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边,双马尾红衣少女轻松明快地展颜一笑,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
“……”
皋月用力眨了眨惺忪的睡眼,而后嘴角下垂,迅速恢复到一贯面无表情的漠然神态。
“……哦。原来是凛啊。”
“‘哦’算什么啦,‘哦’?!”
这一下完美地捅穿了马蜂窝,远坂凛猛然拔高声线,两束马尾就像是通了电一般跳跃起来:
“我说,你干嘛一脸露骨的失望表情!太失礼了皋月,你知不知道我和Archer费了多大功夫才逃出生天?不仅如此,我们还顺手帮你家的迪卢·万人迷·木多解了围,Alter Ego撤退之后,我还回过头给你和芥川君做了应急治疗哦?!可你这态度又算怎么回事,真对不起啦在这边看护你的是我!!”
“……不、那个,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麻烦你了,凛。”
皋月以平板的语调回答。
面对远坂·劳模·凛连珠炮一般的牢骚与说教,如今还是坦率低头为好。反正凛也不会为这点琐事认真生气。
“对了,我睡了多久?现在状况如何?”
话虽如此,该提出的问题却还是非问不可,“Saber小姐、迦尔纳还有芥川学长他们——”
“好啦,总之你就是担心他们的下落对吧。”
远坂凛状似漫不经心地一甩长发,以行动彰显自己的睿智与宽大为怀,“放心吧,所有人都平安无事,这会儿正在各自休整呢。Saber漂亮地抵挡了阿周那的进攻;Lancer完全是压胜,可惜那个胸部超~丰满的樱胆小过头,一落败就像小动物似的逃跑了。啊,不过芥川君嘛……”
“芥川学长怎么了?”
皋月挺直背脊,下意识地加快语速,“难道是魔力供给出了问题——”
“哪还有什么‘难道’,这不是废话吗。”
凛埋怨似的哼了一声,“你们都在想什么啊。安全区域必须保留最低限度的魔力储备,多余的分量根本微乎其微哦?虽说聊胜于无,但绝大部分的损耗仍是要着落在你们自己头上,没有当场变成干尸已经是万幸了。”
“不,换作我的话应该并无大碍。”
皋月摇头纠正,同时一脸不甘心地咬紧嘴唇。
“学长虽然强大,却一向不以体力和魔力见长。若不是我失手,他也不会代替我和迦尔纳契约……”
“是啊,然后结果就是这样。”
凛半带无奈地将手一摊,“虽然他本人只字未提,不过芥川君现在的魔力匮乏相当严重哦。大概连维持清醒都很勉强吧。”
“……怎么会。但是,芥川学长一定还想继续战斗……”
“那也要看能不能战斗啊。不过……这个嘛,也不是完全没有方法……”
不知为什么,凛忽然难以启齿似的撇开了视线,吐字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就是那个啦,那个。皋月你也是魔术师的话,应该不用我提醒吧?对于魔术师来说,‘自身不足的部分,就从外部获取’……”
“哦,就是那个吧。”
皋月会意地猛一点头,然后就像无数次念诵课文时那样,以流畅清晰的语调高声宣读起了身为“魔术师”的常识:
“获取途径是魔力交换,或者魔术回路之间的同调、连接。相对简易的媒介包括血液和唾——”
“够够够了!!Archer还在这里呢,笨蛋,谁让你背出来了!!!”
