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觉得登在哪张报纸上会比较好?申报?时报?”杜加林试探性地问道。
“都登上。也不用太多,登个十来家吧,上海日报的法文版和英文版也登一下,毕竟陆小姐是英法留学生嘛。”
傅与乔接着说道,“如果做完这些你觉得不够的话,可以联系一下欧洲的通讯社。毕竟这桩事故也是在国外发生的,事主没准在欧洲还没回国呢,他可能还不知道陆小姐给他准备了这一份大礼,知道后想必会十分激动。阿妮,你这也算做了好事一桩。最好登头版,不要在乎版面费。”
他一边说,嘴角拧出一个弧度,是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杜加林非常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万一,我是说万一,这孩子是你的,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傅与乔的眼光一下子冷峻了起来,连脸色都变了,“你是在怀疑我?”
“可是,如果陆小姐真给你下药了的话,也未必没有那个可能吧。”她鼓起勇气,大着胆子说道。她虽然不是男人,也没有交过男朋友,但那些关于男人面对生理欲望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书,她却看了不少。五姨娘说得对,柳下惠也只是坐怀不乱,未必能躺怀不乱啊。肉自动掉落到狗嘴里,狗岂有不吃的道理?比喻虽然粗俗,但也不无道理。她并不是不相信傅与乔,她只是不相信男人而已,倒不是看不起他们,只是觉得可怜。
而且历史的整个趋向固然是由必然导向的,但对于个体而言,往往受偶然性的支配。傅少奶奶的个人史,在她穿越过来时就已改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可能在经历一个全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傅与乔让别人未婚先孕也说不定。
傅与乔此时眼睛一直钉在杜加林身上,一种无形的威慑力笼罩着她。她为了免受他的压力,只好低下头去,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继续说,“当下最重要的,是确认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不是您,如果不是的话,再去登报也不迟。”
杜加林不知不觉用了“您”,她是北方人,用这词是很普遍的,当然再普遍也不会在夫妻当中使用。
“您?这是迫不及待地跟我划清关系了?阿妮,你是不是很希望这孩子是我的,好借此离婚而不落人口实,同时获得高额赡养费,或许还可以从陆家那儿拿到一笔谢金。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么现在请把你的想法收一收,我再重申一遍,你这种想法不可能,因为前提就不存在。”
傅与乔虽然面色如常,语气却锋利了许多,杜加林明显被他的反应给惊到了,忙讪讪地说,“我只是觉得如果真是你的基因,不传承下去实在太暴殄天物了。不过既然是陆小姐的阴谋,自然也就算了。至于旁的想法,我是绝没有的,你多心了。”这倒不算是违心,当年杜加林知道他没有一儿半女的后代时,第一反应就是可惜。
“没想到你倒是很关心傅家的传承问题啊。”傅与乔颇为玩味地说道。
“这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的?这府上最应该为傅家传宗接代的不就是阿妮你吗?你就算自己不想履行这个义务,也万不应该盼着旁人帮你履行啊。”
杜加林觉得这位少爷已经在强词夺理了,她现在确实是不想履行义务,可这义务不是双方的吗?他自己一回家就搬到了次卧,可完全没有要履行义务的意思啊。难道傅少奶奶是双髻鲨,会母体单性繁殖吗?
“我也很想履行义务啊,可是我履行不了,只想着旁人来履行也是好的。但凡我自己能做,我也不会”杜加林的声音突然变得苦情起来,想来,嫉妒也是身为别人太太的必修课,太冷静就假了。反正傅与乔不会因为她这样就对她做些什么。
傅与乔明显被她的反应所迷惑了,但马上他又笑道,是那种让杜加林七上八下找不着北的笑,“那,阿妮,咱俩不妨卧房一叙?”
杜加林忙道,“还是在这里说吧。”那话再继续下去,恐怕他俩不得不礼貌性同床了。她想了想又说道,“如果广而告之,势必会影响陆家和陆小姐的声誉。恐怕会遭到陆家的嫉恨,父亲那边也难做。”
“这倒不会。你想,一个妻子因为愤怒而做出这种事,想必陆厂长也是可以理解的。女人的妒火烧起来,是很难自控的,她的丈夫也不能控制,何况家父?陆厂长家有严妻,想必非常能体会。”
“所以,这变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情?”傅与乔这么一句话,就把他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所有的事,都是因为她的嫉妒。一人做事一人当。做事的是她,当责任的也是她。万一陆小姐禁不住风头要寻短见,也是她的责任了?这责任,她哪里付得起。出了事,傅与乔大不了与她离婚罢了。不是还有个什么顾小姐吗,恐怕不久就要上位了吧。
傅与乔也不回她,他低头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红金丝绒的四方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枚淡黄色的钻石戒指。虽然是白天,但日光已经被遮光窗帘挡在了外面,书桌上方开着一顶强光灯,钻石在光的照耀下散发出蓝色荧光,晃得杜加林眼睛疼。这是老上海人偏爱的火油钻,之前作为无产阶级的杜加林只在小说里见到过。
钻石有豌豆般大小,周遭没有用碎钻装饰,只孤零零地用一个白金环托起来,反倒显得大气。即使像杜加林这样对珠宝完全没有研究的人,也无损对它的欣赏。
傅与乔把盒子推到杜加林面前,让她试一试,杜加林看了一眼,便把盒子合上了,接着又双手推到傅与乔面前,说了句“无功不受禄,这个太贵重了。”
“阿妮,你不是素来喜欢钻石的吗?”
