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们一定还会在其他什么地方再碰面的。在那之前,先让我卖个关子如何?因为啊,你们看……”
“——【此时此刻,还有更值得你们铭刻心中的光景啊】。”
“什么……?”
皋月循着他目光扭头,旋即半口凉气噎在胸腔,这次是真正被那遥远海面之上的光辉夺去了视线:
“那不是——”
“……是迦尔纳先生。他一定是想使用宝具,彻底清除残留在中枢的‘病毒’吧。为了给我犯下的过失善后。”
樱将头垂得更低,无声绞紧了叠放在膝头的双手。
“那个人,即使被我背叛,即使自己差点消失……也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我。我不明白,学姐……我从来都没有尽过Master的责任,没有考虑过迦尔纳先生的想法,总是一意孤行,为什么他还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为什么’?”
皋月茫然不解地一歪头,“责任或者义务什么的,迦尔纳也从来没跟你计较过吧。”
“……诶?”
“将他召唤出来的是樱。樱也好、我也好,甚至芥川学长也好,都任性地对他诉说了愿望。迦尔纳伸出援手的理由,光有这些不就足够了吗?”
“因为他是施舍的英雄嘛”,这样。
少女简单地一笔带过。
既不是对英灵高贵的人格心怀敬畏,也不是为他近乎自讨苦吃的老好人性格扼腕叹息。就像她遍体鳞伤抵达樱面前时一样,深町皋月只是以谈论友人一般轻松自然的口吻娓娓道来,仿佛那是“再天经地义也不过的事情”。
因为是朋友、因为受人之托、因为放不下。
一度承诺过要保护的人,直至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放下。
对于迦尔纳在他人眼中“不可解”的行为,皋月全都理所当然般接受下来,然后反问疑惑不得其解的人们:
“为什么吃惊,难道不应该这么做吗?”
——因为她也一样,可以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赌上性命。
“别那么介意,樱。”
将远方灼痛眼底的光辉深深印入心中,皋月耳语般轻声说道。
“对迦尔纳来说,‘帮助你’一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同样地,‘获得帮助之后向人道谢’,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啊。”
“学姐的意思是……我,只要道谢就可以了吗?”
樱茫然地瞪大双眼,“做了这么多坏事,给大家、给迦尔纳先生添了这么多麻烦之后,只要道谢……”
“对哦,那就顺便加上道歉吧,发自胸部……咳咳,发自内心那种,满怀诚意地道歉。这样就足够了。也许有人会说‘道歉有用还需要警察吗’,到时候我就连警察一起摆平,不用担心。”
“那、那算什么嘛。太乱来了,学姐……”
樱眼中仍有细碎的水光闪动,脸上却已不可自制地浮现了一点笑容。那笑容幽微而又转瞬即逝,却如大地上第一缕春风般势不可挡,瞬息间吹彻荒原,足可令一切冰雪都再无卷土重来的余地。
“……嗯。”
皋月知道,自己此刻才【真正可以放心】了。
“我一直都很乱来啊,樱。你现在才知道吗?”
