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之家,一个女性最终觉醒决定脱离丈夫控制的剧。”说完她看向杜加林,“姊姊什么时候关心起这种事来了?”
“最终觉醒决心脱离丈夫的控制”杜加林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立意很好。”
“在我们国家,有这种觉醒的女性还很少,大部分女人还沉浸在丈夫爱她的假象了。那爱不过是一个对小玩意儿的爱,跟爱小猫小狗没什么差别。真正的爱是平等的,必须彼此尊重,而不是让丈夫独断妻子的一切。”杜二小姐不光有演戏的才华,在演讲上也颇有天赋。
“这个故事当然是很好的,不过毕竟离我们远了一些。要想让人们身有所感,最好还是身边的事。”说着她看向傅与乔,他正在斯斯文文地吃着煎蛋,好像说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她喝了一口牛奶继续说道:“二妹,你有看最近的报纸么?裴玉玲小姐的故事改编成话剧,或许更有可看性呢。”
“左不过是一个烟花女子的故事,倒是有看头,可这和我们女子自立的风气相悖。我们排剧,第一是思想性,第二是社会影响,第三才是故事性。中国不缺杜十娘,也不缺董小宛,缺的是秋瑾。”
杜加林怕二小姐的演讲继续下去,急忙插话道,“如果裴小姐准备与这个行业划清界限了。”
“那确实还算有现实意义,不过这有根据吗?”
“今天大概会发一个声明。如果你们肯排这剧的话,我愿意赞助你们剧里要用到的一切服装。”
“那我得跟他们商量商量。”
舜华服装店外放了一副巨大的广告照,上面裴小姐穿着竞选当天的服装微笑,那照片早就拍好了,杜加林一早来了就挂上了。这天下午,她正坐在办公间里盘算着未来的发展,她现下有五千块的款子,因着裴小姐引来了不少客流,生意已经排到了下个月,当然客源还是以风尘女子和姨太太为主,那些名媛小姐为了矜持,暂时是不会来这个女支女做模特的店里的。
正在她思考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听到声音,她急忙往外看去,却看见一伙儿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正在砸她的店,那伙人膀大腰圆,跟他们一比,店里的小伙子也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姑娘,尖叫的是一个女客。杜加林第一反应就是用桌子把门堵住,然后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她本来是打算在屋里等到警察来的,可当她听到tony的尖叫时还是没耐住性子冲了出去,她很快就为她的冲动付出了代价。
再醒来的时候,杜加林已经躺在医院里了,这次被砸的依然是头。
她头上缠着纱布绷带,tony看见她醒来一脸兴奋,“你终于醒了。”
杜加林看见完好无损的tony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愤怒,“你既然一点儿事都没有,那你喊什么!”
“我看见他们把那块巴洛克地毯糟蹋了,一时心疼了就叫出来了。不过经理你为了我挺身而出我还是很感动的。”说完tony拿着手帕擦起眼睛来。
杜加林欲哭无泪,只得问道,“他们被抓住了吗?”
“他们一看见你倒了,就都跑了。不过已经报警了,相信他们很快会被抓住的。”
杜加林觉得自己所谓的挺身而出非但没有必要,相反还很愚蠢。那伙人明显只是为了砸店,而不是为了伤人,她偏偏冲上去让人打了。虽然为首的那胖子挨了她一棍加两脚,但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伤到住院的只有她。
她自认没有仇家,傅少奶奶更是个良民,除了受刺激落选的薛小姐,想来也不会有别人了。
“那些半成品的衣服还好吧。”
“白师傅他们在收拾,幸运的是操作间没被砸,衣服还在。”
“几点了?”
“七点了,您已经晕了三个钟点了。”tony看了看自己的怀表。
她现在还没有回家,傅家恐怕会派人来找她。
她挣扎着要起身,不料头却隐隐作痛。
“医生说了,您得卧床休息。您不用着急,我已经通知您先生了。”
“你怎么知道他的电话?”通知了?还通知她的先生?
“电话局的人可以直接查到傅先生商行的电话,我表姐在那儿做事。”
“你怎么知道”傅与乔只来过店里一次,她并没向tony介绍过他的具体身份。
“医生跟我说的。”tony没等她说完就回答道。
她来民国第一天住的就是这间病房,那个法国医生能认出她并不奇怪。不过tony第一反应不应该是给傅家打电话吗?怎么就单单打给他呢?
“那你回去吧。”
“我怎么能留下您一个人呢?”
