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茗打开门,冯晨一马当先进去,冯瞿随后也进来了,她后知后觉的想到,冯瞿走到哪儿自有汽车接送,见鬼的居然被骗了!
真没想到冯晨这样看起来诚恳的年轻人也会说谎,果然冯家是个大染缸。
客厅书案上还凌乱的堆着昨晚的书稿,房间里到书倒是不少,沙发上扔着她昨天穿过的衣服,大约是回来之后还没有收拾,无论是从哪儿看,都能看出这是个单身女人的房间,没有男性用品。
不知道为何,冯瞿心里竟然大松了一口气。
顾茗收起沙发上的衣服,请他们坐:“家里有点简陋,随便坐吧,等我换件衣服。”
她关上卧室的门,换了件月牙白的旗袍,头发松松挽个丸子头,稍微打理一下,深吸一口气,拿出奔赴战场的决心拉开了房门。
客厅里,冯氏兄弟已经落了座,她借着泡茶的功夫悄悄打量,才发现今天的冯瞿很是奇怪。
冯瞿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也许是从小身份的原因,他无论走到哪儿似乎都毫无顾忌,但是今天坐在她狭小的客厅里,他似乎很是拘谨,双手整齐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的笔直,嘴唇紧抿,稍嫌冷淡的眼珠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说他是个雕塑都不为过。
一个冰冷拘谨,不苟言笑的男人。
真是太过奇怪了。
她沏了茶水送过去,也顺势坐了下来:“二位今天来,可是有事?”
冯瞿沉默。
第77章
被赋于重任的冯晨发现大哥没有开口的意愿,而和善的顾先生今日也有些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就要轰人的架势。
他就像个没有拿到剧本却被贸然推上台的话剧演员,站在台上卡壳了,惶惶然的目光对上下面一排观众席,急于找出一句话来缓解全场座无席虚的尴尬,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大哥今天是来向你道歉的!”
一言既出,冯瞿恨不得把这个蠢弟弟剁成几截,再缝上他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顾茗诧异的抬起一边眉毛,直视着冯瞿:“第一,我不认为少帅有向我道歉的事情;第二,真心道歉又怎么会借用别人之口?”
她起身,略显烦躁的开始驱客:“两位,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还请回吧!”
冯瞿被生生推到了台前,支使冯晨:“你先出去吧!”再让他留下来,不定这蠢货还要说出什么让他丢脸的话。
冯晨如释重负,鼠窜而去,连辞别的话没来得及说。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这是自容城军政府监狱分开之后,首次单独相处。
两个人坐在一个拐角的两端,两张沙发中间有个小几,上面搁着顾茗的手包。
她有点心慌,悄悄伸胳膊去够,但令人懊恼的是,距离有点远,还差着约莫三寸的距离。
冯瞿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伸开长臂将手包拿起来,递给了她。在顾茗接过手包的霎那,他莞尔一笑:“包里装着那把勃朗宁吧?”
顾茗欲盖弥彰,瞎话瞬间脱口而出:“没有没有。”下意识把手包搂在怀里,是个保护的动作。
她一脸客气疏远的模样,冯瞿便觉得陌生,可是这些防备的小动作出来,他不由自主便想起过去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神便松懈了下来——原来在她强装镇定的面具下面,对于两人再度重逢,其实也很紧张?
想通了这一节,冯瞿坐姿便随意起来,伸开了大长腿,一手撑在沙发扶手上,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真要是动粗,你就是带了十把勃朗宁,我也能全抢过来。”
顾茗气呼呼道:“少帅今天是来消遣我的呢,还是来展示你的武力的?”
冯瞿注视着眼前的小丫头,竟然好脾气的开了个玩笑:“你全都猜错了。”然后正色:“我今天来是真的想要请你去容城大学教书。”
顾茗:“别开玩笑了!昨天你提起这事儿,多半也是宋先生热心肠,推脱不过,瞧在他的面儿上应酬几句,我要当真了那就是傻子!今天宋先生又不在,少帅何必这么虚伪?”
如果是别人骂他虚伪,冯瞿大概说不定会奉送他一个嘴巴子,或者别的什么能让他在疼痛之余反省自己失言无礼的礼物,可是眼前的小丫头并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而是他曾经搂在床上“疼爱”过的女人。
他无论如何也气不起来,还因为她的直言不讳而有点想笑——要是当初两个人初初相识,她不是装的那么乖巧,说不定他也不会对她留下错误的认知。
“或许你觉得我的话不可信,但事实就是如此。阿晨方才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其实除了仙乐都那件事情之外,有件事情我是真的应该向你道歉,那就是不应该轻视你!”在顾茗愕然的眼神之下,他隐藏了许久的心里话终于说了出来:“我以为你只是个乖顺且涉事未深的小丫头,但后来读过你的文章之后,我才发现我低估了你,从来也没有正视过你的才华!”
