancer对于这段对白并未一笑置之,反而格外认真肃穆地冲Saber点了下头:
“感谢你的解释,不过没问题,不用翻译我也能理解那位青年的本意。”
芥川一怔:“你说什……”
“因为自己重视的对象有可能遭遇危机,眼下他内心正充满了愤怒与焦急吧。我认为这是相当积极可贵的感情,没有必要掩饰。”
“————”
比言语更为迅猛锋锐地,黑刃一闪而过。
既无警告也没有宣战的怒吼,芥川就只是微倾身体,任由「罗生门」如漆黑的波涛一般扩散、翻涌、膨胀,然后化为无数锐利的棘刺,瞄准英灵一口气向上射出。
自然,这攻击对于善战的英雄来说不难闪避。不过一眨眼间,黄金的枪刃与黑色利牙迎面交锋,两者就如同分别凝结为实体的光与黑暗,于夜色间碰撞出充满幻想感的炽烈火花。
“哟呵!”
Saber兴致勃勃地吹了声口哨,“这家伙挺行的嘛!怎么样Master,你对付不了吧?要不还是交给我来……”
“……?”
而另一方面——与那纯熟到毫无破绽的枪法相对,Lancer微微睁大双眼,露出了些许如假包换的困惑表情。
“稍等,方才的话语中如有冒犯之处,我倒是可以道歉。只是……我不太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冒犯性的要素吗?”
“…………”
刻划在芥川眉心处的皱纹密度,几乎已经可以称为量角器了。
“啊……那个,Master为什么会生气,我好像有点明白。不管怎样Lancer,我看你还是不要说下去比较好,这样我就没有出场的余地了。”
“……???”
但对于Lancer而言,无论芥川的雷区还是Saber出声打断的理由,果然都还是……完全无法理解。
虽然无法理解,但芥川朝向自己投来的杀气却是货真价实。为了向对方传达自己(在他看来)和平友好的真意,Lancer略有些困扰地开始搜索言辞。
“无论如何……就我个人而言,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就此撤退。毕竟对吾主来说,你们似乎比制造这片雾气的犯人更值得警戒。事实上,我同样对雾中的情形感到担心,如果你们离开,我也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赶去支援深町皋月。”
“……?”
即将再次刺出的黑刃停滞于空中。
意识到对话中突兀的违和感,芥川按下攻势,以多少残留着生硬的口吻向Lancer提出质问。
“你是说……你不是袭击者,而是负责守卫那处屋舍的Servant?”
“正是。”
Lancer庄重颔首,话语中满溢着无可动摇的真诚。
“原本应该由我出面迎击,但深町担心我离开时其他人会遭遇危险,所以坚持要我留在Master身边。然而如你所见,我的Master似乎与她意见相左……很遗憾,既然吾主方针如此,这就不是我能够置喙的事情了。”
“喂喂,不是吧……”
Saber感觉不可思议似的小声嘀咕,“这种内情,他还真告诉我们了啊。怎么办Master,这家伙不是敌人耶?不过要是不先放倒他,我们也没法过去帮助那个皋月,所以果然还是正面突破吧!”
“我没说要去帮……算了,这个先不提。”
芥川踏上一步,漆黑眼瞳因怀疑而危险地眯起,“我有些在意他口中的‘Master’。比起防卫或是支援,反而优先派他来阻挡我们前进……实在不能称作合理的方针。”
“换句话说。”
他的语声陡然沉下一个八度,“那位Master——既不关心深町独自迎击的意志,也不在意她的安危。这就是她选择的同伴吗?真可悲啊。”
“关于这一点,我实在无法反驳。”
面对芥川有如利刃一般锋芒毕露的目光,Lancer并不显露动摇之色,但还是饱含真挚地低下了头。
“虽然这并非Master本意,但深町因她的判断而身陷险境一事的确无可推搪。所以我才再三恳请,为了让我尽快从这一任务中解放出来,能否请你们远离此处呢?”
“哈?为什么我们非走不可啊!明明对手都一样,哪能只把甜头让给你——”
“为什么我要为了……”
突如其来地——两人未竟的话语,因为同一个画面而戛然停顿。
“…………咦?”
“芥川学长、还有……啊,你是白天打捞太宰老师的好心人。”
以一贯缺乏感情的平淡语调这么说着,手持战斧、用圣骸布将自己包裹成木乃伊的少女,足尖点地从浓雾中轻快地一跃而出。
虽然肩头与侧腹都留有利刃割裂的伤口,但皋月步履平稳,双目炯炯有神,看来伤势并无大碍。
“对了,你们这是要战斗吗?那太遗憾了。按照亲疏关系和太宰老师的吩咐,现在我必须帮助学长……”
“不需要。”
芥川将视线转向一边,“我不打算援助你,也不需要你或者其他任何人的帮助。倒是你,究竟是怎么从那雾中——”
就在那一霎间。
因为错开了视线,所以位于皋月身后、她无法自行察看的盲区,恰好投映入芥川眼帘。
人影。
几乎会让人怀疑是皋月的倒影,和她一样娇小、手脚纤细,身披有如夜色凝固而成的黑衣,银白短发的少女。
但不同于皋月,那少女却是以猎豹般的矫健步伐疾奔而来,然后细腕一甩——
朝向皋月毫不设防的后背投出短刀。
“……?!!”
那些,全部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Saber一蹬地面飞跃上前。
Lancer的枪尖闪现光焰。
不知是不是凭本能察觉危险,皋月蓦然转身,左手指间已经握上了用于击落投掷武器的黑键。
——与此同时,覆盖于地面的黑色波涛急遽耸起,在皋月身前形成林立的高墙。
“芥川学长……?”
“蠢货,给我看前面!”芥川怒吼。
“唔。”
眼看短刀无力地坠落,黑衣少女好像有些扫兴似的吐了吐舌头,“看来这次还杀不了魔术师小姐呢。人也变多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拜拜~”
“喂,给我等下你这混蛋!!”
无视Saber愤怒的咆哮,少女就像她现身时那样,仿佛融入雾霭一般不着痕迹地消失了。
伴随她身姿退隐,包裹着整座屋舍的浓雾也同时开始消散,不一会儿便完全没了踪影,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似的。
……
“呣,大意了。还以为她刚才就逃走了……Assassin的‘气息遮断’吗?真是棘手的技能。”
确认已脱离险情之后,皋月一边喃喃总结着经验,一边伸手拆去自己头上紧缚的红布。但她还没来得及拆完,就正面挨了芥川不轻不重的一下:
“太松懈了。犯下这种低级错误,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与我交手吗?”
“痛,请不要打我。虽然这次的确是我的失误……”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责备她的事情吧。”
皋月刚要道歉,便只听见头顶传来Lancer和之前一样清澈凛然、连月光都会为之失色的声音。
他说:
“深町是因为看见了值得信赖的对象,所以才在一瞬间卸下心防,因此露出破绽。而事实上,这一‘信赖的对象’——你也的确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地出手保护了她,这证明她对你的信任准确无误。实在是令人羡慕的关系。如果吾主也能多信任我一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