素来,又是素来,仿佛他多了解她似的,可全不是那回事!
不过傅少奶奶确实喜欢钻石,这个她的日记可以作证,结婚那天除了婚戒之外,她还戴了两枚戒指,这在西式婚礼上是极为罕见的,想必给傅与乔留下了很深印象。杜加林自从上次的打牌事件后,为表示自己确实是童叟无欺的傅少奶奶,每天手上都戴着一个绿宝石戒指。
这枚宝石戒指的光头和傅少爷刚给她看的火油钻是不能比的。
杜加林想了想说,“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总是在变化的,今天的我并非过去的我。”
今天的傅少奶奶确实不是过去的傅少奶奶了。杜加林想表达的却不是这位哲学家的本意。
但傅与乔并不知道这回事,他只认为杜加林在卖弄,可能是从文摘上看了这么一句话也说不定呢,他调侃道,“你何时对哲学有兴趣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陆小姐可能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同她谈一谈,或许她改变看法也不定。”这是傅与乔的事情,凭什么她首当其冲?
“阿妮,你要知道,对付某些人不需要心慈手软。” 傅与乔把烟狠狠地摁在象牙瓷的烟灰缸里,仿佛那烟头是他的仇人。
杜加林保持沉默。
傅与乔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红胡桃木的桌子,每敲一下杜加林的心脏就跟着跳一下。杜加林不得不承认,在这位少爷面前,她就是这样的没出息。
良久,傅与乔放慢语速说道,“怎么,阿妮,你这是不愿意?”
“我只是舍不得那三万块钱,两万块钱能在法租界买两亩地呢。”
没想到傅与乔被她这句话给逗笑了,随即说道,“你不必在乎这个。事成之后,我给你的绝不会比这个少。”那种笑和他刚才的笑颇有些区别,但至于什么区别她也说不清。
“这件事情非我做不可吗?换个人应该也行吧。”杜加林努力做最后的挣扎。
“非你不可,谁叫你是我唯一的太太呢?”唯一两个字说得很重,仿佛咬牙启齿的,“除了你,还有谁更有立场更有资格做这件事呢?这是一个太太应该履行的义务,断没有旁人去做的道理。”
傅与乔的话说得杜加林不寒而栗,这个恶人是一定要她来做了。傅家的少奶奶实在是一个高危职业,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可此时的杜加林却万万不能辞职。
“那我试试吧。”杜加林只得放弃挣扎。傅与乔的语速很平静,但这话语中却有一股不容她拒绝的威慑力。
傅与乔走过来两只手按在她的椅背上,“不是要试试,是一定要成功。”说完又停顿了一会儿,“阿妮,我不会亏待你的。”接着他又补充道,“如果陆家的人来找你,切记不要理他们,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傅与乔拍了拍她的肩,走出了书房,留下杜加林一个人在书房发呆。强光灯照得杜加林眼睛发痛,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庆幸自己还没有成为他的仇人,否则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如果陆小姐真的给傅与乔下药,拍下了那种照片,事后又拿别人的种要挟他,非要嫁进他的府里,还让他养别人的孩子。这些种种如果都是真的,不仅是过分,而且可以算恶毒了。
可她为什么现在竟然觉得做出这种事的陆小姐有些可怜呢?在傅少爷强大的逻辑和手段面前,陆小姐的所作所为都像一场小孩子的恶作剧,拙劣幼稚得无所遁形。
而最可怜的莫过于她自己了。
要想在一个不熟悉的世界里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太难了。要是她只有自己就好了,偏偏她借着傅少奶奶的身子有这么个身份。一个人兼着两个人的责任,连放手一搏的资格都没有。
第8章
下了楼,傅与乔已经走了。吃完中饭,杜加林坐在沙发上翻报纸,1925年的上海凑够十种报纸并不是个容易的事。
一旁的小翠痛苦地啊了一声,杜加林放下报纸去看她,原来是手指被针扎出血了。小翠正在桑蚕丝上绣六月雪,前几天杜加林在妇女杂志上看见一副真丝绣的手帕,上面的六月雪仿佛跟活的一样,便问小翠会不会绣。
