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梦半醒,耳边听到有人在向冯瞿报告着什么,她被冯瞿搂在怀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失血过多造成的幻听,恶心,耳鸣全都放大了,又怀疑自己身处梦中,有人在不住叫她:“阿茗,醒醒。”
彼时冯瞿抚摸着她的脸颊,只觉得面颊冰冷,也不知道是腊月的天气冻到了她,还是她身上枪伤失血所致。
一个多小时之前,她还言笑晏晏与众人饮酒,面若涂朱,此刻却奄奄一息在他怀中。
近来胡琦被捕,部分巡捕也进了监狱,巡行的便换了玉城驻军,全都是荷枪实弹,听到枪声赶过来之后,竟然见到冯瞿受伤,顿时大惊:“师座,您没事吧?”
冯瞿:“快去找一辆车,要马上去西医院,顾小姐受了枪伤。”
之前顾茗直朝前扑,冯瞿便猜到她腿受了枪伤,巡街的有人带着手电筒,打开照下来,发现她右腿果然有枪伤,但是此刻她面色惨白,冯瞿便拉开她的羊绒大衣检查,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今日穿着件浅色旗袍,此刻腰腹间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洇出来的血湿透了旗袍,血迹不断在加大,他慌了起来,两手按住伤口,怒喝:“车呢?车呢?”
也不知道巡街的驻军不知道从街上哪儿拦住了一辆汽车,当场征用,开过来的时候车上还有一股香水味道,他抱起顾茗就钻进了后座,催促:“快去医院!”
顾茗早已不省人事。
第104章
玉城医院。
德国医生托马斯•米勒大半夜被请过来,紧急进行手术。
冯瞿守在手术室门口,焦急的走来走去,如果不是医院,说不定他早破门而入了。这种珍视的心情许多年没有过了。
应超也被送了过来,浑身是血早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被推进了另外一间手术室。
冯瞿被人伏击,连汽车都被人动了手脚,唐平闻讯而来,魂都差点给惊掉,带了一营人马冲过来把玉城医院团团围了起来,他自己提着枪冲进来,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冯瞿十分嫌弃:“你这是要抢劫医院吗?”
唐平羞愧不已:“属下三番四次陷少帅于危境,都是属下的错!”看到亮起红灯的手术室,忙问:“听说少帅救了名女子?”报信的大头兵是营里出来的,巡行的时候遇上此事,自然不认识顾茗,话都说不清楚。
“滚蛋吧!”冯瞿心情糟糕,逮着他跟前跟后的啰嗦,一脚就踹了过去:“里面的是阿茗,中了两枪,腿上的不碍事儿,腹部情况未明,生死未卜……”他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显出前所未有的忧心。
唐平大惊:“……顾小姐?”
顾茗受伤,少帅眼下的担忧就讲得通了。
唐平跟着他在手术室门前走来走去,发现他后背衣服都破了,烧焦了好几处,还有暗红色的血迹渗出来,拉住了他:“少帅,您背上有伤口,不如先处理一下吧?”
“处理什么处理?!”冯瞿气不打一处来:“阿茗还在生死边缘!”
唐平逆来顺受,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劝词极其中听:“顾小姐受伤,少帅总要先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口,等顾小姐从手术室出来,也好照顾她啊。”朝身后的亲卫使眼色:“去找个大夫过来替少帅处理伤口。”
亲卫一溜小跑去请了位大夫过来,身后还跟着护士,听说是冯瞿受伤,行动迅速。
唐平押着冯瞿处理背上的伤口,他被副驾车门给砸伤,还有烧伤,胳膊被子弹擦过的灼伤……大冬天他被两名亲卫压着在手术室门口脱光了上衣,打着赤膊等候正在抢救的顾茗。
小护士红着脸替他清理伤口,大夫缝合伤口,见这位玉城最新的掌权人心不在焉,似乎痛感神经早已经麻木,居然未发一语,目光一直注视着手术室的门,据之前听来的急诊小道消息,暗中猜测米勒大夫正在救治的女人与他之间的关系。
顾茗的急诊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中间还因失血过多差点丢了性命,身体里的子弹取了出来,人却陷入了深度昏迷。
托马斯•米勒是位严谨的德国大夫,来华夏行医教学已经有十几年,讲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冯先生,这位小姐失血过多,子弹又伤了内脏,虽然实施了紧急手术,但耽搁的太久,能不能苏醒过来……就要看她自己的求生欲了……”
冯瞿坐在病床前面,似乎对这位德国医生的话充耳未闻,又似乎听了进去,目光牢牢锁定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的顾茗身上,也是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顾茗有一双生机勃勃的眼睛。
当她面色苍白闭着眼睛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安静的可怕,总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消失,甚至脆弱的不敢让他触碰。
冯瞿这些年不知道见过多少死人,血肉模糊的断肢残骸,脑浆子都不知所踪的半副尸骸……各种惨烈的状况,可是都及不上今日的惊心动魄——也许是眼前之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牵动了他的魂魄。
米勒大夫离开之后,病房里只有冯瞿一个人,他好似怕惊动了什么人,小心翼翼去寻找她的颈动脉,手底下的肌肤冰凉,要仔细寻找才能感受到她冰凉的肌肤之下微弱的颈动脉。
冯瞿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将手伸进被子里,摸到了她的手,因为失血过多,她的手指冰凉,他用自己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
隔着病房的窗户,唐平默默站在重症病房外面,注视着病房里的人。
·
两天一夜之后,沪上生活的管美筠被人堵在了家门口。
堵她的是唐平,此人胡子拉茬,头发蓬乱,好像是从哪个战场上逃了来,还穿着军装,开着一辆汽车,见到她使劲按喇叭。
管美筠才准备出门,听到刺耳的声音不禁连眉头也拧到了一处,没想到车门打开,邋遢的像个土匪似的男人站在了她面前,喊出了一句令她心惊肉跳的话:“跟我走!”