“您赶快留下我一个人吧。”她现下一点儿也不像看到他,这个叫声像仓鼠一样的男人。
“您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她本来想说她什么都不想吃的,可是话到嘴边,她脑子里冒出了一溜儿她想吃的东西,她以前生病的时候,她奶奶总会买给她吃的,“我想吃糖葫芦,我要一串山楂的,一串荸荠的,一串小番茄的,一串山药的,一串葡萄的,一定要多浇糖稀。”人生病时不免脆弱,她想到这些吃的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来这儿两个月了,还没吃过一串糖葫芦。
tony以为她是头疼疼得落了泪,觉得很对不起她,便说:“您别着急,我马上去买。”
杜加林在等糖葫芦的时候,等来了傅与乔,他不酸也不甜,更没有嚼在嘴里嘎嘣脆的感觉,所以她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欣慰。
“你来了。”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他把混合着几种蕨类植物的马蹄莲插在花瓶里,然后坐在她旁边,“好点儿了么?”
她继续扯出一个笑,“好多了。”谁家妻子突然住院了,做丈夫的第一次来还要买花?也太形式主义了。不过也对,他们的婚姻向来是形式大于内容的。不,是只有形式,而无内容。
“你吃饭了吗?”杜加林没话找话。
傅与乔对她的问话明显感到诧异,她这个时候竟然关心他吃没吃饭。
“你这情况,医生说了,最好住院。我已经给家里打了电话,一会儿小翠就会来,我让厨子给你炖了甲鱼汤。”
“辛苦了,给你添麻烦了。”她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尤其是不愿意给他添麻烦。她看向门口继续说道,“念之,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就在这时,tony进来了,他手里拿着好几串糖葫芦,上海不比北方,街上卖糖葫芦的并不多,何况已经晚上了。
“没有荸荠和山药的,山楂、葡萄和番茄的我各买了两串。”说完他像刚发现傅与乔这个人似的,“您来了。”傅少爷与他点头示意。
杜加林想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好,谢谢。”她把葡萄和番茄的糖葫芦给了tony作为对他的感谢,然后与他告了别。
tony识趣地走了,并且轻轻地带好了门。
“你吃吗?”她只是单纯地同傅少爷客套一下。
没料到他从她手里拿过一串山楂的,“谢了。”
杜加林嚼了一口山楂,这个山楂没去核儿,与她理想中的糖葫芦很有差距,她嘟囔道,“还是北京的糖葫芦好吃。”
“北京?”
第37章
“北京?”
杜加林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叹了口气, “我忘了哪本书上说, 北京信宝斋的糖葫芦胜过一切的海味山珍。”
“也许吃了也不过如此。”傅与乔咬了一口山楂,“我觉得这个也不错。传说的最大魅力在于它是个传说。镜花水月一现了原型也不过如此, 人应该珍惜眼前。”
“可总得试一试吧,你不能因为吃了老张家注水的猪肉, 就认定所有猪肉都是注水的。”
“明知道是烂肉, 还需要去尝一尝么?”
“可直觉并不一定是准的。”
“阿妮, 我是一个保守主义者, 不希望去冒险。”
“我并不觉得你是冒险,你其实并不会损失什么。一片地里,最先遇到的白菜往往并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好的,往前再走一走,或许有更大地等着你。适当的放弃会换来更好的。”
她不知怎的,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苏格拉底麦穗的故事。柏拉图向苏格拉底求教爱情, 苏格拉底拿麦穗为例讲了个故事,故事里, 第一个人看到麦穗就摘, 当看到后面还有许多更饱满的麦穗就悔了。哪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不过是没遇到更好的, 或者遇到了,也得不到, 只能将就。
她后来几乎读遍了柏拉图的著作, 也没发现这个故事, 况且苏格拉底的感情生活并不高明,柏拉图想必也不会去问他,大抵是国人为了讲理而杜撰的。不过即使不是苏格拉底说的,也还是有三分道理。她是一个讲求实惠的人,把麦穗换成了白菜,说完就悔了,她并不想骂傅少爷是拱白菜的猪。
他并没她这般粗俗,能够立即从白菜马上联想到猪:“我不是农户,也没把谁当成白菜,我没有把人放在秤上称斤两的习惯。你不是说过了么,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可你不是不相信吗?”真有人会认为,世界上有绝对平等上存在吗?