——远坂凛,原因不明地满脸通红。
而且还突然舌头打结、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双臂,看上去就像在滚油中溺水(?)的熟透小龙虾。
“?总之,理论上就是这样没错吧。那应该很方便才对……”
“方便个头!我说你啊,讲这种话都不需要心理准备的吗?!虽、虽然有必要的话我也没问题,没问题……是没问题啦……”
“凛,你在慌乱什么。”
大概是发自内心对她的反应感到困惑,一旁Archer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是金的铁则:“就算真有必要,这里也没有人会勉强你上阵。当然是由深町——”
“你你你也闭嘴Archer!我才没有慌乱!是啊,我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要做也轮不到我,去年的圣杯战争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你这明显就非常慌乱吧。不仅声音颤抖,刚才好像还自爆了什么前所未闻的惊人内|幕啊。什么,怎么回事?去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皋月还欲细问,但却莫名从凛那副抓狂姿态中读取到了死亡flag的气息,因此识趣地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
“总之,我先去找学长吧。如果只需要输血就能解决问题,那的确是再方便不过……”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就好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似的,远坂凛猛然恢复镇静,表情在短短一帧之内就从“突然、兴奋起来的患者.gif”切换为了“冷漠.jpg”。
“?血液也可以吧。虽然过量失血会造成不便,但依照我的认知,其他行为一般都只在‘心意相通的恋人’之间才会行使,并不适用于眼下的情况。”
皋月眼中不见一缕波纹,仍是以毫无抑扬的声调淡然陈述。
只有一点——真的只是指甲盖大小的那么一点点,凛能够从中分辨出些许微不可察的寂寥音色,一如秋日晴空之下摇曳的风铃。
“就算被我单方面示好,学长也只会感觉困扰而已。我不喜欢这样。”
将风铃般的音色留在身后,皋月转头向唯一没有陷入呆滞的Archer询问了芥川所在,便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
“……”
而凛怔忡半晌,反射弧绕地一周之后方才缓慢地回过味来:
“Archer。皋月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看她误会很大。举例来说,就相当于搞混了我和隔壁的天草四郎。”
Archer悠然环起双臂,以看戏般事不关己的口吻回答,“不过,这也得怪你啊凛。为什么你没有告诉她——那个男人刚才一直守在这里,直到被你不解风情地撞破才匆忙离开?当事人都是这番惨状了,连旁观者也掉链子可怎么行。”
“啊!!”
凛猛地一拍脑门,“对哦,我忘了!早知道应该……等一下,Archer。你说谁掉链子?”
※※※
灵子赛场第二层·图书室
……
“这里是……”
木门在身后吱嘎作响着关闭,皋月缓步入内,略带好奇地抬起眼来环视周遭。据凛所说,他们好不容易才在危机四伏的美术馆中找到一处安全区域,这间狭小古旧的图书室也在其中。
或许是由于长期无人进入,空气中充满了沉闷的闭塞感、与世隔绝的疏离感,与木材和纸张发霉的气味相混淆,给人以一种踏入古老书卷之中的错觉。一排排整齐林立的书架几乎紧挨着天花板,墙壁上窗户开得很高,微弱昏黄的光线穿过窗棂照射下来,在尘埃堆积的地板上洒落点点光斑。
“……”
皋月正犹豫着是否要打破这片静谧,忽闻簌簌声响,接着便是一如既往的清凉声色落入耳中。
“——深町吗?”
“啊,是。”
皋月连忙应道,一面循声在连绵不绝的书架之间疾步穿梭,“芥川学长,你在……”
猝不及防地,步伐与话语声一道戛然中断。芥川的嗓音是从她头顶上方传来,而皋月略一抬头,只感觉呼吸停顿,视线蓦然在那道日食一般侵蚀天空的暗影之上定格。
“怎么?”
仿佛感觉很不可思议似的,芥川轻轻挑了下眉梢,“有什么问题吗。”
彼时他正独坐在一架半人高的木梯顶端,一条腿散漫地屈起,手肘斜斜支在膝头,膝上摊开着一本读到中途的书。夜色般厚重的立领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角苍白侧颜,以及一对刀剑般闪烁寒光的漆黑眼睛。
那画面本是再寻常随意不过,芥川的神情也一如以往,混合着生硬的冷漠、乖戾以及不耐烦——但与此同时,却也能从中窥视到某种极其自然的优雅,因为油画般的背景映衬而更显鲜明。
那优雅刻在他骨髓里,就像埋藏于岩石罅隙间的水晶,再贫贱的人生、再深的淤泥也遮掩不去。
“芥川学长,我……”
昏睡之前的影像顷刻间一一复苏,皋月回想起自己笨拙而又迟来太久的告白,愧疚之念油然而生:
“……对不起。学长,我真是太笨了……如果能够早点发觉自己的心意,早在四年以前,太宰老师离开黑手党、学长最痛苦的时候,我就应该不顾一切去见你……”
她没能说下去。
因为芥川抬起一只手来,以出奇平静的神情制止了她:“等一下,深町。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
“……什么?”
