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到顾梦也不稀奇,以前每次在梦里两人都是甜甜蜜蜜的,有时候甚至舍不得从梦里醒来,但那次梦里的光景却全然不同,他梦到自己拉着顾茗的手说着话,两人脚下却忽然裂开了口子,他不得不松开手,眼看着口子越来越大,裂成了一条河谷,她站在悬崖的那边,眼神凄楚,远远与他道别,他着急之下纵身一跳,顿时跌了下去……
章启越从梦中惊醒,仍能记得梦中分离时候的痛楚与心悸,他当时捂着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的心脏安慰自己,不过是夜有所思而已,分开太久思念成河而已。
没想到第二晚又梦到了顾茗与他诀别,只是换了副场景,他再次从梦中惊醒,提心吊胆了两日便收到了顾茗的最后一封信,却是更加担心了。
关振岐见自己的打趣被章启越当了真,顿时笑起来:“看到了吧?媳妇儿还是丑一点放在家里安心,太漂亮了多操心呐。”他从书里拿出未婚妻的照片给章启越看:“看看我表妹,多放心。”
他的表妹容长脸单眼皮,算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姑娘,只是及不上顾茗漂亮而已。
章启越:“哪里丑了?这不是挺漂亮的嘛。”虽与同窗笑闹,但心中阴霾始终不散,犹如笼罩山头的云雾,连绵不断。
他忽而说:“学校春节也不肯放假,也不知道节后肯不肯放?”
关振岐招招手:“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章启越凑过去,他小声说:“最新消息,过了十五可能会有半个月假期,听说是因为新任的美国驻华大使从美国来北平,咱们的教官与大使有交情,所以商请教官陪同,要与大总统跟各地官政府官员会面,所以学校放假呢。”
“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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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振岐能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容城军政府也一早得到了消息。
冯伯祥从兵工厂跟金矿回来之后没两日,就跟冯瞿商议此事:“新任的美国驻华大使年后上任,差不多到元宵节就到北平了,各地的军政府应该都会齐聚北平,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北平?”
冯瞿:“要不把二弟也带上?他这一年也不得闲,容城大学也建好了,教授们都放了假,也让他松快松快?”
冯伯祥乐了:“我还说这小子满脑子大主意,要磨磨他的,你倒是替他求情,行吧。到时候把你们弟兄仨都带上。”
冯晨跟冯晟在冯伯祥眼里都差不多,姨太太所生的庶子,将来是冯瞿的左膀右臂,一家子总要有人撑起门楣做领头羊,其余人追随左右,才能家族兴旺。
冯瞿从议事楼出来,沿着去后院的道路行走,发现才两三日功夫,玉城督军府就旧貌换新颜了。
冯夫人平日对容城督军府懒得费心打理,那是因为冯大帅往后院塞了一堆美人点缀,不必布置都很有观赏价值,哪用得着她再劳心劳力。但玉城督军府就不同了,这可是儿子亲自打下来的府邸,后院空空荡荡,很是冷清。
她几十年都没有了兴致,换个环境竟然心情转好,也有心情布置宅子了,每日换一个居所收拾,还雇了一群仆妇们彻底清扫布置,后院到处都是仆妇穿流不息,还有花匠整理花木。
见到他路过,皆问好。
冯瞿忽然就有了一种归属感,脚步轻快,不由自主就向着顾茗所居的红楼走了过去。
途中遇上尹真珠,她端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溜的摆件,都是曹大傻子当初置办的。她一心要讨好冯夫人,见到冯夫人打理后院,自告奋勇要帮忙,冯夫人也不好拒绝她,便给她指派了一些轻省的活儿,也免得她有事没事围着红楼转,或者跑去前面议事楼缠着冯瞿,耽搁了他的公事。
尹真珠端着摆件拦住了冯瞿,眼神里全是喜悦:“阿瞿,你过来了?冯伯母在修文堂,咱们一起过去吧?”
冯瞿:“你先过去吧,我去看看阿茗。”他着人把信送过去之后,心塞许久,这两日都不曾踏足红楼,也不知道她伤口恢复的怎么样了:“今日米勒大夫要来上门复诊,我要过去看看。”
尹真珠来玉城比较晚,没看到冯瞿亲自审核修改的那篇新闻,闹腾完了才从狄磊兄弟口里听说了顾茗为冯瞿挡枪之事,心中暗道:果然自己猜测的没错,姓顾的贱人就是在欲擒故纵。
她表面抛弃了阿瞿,却还帮他挡枪,让阿瞿记得她的恩情,哪里是要离开?分明是在谋划督军府少帅夫人的位置,只是先把姨太太的帽子摘了而已!