顾茗:“…………”冯少帅一定是吃错了药!
她从来也没想过会被冯瞿肯定。
冯瞿坦然面对她质疑的眼神,说出这段话于骄傲的他来说有点困难,但有些话一经说出口似乎也没那么难为情了。
“容城大学是我父亲的夙愿,他特别想在容城建立一所有质量的大学,为容城培养人才。我今天的确是来请你前往容城大学做教授,这件事情也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是碍于宋先生的脸面。”
“宋先生的脸面再重要,也没有容城大学的未来重要。我看过你写的每一篇文章,当然……”他稍微卡了下壳,又继续说了下去:“《品报》的那篇小说除外。”
时隔数月,再次提起这事,他平静的外表下找不出一丝怒气,也许经过时间的流逝终于熄了火,顾茗却颊边飞红,视线游移,有点说不出的尴尬。
冯瞿大笑起来:“阿茗,你对自己就这么没自信?怕自己胜任不了教授一职?玉城那些报馆主编至今还对你念念不忘,好几次还想请你再去给他们开个研讨会,连那帮老油子都能对你服服贴贴的,何况是一帮学生?”
冯晨隔着门听到冯瞿的笑声,还当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房间里,顾茗恼了:“少帅,我写文章虽然还算能看,但教学生就真是误人子弟了。办报跟教学生不同,如果肚里没有真正的知识,拿什么教给学生?”
冯瞿的神色更加温和了:“阿茗,上次在玉城你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一次,这次更是。世上多的是滥竽充数之辈,没有真正的才学却敢站上讲台,你对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或者,”他停顿了一瞬,终于说:“……你对我余情未了?”
“我对少帅既无爱意,又哪里来的余情未了?”顾茗对这位大爷良好的自信心实在无语:“少帅,能不能在谈正事的时候先把您那可笑的自恋放到一边?容城的少女惯坏了你,让你时常有这样的错觉,其实长此以往,有碍于你的自我认知出现偏差,容易造成目空一切的狂妄情绪,于战场上对敌我双方的形势会有错误的估计。”
顾茗:“少帅,自恋是种病,得治!”
“你愿意当我的药吗?”冯瞿居然一本正经接了下去:“整个容城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肯戳破我自恋自大面具的人了!”
顾茗失笑:“不不,这么危险的事情还是找别人吧,我胜任不了。”
揭下装乖卖傻的面具,眼前的少女眉眼间透着狡黠,如对待普通人一样待他,冯瞿却觉得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既然你对我毫无爱意,那么也不存在因为余情未了而不能接受聘请之事,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你不肯答应呢?我们开给每位教授的薪资并不低。”他正准备再劝说顾茗接受聘请,外面传来一声暴喝:“什么人鬼鬼祟祟的?!”然后传来了拳头打在肉上沉闷的声音。
章启越跟冯晨扭打着撞开了房门:“阿茗,你没事儿吧?”
顾茗惊讶的站了起来,对于眼前的局面很是不解:“启越,怎么回事?”
章启越发现房里还有人,正是昨天在新式书场见到的容城少帅,后来他们一行人去打网球的时候问起来,顾茗告诉他的。
他顿时有些傻了,松开了扯着冯晨领口的一只手,将另外一只手上的东西提给顾茗看:“昨天你不是说晚上要赶稿吗?我怕你早晨空腹睡了,赶着时间给你带了牛奶跟生煎过来,你吃了早饭再睡也不迟。还有活络油,昨天打完网球,你今天胳膊不疼吗?阿茗你别生气……我见到这个人鬼鬼祟祟趴在你门口,生怕有人上门找事,情急之下就……”
章启越对顾茗一见钟情,此后卯足了劲儿追求,时常组局约一帮朋友拖着顾茗一起出来玩,美其名曰:放松。
男孩子的心事昭然若揭,但他时常以请教为由前来,从未愈矩,待她十分尊重,顾茗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也不是铁打的,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得到旁人平等的注视,真诚的关爱,总是件温暖的事情。
“我没生气,谈点事儿,你不用担心。”她上前接过章启越手里的油纸包,打开深嗅:“好香,我正准备饿着肚子睡觉。启越你真是及时雨。”还顺便拯救了快要陷入尴尬的她。
章启越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那我以后天天来给你送早餐?”
顾茗:你咋不说还给我打开水呢?
她心想,长期送早餐跟打开水可是男朋友的活儿,这傻小子!