……
…………
………………
那便是——谢幕的光景。
在黑云渐趋淡薄的电子之海上,光芒遍洒,黄金之鸟振翅高飞,背道而驰。
一方朝向来路。不是为了逃窜,而是为了意气风发地凯旋。
一方朝向更为高远的天空。不是为了自我牺牲,而是为了以手中璀璨的光枪一扫此间污浊。
——“只要回到现实就能再度相遇”。
即使心知如此,皋月仍然感觉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寂寞之情。
自己也和樱一样,直到故事临近终点,都无法亲口向那位寡言少语、却一直默默支撑她们走到最后的英灵道谢。
(……那也没办法。既然如此,就等到了后日谈再一口气说个够吧。)
明明已经相隔如此遥远,只要看见那一点星芒悬挂中天,便仿佛还能听见白发枪兵平静而清朗的吟唱,有如古老大地千年传承的梵歌一般响彻天边。
『领悟诸神之王的慈悲吧。』
『因陀罗啊,好好看着吧。』
迎面吹来了带有热量的风。
光芒愈发强烈,化为不具实体的利刃穿透眼帘。
『绝灭,即在此一刺。』
在场所有人类都凝神屏息,一心沉浸于几乎令人落泪的惊叹与感慨之中,注目于眼前一期一会的神迹。
(啊,对了。阿周那应该也和战刃骸她们一起登出了,如果樱觉得光道谢不够,之后我可以带上樱一起去打他……)
(……不过,迦尔纳也不会为此高兴吧。)
说到底,无论生前死后,迦尔纳从头到尾都只是贯彻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结果。
无私到令人痛心,却也自由到令人由衷欣羡。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皋月想。
恋人也好,朋友也好,姊妹也好。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渴求的一切。
如果,要说还有什么奢望的话……
(希望我从今以后,也能成为像迦尔纳一样的人。)
——愿我一生面向前方,无论迎来多么深沉的不幸、何等凄惨的结局,都能安然合眼,对过去所有的时光无怨无尤。
『彻底燃烧吧——』
“樱,你看。”
皋月抬手遥遥一指。
浩瀚的电子之海上方,早已看不见丝毫昔日黑云压境的痕迹。因为在那之上,正闪耀着足以将黑夜本身都蒸腾殆尽的辉煌日轮。
『——日轮啊,顺从死亡(Vasavi shakti)!!』
“无论怎样不见天日的深海,到最后也一定会升起太阳。”
“一定。”
※※※
……
……
【归还程序启动,已确认。灵子转移开始。】
【间桐樱。岸波白野。深町皋月……】
【一共四名,灵子转移完成。】
【生命体征正常,人格构成稳定,无异状。允许转入一般病房静养。】
【至此,灵子世界全部Master均已登出完毕。全员生还。】
【欢迎回来。】
【辛苦了。】
【……真的,辛苦了。】
……
……
——数小时以后——
“…………”
在现实中只昏迷了短短三日,在灵子世界却已连续十几日疲于奔命、精疲力竭的皋月,于穗群原校医院中悠悠醒转。
甫一睁眼,她便看见床边正斜坐着一道瘦小的黑色人影,脑袋垂到胸前,像是正在打盹儿似的一摇一晃。
“芥川学……咳咳咳咳咳咳!!”
她这一下起身太急,最后一个“长”字便硬生生卡在嗓子眼里,当即带出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呛咳。
“噢噢?!搞什么,深町你醒了?别突然大喊大叫啊,吓人一跳不是吗。”
床边那人倒真被皋月吓得不轻,不过是被她这副上气不接下气的痨病鬼模样给吓着了,也顾不上寒暄,忙不迭便跳起来冲她背上一通猛拍:
“慢点慢点,慢点起,有什么好急的。怎么回事你?好端端的咳成这德行,跟芥川换了一套呼吸道不成。”
“诶、你……中也先生??痛、好痛,请不要再拍我了,脊椎骨要折断了!!等一等,为什么您会在……”
“是太宰啦,太宰。”
身披黑色大衣的小个子黑手党——中原中也提起这人名气就不打一处来,下意识又冲皋月背上饱含怒气地补了一巴掌,险些将她整个人糊进床里:
“他说那些个绝……绝什么什么党,在灵子世界的行动都只是声东击西,真正目标是趁乱劫走你投入大圣杯,让圣杯再次变成大规模杀戮机器。说实话我觉得挺扯的,还以为太宰又在耍我……”
“但您还是来了?”
皋月只感觉两眼金星乱冒,连腰也直不起来,只能软绵绵瘫坐在病床上气若游丝,“谢谢您,中也先生,我特别感动……如果您不打我就更感动了。对了,您知不知道其他人……”
“其他人?省省吧,倒数第二个回来的就是你。”
中也没好气地一撇嘴,“除了芥川还没醒,其他人这会儿都能开口嫌弃医院的饭太难吃了。更不用说彭格列那俩小子,听说属云的在灵子世界没和你们碰上头,火大得不行,一醒过来就往属雾的那个门口坐上了……这会儿大概正忙着拆医院吧。”
“等等,请等一下。”
皋月只感觉心头“咯噔”一沉,敏锐地提出重点:“‘倒数第二个’?应该是我潜入最深,为什么芥川学长清醒得比我还晚?”