不过男人有时候又聋又瞎,他们只看到自己想看的,根本不在意背后有没有什么整天隐瞒着他。
冯瞿也不例外。
尹真珠想明白之后,除了向冯夫人示好,再见到冯瞿竟也意外的善解人意:“顾小姐为你挡了两枪,怎么样都应该好好谢谢人家,阿瞿你快过去吧,等下次冯伯母去探望她的时候,我也去瞧瞧她。她肯为你挡枪,我心里对她感激的都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恨不得拿她当亲妹妹疼。”
冯瞿差点笑出声来,强按下笑意匆匆告辞。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最清楚不过了。
尹真珠倒是有位庶妹尹玉珠是姨太太所出,两人虽为姐妹实为主仆,尹真珠从小到大不知道刁难了她多少回,还在冯瞿面前不知道抱怨了多少回尹仲秋的用情不专。
其实在这一点上,两人同病相怜。
冯伯祥与尹仲秋都对嫡出子女极为重视,但同时却挡不住他们纳别的女人做姨太太,再生一窝庶出的孩子来分薄父爱,以及对正室妻子的爱。
冯瞿与尹真珠都不过是为其母亲打抱不平而已。
还好她只是随口说说,如果她真拿顾茗当亲生妹妹疼,冯瞿才要担心不已。
他进去之后,米勒大夫还没有来,顾茗才刚刚喝完了燕窝,侧躺着睡去。她的睫毛极长,睡相安恬。单看她睡着的甜美模样,难以想象醒来之后是何等犀利的小丫头。
冯瞿就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注视着她沉睡的面容,满脑子犹豫,要不要告诉她自己年后去北平的事情。
她的枕头下面露出一角信封,不必猜都知道那定然是章启越寄过来的,她读完珍而重之的压在枕头底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睡梦中做着重逢的美梦。
童婆子沏了茶来,安静放在沙发旁边的小几上,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毛,她走路无声,悄悄退了下去,只余两人独处,一睡一醒。
米勒大夫到了督军府门口,早就警卫得了里面传话,亲自引了他往红楼过来。
童婆子就坐在一楼纳着鞋底,她闲暇时候还保持着勤奋的习惯,总要做些布鞋才能安心些,屋子里已经积攒了十几双布鞋了。
她放下纳到一半的鞋底子,引了米勒去二楼复诊,到了门口轻轻敲门。
卧室里的冯瞿刚才坐着坐着鬼使神差,竟然从沙发上挪到了床边,注视着顾茗安静的睡颜,略显苍白的浅粉色唇,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不断怂恿他:亲一口!亲一口就好,她睡着了并不知道……
这个念头一旦冒上来就难以遏制,他觉得口干舌燥,明明是腊月的天气,却觉得空气都无端热了几分,顺着她小巧的下巴看下去,玉颈修长,只有他知道盘扣下面遮掩住的是怎样绮丽的风光,想想都觉得全身发热,骨头都要酥起来。
他想入非非,明明知道婆子早就出去了,还是作贼心虚飞快的看了一眼门口,然后俯下身去,想要一亲芳泽……然后敲门声就响了。
冯瞿很是懊恼,迅速直起身子,却惊骇的发现顾茗有醒来的迹象,正缓缓睁眼,他低头拉起被子,装作未曾发现,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抬头一脸惊愕:“你醒了?”还嫌弃的说:“这么大个人了,明明养着伤,怎么也不知道盖好被子的?要是伤风了怎么办?”
顾茗:“……”才睁开眼睛就被人劈头盖脸数落一通,实在算不得美好的经历。
“要你管!我就喜欢不盖被子睡觉!”示威的把被子掀开:“少帅的耳朵最近有问题,连外面的敲门声也听不到了吗?”
童婆子听不到里面的回应,便不住敲门,已经连着敲了快有半分钟了。
冯瞿烦躁:“进来!”
房门被推开,米勒大夫背着医药箱,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童婆子:“大帅,大夫来替顾小姐复诊了。”
她受雇于冯瞿之初,听到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这么叫,哪怕冯伯祥也来了玉城,她也改不过来了。
冯瞿皱眉:“童妈,不是跟你说了要叫少帅的吗?大帅那是我爹!”外面的人误解就算了,连家里人佣人都这般叫法,也不知道大帅冯伯祥听到作何感想。
“是,我下次记得了。”童妈去泡茶。
冯瞿迎了米勒先生进来,德国医生踱步到床前,问:“亲爱的顾,你感觉怎么样?”
顾茗在医院之外的地方见到医生很是开心:“我感觉自己很快就可以康复了,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能满大街溜达,回沪上去了。”
米勒:“掀起衣服我看看伤口。”
童婆子倒完茶,发现顾小姐果真掀起睡觉的褂子给米勒医生看她的肚子,再往上掀一点都要露出乳房了,她鄙视的盯着看,心里暗暗想着顾小姐在玉城督军府的地位,将来到底是姨太太还是能做到夫人呢?