“我和你一样,愿意有选择地相信。况且,白菜并一定要大才叫好。”
杜加林感觉头特别地疼,她现下实在没有那个脑力和他急需辩论下去了,只能恭请这位少爷早早离去“念之,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她目送着他的背影,悲观地发现,他其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都是一帆风顺,怎么就悲观了呢?
杜加林实在没想到陆小姐会来医院探望她。病房里有台留声机,里面放着游园惊梦的片子,当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时候,陆小姐踩着点来了。她拿了一束康乃馨,里面夹了一个卡片,卡片上撒着香水,呛得杜加林直咳嗽,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果篮,里面装着应季的水果。杜加林看到她就头痛,并不想招呼她,她把自己的虚弱放大了十倍,说了声谢谢,便准备送客。没成想送客的话还没出口,陆小姐却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密斯陆先开了口:“我今天想起还在你那儿做了件旗袍,没想到去拿的时候,得知了这件事情。傅太太,你伤得不重吧。”
杜加林想要做一个成功女性,非得有强大的心理素质不可,在这方面密斯陆实在是比她强太多了,“陆小姐怎么这才想起来呢?”
“太忙了,傅太太不知道吧,我也开了家店。”
“是么?”
陆小姐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杜加林手抖没拿住,结果这名片掉到了地上,密斯陆并没弯腰从地上捡,而是从包里又掏出了一张,这次她放到了床边的桌上。
“傅太太,伤人的人找到了么?”
“还没消息呢。”她觉得她们谈话时间够多了,“陆小姐,我现在”
还没等她说完,陆小姐从包里拿出了一张报纸,“这是george办的报纸,今天刚出第一期,我想你一定迫不及待想要看,就给你带了一张。”
杜加林没忍住看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商报两个大字,这个是第一期,一共三大张,头版就是关于花国大选的事情。报纸在陆小姐手里,不方便她细看。
她忍住好奇说道:“念之办报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至于内容,我并不急着看。”
“顾六小姐是报纸主编的事情,傅太太也早就知道了?”
顾六小姐,杜加林脑子里闪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不就是那个傅少爷传说中的此生挚爱吗?她都要忘记她了,坊间传闻,傅与乔为了这位小姐回国后便与原配提出离婚,然后为了她孤独终老,他九十岁时去参加她的葬礼,留下了两滴清泪,他只在父母的追悼会上流过泪,参加妻子的葬礼,只是一脸肃穆。
杜加林觉得一个故事如果太过知音,就丧失了真实性。傅与乔的所作所为并不像个为女人情根深种的样子。她最开始曾特别留意过顾六小姐,不过因为傅与乔并没有立即跟她提出离婚,所以摈弃了这种可能性。
不过眼下两人合办报纸,关系想来是不一般的。顾六小姐对傅与乔应该是个特别的存在,起码跟陆小姐是截然相反的。能被他欣赏的人,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成全他们。
“顾六小姐和顾六少爷有什么不同么?只要找到适合的人就好。”她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等着陆小姐继续往下说。
“顾六小姐和george的关系非同寻常。我在欧洲的时候,许多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
“陆小姐也这样认为吗?”
“我那时和他们并不熟,只是听别人说。他们在英国的时候,好像曾合住过一栋公寓。”
杜加林注意到她的眼神有躲闪,陆小姐在默认两人有关系的情况下还主动去追求傅与乔,想必与密斯顾并不对付。
“陆小姐,您说这个是想表达什么呢?”
“众所周知,傅太太因为这次花国大选得了益。可这份报纸的第一期就写大选的弊端,很难不认为是在故意针对你。”
“陆小姐的意思是念之在故意针对我?”杜加林笑了两声。
“george只是出钱挂名,做主的还是主编密斯顾。”
“陆小姐您想多了。即使裴小姐得了第一,这次决选的弊端我也是承认的。况且,这次大选也是新神州主办的,就算针对第一个也远轮不到我。”
“傅太太是还没看过这张报纸吧?”她把报纸递给杜加林,后者快速扫了一遍。因为是商报,这里主要讲了花国大选的赚钱途径,除了门票收入和广告效益,作者特意强调了赌场收入。除此之外,报纸还指出了某些商人通过贩卖风尘女子的正面形象赚取口碑和金钱,虽然没指名道姓,杜加林一看便知道是自己了。除了这个热点之外,其余版面都是国内国外的经济信息。这是份商报,受众很明确,普罗大众不会看的,也就不会对她的生意产生实质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