冯瞿起身,神色又恢复了应有的距离:“既然你有客人,那我就先告辞了。我提的那件事情你不妨好好考虑一番,过几日再给我答复。我暂时还会在沪上几日,你知道我住哪儿的。”
顾茗送他们兄弟到门口,然后关上了门,留章启越一起吃早饭。
唐平恭敬拉开车门,总觉得少帅脑袋上都在往外冒寒气,心里惴惴不安,很想问问冯晨,对上冯瞿虎视眈眈的神色,仿佛在说:你要是敢问我就打死你!
他心里咯噔一下,掐死了未泯的好奇心,老实打火准备开车,没想到冯瞿却制止了他:“再等等!”
不说唐平好奇,就连冯晨都在心里嘀咕,他明明听到房里两人有冰雪消融的迹象,都听到他大哥跟顾先生的笑声了,但突然出现个年轻男人,他大哥出来情绪就有点不对了。
三个人沉闷的坐在车里,唐平不敢打火开车,冯晨也觉得憋闷的不行,终于问出了从敲开顾茗的房间就有的疑问:“大哥,你是真的准备聘请顾先生去容城大学教书,而不是……找个借口把人绑回去?”
如果冯瞿真有此意,冯晨便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大哥,限制人身自由是犯法的——虽然容城的法律对他大哥来说,也许只能算是摆设。
第78章
冯瞿在蠢弟弟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就你这脑子,送你去国外学医都是浪费钞票!”
他后知后觉想到,连冯晨也这样想他,那么顾茗呢?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顾虑?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霸道的人?”
没想到冯晨捂着脑袋直朝后缩,居然翻起了旧帐:“怎么不是?小时候你有个陀螺我非常喜欢,你自己不玩,扔在院子里,有天我捡到玩了一会,就被你亲手砸了……这还不叫霸道?!”
唐平趴在方向盘上,差点笑出声。
“我现在给你买一百个陀螺行不行?”
他从小就是个强盗德性,长大了才学会克制,被蠢弟弟翻起旧帐,一时脸上挂不住,恨不得再给他一下子!
冯晨怪叫:“大哥,现在又不是小时候,你拿玩具就可以糊住我的嘴巴!我告诉你,顾先生可不是玩具,你想扔掉就扔掉,想抢回来就抢回来!”
冯瞿快被他给气死了:“我抢了吗?”内心更是委屈:妈的!是她扔了我吧?
他当时虽然发话让顾茗走人,可还不是因为她绝情的话,两个人同床共枕大半年,这绝情的丫头居然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他脸上哪里挂得住?
以他的身份,勾勾手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扑上来,难道还会强留住一个对他狠心绝情的丫头?!
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他不可言说的耻辱,长这么大头一次在女人身上碰钉子,没想到在别人眼中竟然是他扔了那丫头!
冯晨讪讪陪笑:“大哥,我只是提醒你,像你这种手握重权的人很容易践踏法律的,不要随便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情,不然万一被容城公子在报纸上披露,咱们容城督军府可是要在全国出名的!”他一副贴心好弟弟的模样。
冯瞿:“…………”
过了大约有十几分钟,章启越从顾茗家里出来了,他似乎心情极好,还哼着小曲儿走近了自己的汽车。
冯瞿拉开车门,叫住了他:“等一等。”
章启越回头,见到冯瞿居然还没走,颇感意外:“冯少帅有事?”
他们家是商人,与军政要员打交道的也不少,知道这些手握枪杆子的少帅们都有点狂妄自大,不过幸喜冯瞿不是沪上督军府的公子。
冯瞿走近他:“没什么事儿,就是想知道你处心积虑靠近顾茗,有什么意图?”
章启越脸色冷了下来:“我想这件事情我唯一要交待的只有阿茗吧?我与冯少帅素昧平生,有什么必要告诉你我的意图?或者……冯少帅愿意把你的意图告诉我?”
冯瞿有点恼火,他不太喜欢跟人打嘴仗,顾茗例外。
比起用语言来解决问题,他最擅长的还是简单粗暴的方式。
章启越感受到腰间抵上来的枪口,似乎并没有被他吓到:“冯少帅,你这么暴躁易怒,是对阿茗有什么不良企图吧?”
几分钟之前,冯晨也这样怀疑他。
冯瞿眉间凝聚风暴,似有一触即发之势:“你最好管住你的嘴,不然……万一擦枪走火可就不好了!”
章启越虽然是个公子哥儿,却是个倔强的从小没受过什么挫折的公子哥儿,心里存着跟这乱世完全不符的热情,恨不得一股脑儿都送给顾茗。
两年前,他看过一本翻译的国外小说,男主为了女主而殉情,当时他觉得非常浪漫蒂克,仿佛那是爱情的终极奥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