而当事人之一的冯瞿盯着顾小姐纤细白腻的肚皮看个不住,乳下腰间还缠着几圈纱布,那是腰腹间中枪大出血的地方,就更让童婆子的内心活动丰富了,暗自腹诽:男人都是色胚!看到白肚皮就走不动道儿了!
什么大帅,跟乡里的泥腿子也没甚两样,都贪个新鲜颜色。
米勒医生亲自上手去解伤口的纱布,冯少帅从旁帮忙,活像两个扒良家妇女衣服的流氓,三两下就将几圈缠在伤口上的纱布给拆开了,露出里面粉红色的伤口。
“不知廉耻啊不知廉耻!”童婆子低低自语,只觉得眼睛都要瞎了。
这种情况她看到过不止一次,可是每一次的冲击力都是那么的强烈,让她禁不住眩晕,觉得军政府原来是个没规矩的地方。
乡下女人都知道身子不能给除丈夫以外的男人看,不然就是不守妇道。
顾小姐倒好,不但让少帅看了,还让外国大夫也看了——这种女人乡下谁敢娶哟?
童婆子心想:顾小姐什么都好,会读书识字,为人还和气,长的模样儿也俊,就是……不守妇道这一条,足足抹煞了所有的长处。
米勒大夫仔细看过了伤口,很是高兴:“顾,伤口恢复的很好,再过些日子你就可以起来走走了。”
顾茗的骨头都要躺散架了:“米勒大夫,再有些日子是多少日子?”
米勒含笑说:“也许一个星期,也许三四天,里面的伤口也一直在长,你别担心。如果起身不疼的话,就能做些轻柔的动作,而不必长期躺在床上了。”
顾茗只差跳着欢呼:“总算是解放了!”
第113章
米勒大夫走了之后,顾茗就想起身走两步,随即被冯瞿制止了:“你先躺下!别胡乱走动!”近来除了被童婆子扶着上厕所擦洗身体之外,就连吃饭她都是在床上解决的。
顾茗动动胳膊:“听到什么声音了没?”
冯瞿一脸茫然:“什么?”
“骨头生锈的声音啊。”
冯瞿:“……”
“再躺下去我都僵成铁板一块了,所有关节都长一块儿了。”她硬要起身走,童婆子意欲过来扶她,被冯瞿遣出去了,他亲自来扶:“小心点。”
顾茗觉得不自在,她不喜欢跟冯瞿靠这么近:“不用少帅扶,我自己走就好。”
冯瞿扶着她:“别逞能了,出院那天不还是我抱你回来的?”
顾茗瞪他一眼,心想这人真是没脸没皮,前几日不是怒气冲冲走了嘛,怎么才过两日又回来了?
不过她寄人篱下的养伤,还是暂时不要频繁惹恼主人家了,免得吃苦头。
顾茗一向自诩识时务,便随他去了,被冯瞿扶着小心在房间里走了小两圈,额头已经微微见汗,身上发虚的厉害,唉声叹气:“果然人都是懒骨头,不能躺太久。”
冯瞿安慰她:“你这是受了枪伤流血过多,身体还虚呢,回头让童妈再多熬点汤给你补补就好了。”
“多谢少帅了。”顾茗往床边挪动:“不必破费了,我还是多躺几日,早点休养好了尽快回去,省得再麻烦你。”
冯瞿小心翼翼扶着她躺回了床上,好像也把前几日生气的事情给忘记了,随口说:“年后我要去北平办事,你好好养伤,等我回来估计你就养的差不多了。”
“你要去北平?”
“是啊。”冯瞿想起之前两人曾有约定,约她一起去北平,而她也欣然同意了,观察她的气色:“不行,你还没休养好,暂时不宜挪动,等养好了再去也不迟。”
顾茗:“哦哦。”
冯瞿总觉得她在敷衍自己,无奈说:“你别为了个小白脸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等你养好了我派人护送你去北平还不行吗?”
“行行!”顾茗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封信,略带点讨好的递给他:“少帅,求您件事儿呗,能帮我把这封信寄了吗?”
冯瞿本能的要拒绝,手却惯性伸出去接过了信封,看到收件人“章启越”三个大字,恨不得扔出去,不过对上她的笑靥,到底克制住了自己黯然的情绪:“都伤的这么严重,还记挂着那个小白脸啊?他能回来看你吗?”
顾茗:“少帅领兵,随便允许手底下的人回家探亲?”
冯瞿:“他又没把你娶回家,探的是哪门子的亲?”
顾茗:“我怎么觉得章启越没娶我回家,少帅有点耿耿于怀的意思?”
冯瞿:“……他要是娶你回家,我敬他是条汉子!”
顾茗戏谑:“为了让少帅高看一眼,看来我一定要让启越把我娶回家了。”现代人的思想作祟,她其实还真没有必须要结婚的打算。
某位大V曾经说过:年轻时,我们都想一生穿着白衬衫,一生只爱一个人,可是后来发现,我们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