芥川“啪”地合上书本,起身从木梯顶端轻盈地一跃而下。这次他没再偏转目光,而是踏近一步在皋月身前站定,眉心收拢,就像过往每次痛斥她愚蠢无能时一样冷冷地俯视着她。
“听着,深町。——【你并不欠我什么】。”
“?”皋月疑惑地眨着眼睛,“学长,你的意思是……”
“对于过去你未曾介入的我的人生,你没有必要感觉歉疚或自责。我不否认那是苦难,当时灼烧肺腑的愤怒与绝望,至今也依然烙□□中。……不错。【那时的我,的确非常痛苦】。”
尽管字句之中凝结着泣血般的决意,芥川诉说的口吻却只像诵读史册一般淡泊。或许这便是成长的证明吧。
“但是。”
话锋蓦然一转,染上了锐利的杀伐之色,“那份绝望也好、苦难也好,还有——随之而来的罪业也好,都是我凭一己之意选择的道路。我不认为我的过去哪里不好,也从未想过要让此生重来。”
“……”
皋月无言以对。
芥川说,自己的生涯的确充斥苦难。
因为不曾抛却人性,他也的确时刻忍受着攫紧胸口的悲伤。
然而他也断言——苦难与欢欣同等,是自己生涯中不可分离的宝贵事物。
即使悲伤也绝不否认,更遑论将其改写,又哪里谈得上“假如当时有你在”。
“是故,你的愧疚心毫无意义。于你,不过作茧自缚;于我,更是对我迄今为止人生的侮辱。”
“……对不起。”
对此,皋月只能再一次深深地低下头去。
这个人太过好强而且骄傲,在各种意义上都超越自己太多,凭她浅薄的同情心根本无从揣度。尽管芥川声称“没有必要愧疚”,但她反而只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不知是否体察了少女消沉的心境,芥川低头轻咳两声,又不自觉地将视线撇向一边道:
“……况且,你不是‘已经来见过我’了吗。”
“咦?”
这次皋月当真毫不设防,一下惊愕地半张开嘴,“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
芥川沉默数秒,而后索性将整张脸都僵硬地别转过去,视线游移半空,仿佛正在专心点数日光之下飞舞的灰尘。
接着他开口说道:
“……第一次。是在四年前的冬天、临近圣诞节的时候,你乔装成圣诞老人暗中跟随在我身后。我险些误以为是敌对组织的刺客,只差一秒就要将你射杀。——当然,你没有发觉。”
“?!!”
“第二次是次年春天,你混入赏花的人潮之中,试图用野餐的三层便当盒来遮掩面孔。想法不错,反应也称得上机敏。——但是,你背上的斧头还是太过醒目了。”
“??!!!”
“第三次是在夏季,中也先生突发奇想拉我去海边,你在沙滩上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巨大的沙雕。——再怎么说这也太勉强了。事后,中也先生爆笑着问我你是不是傻的时候,我无法回答。”
“???!!!!”
“到此为止。这样你明白了吗,深町。”
芥川一手紧按着太阳穴,嘴角微微抽搐,以一种仿佛在说“我儿子期末考试没及格”的沉重眼神凝视着她。
“——【你的跟踪水平太差了】。”
“请、请不要说出口!我在反省了!!”
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窘迫感袭上心头,皋月站立不稳,整个人抖得像一页被狂风吹皱的书。
“这算怎么回事,学长。你一直都知道我有偷偷过来吗?那你为什么——”
……那也不能说是“偷偷”吧。
芥川将这句刻薄话咽下喉头,取而代之地,他以冷淡却不失和缓的声调为这段公开处刑作结。
“两年间,你一共出现了十六次。起初是一季度一次,之后大概是因为迟迟没有太宰先生的消息,我的焦躁感与日俱增,你现身的频率也逐渐缩短为两月一次、一月一次。说真的,这实在非常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