“哦,听说芥川一直撑到你成功脱离、‘病毒’全数消灭之后才接受转移……真是的,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黑手党为了救人留下断后,这话说出去都很漏气。以后谁还怕他?虽然我也不反对就是了。”
中也絮絮叨叨地说到兴起处,也没察觉皋月面色铁青,顺手便冲窗边另一张病床指了一指:
“喏,人在那。刚才间桐家的小姑娘也醒了,说是要出门回避一下,也不知她回避个啥……喂深町?!”
“芥川学长……!!!”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少女顷刻间像是打了一整管鸡血,翻过身踉跄着滚下病床,像个癫痫发作到一半还没好透的病人一样,双手打颤双腿打结,几乎是半带抽搐地扑倒在对面床边。
看清眼前青年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病容之后,少女如坠冰窟,整个人都迎着窗外明媚的大好春光打起了摆子。
“芥川……芥川学长。你——你不要吓我,芥川学长、芥川学长……芥川学长!!!”
……
——为什么没能注意到。
——芥川对她说“一定会去见你”,当然是建立在“我也留下”的基础之上。确认皋月平安无事之前,他根本没有考虑过独自离开。
即使并未亲身到场……他也千真万确,是这场死亡游戏中最后一个逃生的人。
(为什么我这么笨,又这么笨,总是这么笨,竟然一厢情愿以为涉险的只有我自己……!!)
“不是、我说深町,你冷静点。芥川他又不是断气了,只是原本身体就不好,再加上一直高度紧张有点透支,没什么大碍……”
“这个我知道!!”
皋月甚至来不及将满腔纷繁杂乱的心绪理出个一二三四,怒吼声便如潮水高涨,伴随着扑簌簌滚落的眼泪一同冲口而出:
“我心疼他不行吗?!!我现在良心超疼!!”
中也:“……行。”
他似乎明白樱要回避个啥了。
但下一秒中也立刻发现,其实他压根儿就没明白——如果他明白,早八百年就该回避去地球另一头了。
“……”
因为下一秒,方才还如尸体般毫无反应的青年忽然就诈了尸,也不知哪来这点回光返照的力气,人都被掏空了还记得要端出个前辈架子,眉心拧起纹路,开合嘴唇冲皋月色厉内荏地来了一句:
“……闭嘴。你要是真懂什么叫疼,就把声音放轻点。你哭得比人虎的惨叫还难听……”
“————”
皋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嘴,恨不得连呼吸也一起停顿。
但眼泪又不是水龙头,做不到说关就关,于是结局便成了她眨巴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泪如雨下,形象越发是凄切无比,再配上虚弱如同一张纸的芥川,怎么看怎么像是……芥川刚刚流产了一个孩子。
芥川:“……算了,你出声吧。”
“嗯、哦,好……”
其实皋月见他醒来,人没傻也没失忆,就连那副刁钻刻薄的坏脾气都还一如往常,心情已然平复了不少。只是她长这么大都很少被人温柔相待过,胸中那一股经年累月的委屈劲儿怎么也抹不平,又从没见过芥川这样温声软气的态度(虽然是累的),当下恨不能将这一辈子的娇都攒一起撒了,所以一时半会还得赖着他哭。
“芥川学长,我……对不起、那个,我真的很担心……我担心,万一你再……”
“我知道。”
芥川说,“我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深町皋月不过丁点大一个人,看上去比清瘦到像根芦苇的芥川还要小一圈,却又吃过那么多苦,胸腔里填满了那么多无处倾诉、无从消解的回忆。
那些死去的孩子们沉甸甸压在她身上,把她压得坚如磐石,压成了活生生一座人形的陵墓。
她早该哭一场,也早就想痛快淋漓地好好哭一场——最好是哭到完全不顾形象,像个找不着奶嘴的半岁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