正是清晨,太阳才从地平线上露出半个鸡蛋黄似的影子,弄堂里渐渐有了动静,但街上人稀车少,偶尔路过的都是提着早点行色匆匆往家赶的人,也许家里还有老人小孩等着吃早餐,或者夜游归来的浪荡子打着呵欠准备回家睡觉。
管美筠谨慎的朝后退了两步:“绑架是犯法的啊……我警告你别过来……”剩下的声音彻底消失在了她的嗓子眼里。
唐平无视她的警告,捂住了她的嘴巴,把人塞进了后车厢,他自己也紧跟着坐了进去,车门砰的关上,管美筠还在想以往得罪过他的事件,在狭窄的后车厢里不住挣扎,换来他的一句话:“顾茗出事了。”
她总算不挣扎了,瞪着一双受惊的眼睛,“唔唔”个不住。
唐平:“你不喊我就放开!”
管美筠连连点头,他谨慎的松开了手。
管美筠趁此机会立刻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战斗力:“你们对阿茗做了什么?无耻王八蛋,披着军装的流氓瘪三……”一分钟之内连珠炮的骂声根本就停不下来,唐平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你的国文课成绩一定很好吧?”
管美筠一口气不带歇的骂了好几分钟,总算是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你家那混帐少帅又把阿茗怎么了?”她恨铁不成钢:“早告诉她姓冯的不是好东西,让她离姓冯的远一点,她偏偏要去玉城,脑壳坏掉了吧?”
唐平揉一把脸,试图赶走长途开车回来的困意:“顾小姐脑壳坏没坏掉我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的是,你要是再晚点过去,说不定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管美筠还当顾茗被玉城军政府扣留了,听到这么严重,连骂人的心境都没有了,揪住唐平的脖领子追问:“阿茗怎么了?”
司机跟唐平一路换着开车回来,此刻坐在驾驶位上,透过车内的镜子偷偷观察管美筠,不由暗暗咋舌——小丫头胆子恁大,居然敢揪唐副官的领子审问他!
众所周知,冯瞿最开始身边的副官有四名,陪伴了他很多年,其中三名先后去世,最后只剩下了唐平,他成为冯瞿对外的一张招牌,不但统领着亲卫营,还要帮冯瞿处理大小事务,且面面俱到,
唐平似乎并无生气的迹象,说:“顾小姐跟少帅一起去吃饭,结果遇上有人伏击少帅,顾小姐受伤了,腹部跟腿上都中了子弹,我来之前人还在昏迷之中,躺在重症病房还没醒过来。”他鸡贼的把冯瞿前去找顾茗之事抹去,还歪曲了事实,听起来倒好像是顾茗主动找冯瞿吃饭。
他来之前,冯瞿已经试图唤过顾茗,但她兀自昏沉入睡,对他的呼吸置之不理,眉眼放松,唇角微弯,好似进入一个安恬的梦境,不舍得醒过来。
“胡说八道!”管美筠虽然在某些事情上并不太清楚顾茗心中都想些什么,但是对于她的为人及生活习惯还是非常明白的:“我家阿茗巴不得离你家主子八丈远,怎么会跟他一起去吃饭?”等不到唐平的回复,她自动自发脑补了答案:“一定是你家那不要脸的少帅自己胁迫我家阿茗出去吃饭,都是他害的!如果不是他,谁会跑来对阿茗下杀手啊?”
不得不说,管美筠在某些事情上未必聪明,但唯独在顾茗的事情上,直觉非常精准,堪比神婆。
唐平:“……”
她的话与冯瞿的想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顾茗重伤昏迷之际,冯瞿异常自责,那天如果不是他非要去堵人,顾茗本不必遭受此无妄之灾。
换言之,顾茗无形之中替他挡了一场巨大的灾祸。
巡街的军士们后来抓到了几名当晚伏击冯瞿的人,发现成员构成比较复杂,既有青帮的小虾米,也有玉城警局的巡捕,还有玉城军政府别的官员的影子,似乎是一帮乌合之众,但事实上他们竟然差一点就要了冯瞿的命。
顾茗动完手术的当天,玉城就风声鹤唳,驻军冲进一个又一个军政府官员的府邸,将疑似嫌犯收押,自有看守牢房的人严刑逼供,不惜将曹大傻子发明的一堆重刑具拖出来掸掸灰尘重新利用。
无论管美筠如何把冯瞿骂个臭死,真到了要命的关节,她比谁都急,当日清晨便去了上工的地方请了假,主仆俩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随唐平奔赴玉城。
离开之前,她打开信箱,把里面的信件一股脑儿都塞进了藤箱带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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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城医院里,顾茗静静躺在病床上,还在昏睡。
托马斯•米勒每日查房总要过来问一问她的近况,不厌其烦的提很多问题,全是小细节。已经把办公室搬进顾茗病房,打起精神处理玉城军政要事的冯瞿一再回答,耐心极好,引的跟过来的小护士窃窃私语,暗中夸赞他是个好男人。
按照后世的说法,艹人设弄好了能吸粉,弄崩了就要凉凉。
冯瞿无意之中在医院未婚小姑娘们之间口碑极好,因此看到跟个疯婆子冲进病房,开口就骂的管美筠,小护士们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难道冯大帅的痴情都是装的?
第105章
管美筠冲进病房,见到昏迷的顾茗,也管不得冯瞿的身份,边哭边骂:“姓冯的,我家阿茗遇上你就没好事儿,好好的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就不能离她远一点?”
香草吓的忙拉她的袖子:“小姐——”试图阻止她再骂下去。
冯少帅:“……”
冯瞿长这么大,都是被女人们捧着,就连他亲妈冯夫人也从来没骂过,结果被个小丫头冲进来指着鼻子一顿臭骂,脸色虽然比较难看,可是瞧在顾茗面上,也不好跟个小丫头计较。
唐平紧跟着进来,连忙捂住了管美筠的嘴,要把她往外拖:“别闹了!发生这种事,少帅比谁都难受!”
管美筠狠狠咬下去,唐平“嗷”的一声惨叫,疼的直摔手:“臭丫头,差点给你咬下一块肉来。”他手心一块软肉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还渗出血迹了。
“你们仗势欺人,还不让人说!”管美筠摸摸昏睡着的顾茗,眼泪复又下来了:“阿茗,你快醒醒啊。”
顾茗安静的躺着,面色跟床单一个颜色,两颊深陷了下去,才几日功夫就脱了形。
她平日是个开朗闹腾的性子,跟管美筠同住,总能逗的她发笑,如今躺在那里不言不语,让管美筠心里难受不已。
唐平:“好了好了别哭了!找你来是想让你把她叫醒的,不是让你来哭的。”两人一路从沪上赶过来,车上管美筠没少挤兑唐平,连“冯少帅身边仗势欺人的狗腿子”此类的话都说出来了。
管美筠抹一把脸上的泪,摸着顾茗的手,轻声唤她:“阿茗,醒醒。阿茗,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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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美筠在病房里整一日,嗓子都快哑了,该说的都说了,从学校到顾家,从小到大有关她的事儿,连同她过世的亲生母亲都提起了,顾茗还是毫无反应。
管美筠:“……”
她折腾这么久,冯瞿就一直沉默的坐在那里,好像在看一出舞台剧,不言不动不挪窝。
曾经时常出现在容城各大报纸头版头条风光无两的冯少帅胡子拉茬,两只眼睛宛如黝黑无底的深井,身上的军服皱皱巴巴,说不出的邋遢。
唐平眼巴巴看着她:“你行不行啊?不是说你是顾小姐最好的朋友吗?”
管美筠:“……要不你来?”
唐平:“……”
管美筠忽然想起来,来之前她还从信箱里拿了厚厚一沓来信。
家里的信箱泰半是顾茗的信,有各协会的邀约,各报章杂志的约稿,以及一些朋友及读者的来信,最重要的还有章启越的情书。
章启越去北平航校读书之后,一直维持着高频率的来信,一周少则两封,多则三四封信。
她从一堆信里扒拉出了七八封章启越的信,说:“阿茗,你来玉城的这段时间,启越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了,你不肯自己读,我帮你读好不好?”
顾茗安静躺着,冯瞿也没有反对,唐平:“……”
房间里响起管美筠读信的声音:“亲爱的茗:近来我在训练间隙读到林先生翻译的国外作家莫泊桑的《巴蒂斯特太太》,发现原来女人的不幸哪怕相隔万里之遥,国籍语言也全然不同,遭遇的不幸却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