小翠拿过去看,说这是乱孱的绣法,她以前没绣过,不过却可以试一试。真丝刺绣本就很难,叠绣更是相当考验功力。小翠又不是职业绣工,杜加林自然也不会对她严格要求,说平绣就好,但小翠却坚持要挑战高难度。
杜加林从药箱拿了碘伏,一边给小翠消毒,一边劝她,“不行就算了。”
没想到小翠却很倔强,“我就不信我绣不好。”
杜加林像被小翠点醒了似的。有些人遇到困难,会选择放弃;但也有一些人,跟小翠一样,会选择迎难而上,而且越困难,他们的斗志越高昂。对于这类人而言,如果事情太轻易,他们甚至会早早丧失了兴趣。
陆小姐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人,她爱傅与乔,不计后果地要献身与他,只是因为他不爱她。如果他早早地被她蛊惑,受她引诱,迫不及待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反而会弃他如敝屣了。
要想让这种人选择放弃,莫过于让她轻易地得到。
以毒攻毒,可能解了毒,也可能毒上加毒。傅与乔不让她与陆家人联系,说她不是他们的对手,倒不是看不起她,很有可能是事实。可是她现下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拿起电话,先是找接线员查了陆公馆的号码,然后又拨了过去。一个中年妇人接的电话,听声音,应该是陆小姐的母亲。杜加林说自己找陆二小姐,过了不久,听筒里换了一个年轻的女声,杜加林自报家门,说是傅与乔的妻子,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接着提议今天能不能见一面,地点由陆小姐定,对方停顿了好久说了一声好。最后两人商定下午四点钟在南京西路的法餐厅见面。
然后杜加林又给法餐厅打电话订桌子,确认了时间和位置。等这一切安排好后,她就上了二楼去换衣服,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件过时的旗袍。宽袍大袖,元宝领把整个脖子裹起来,绛紫色绣花的袍子滚了黑色阔条韭菜边,下面是一条同色系长绸裤。换完衣服,又让小翠给输了一个圆髻,特意抹了一层发油,非常光溜,苍蝇走在上面势必得摔死。杜加林没擦唇膏,特意抹了一层红胭脂。
她在穿衣镜前来回踱了几步,问小翠她这身衣服怎么样。
小翠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说,少奶今天为何穿得如此老式。
这身装扮至少比实际年龄大了五岁,杜加林对小翠的回答颇为满意,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换完衣服,杜加林又叫小翠将新近送来的燕窝用黑色壳子包好,这燕窝是她每月的配给,还不曾动过。
等到快三点的时候,杜加林手拿着一个黑色盒子出了傅公馆,她没用府里的车子,而是叫了辆黄包车。临走前她嘱咐小翠,如果少爷回来问起她,就说她去报馆了。
到餐厅门口的时候,杜加林看了眼手里的怀表,还差一刻钟四点。付了钱下了车,她摸了摸头发,确认很平整后,便走进了餐厅。
来餐厅的人大都穿的洋装,她这身与整个餐厅格格不入,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她来到了自己订的桌子,服务员为她拉开椅子请她坐下,不一会儿就送来了橙汁。
餐厅的自鸣钟响到六点的时候,一位穿着时髦的女郎走了进来,她穿的是时下巴黎最流行的夏装,露出大半个牛奶色的膀子,头发是绞链式的短烫发,脚下蹬着一双八公分的细高跟。她那过于明显的束腰和高跟鞋一点不像是有孕之人的装束。
这身打扮很符合杜加林对陆小姐的想象,她隐约觉得今天这事儿已然成了五分。陆小姐倒是对她很惊讶,杜加林的这身装束与餐厅实在是太不协调了,一点也不像个上海的时髦太太。
见陆小姐过来,她起来欠了个身,然后伸出手去要和陆小姐握手,是个很热情的样子。她这西洋的打招呼方式和身上这身衣服并不搭调,陆小姐伸出手来轻轻地同她拉了拉,然后踌躇着坐下了。杜加林抬头望向陆小姐,第一时间领会到了陆小姐眼神所传达出的意思。她大概不会想到傅与乔家里有这样的一位妻子,而傅与乔竟然为了这样一棵树而舍去了整片森林。
服务生上完橙汁就离开了,杜加林给了服务生一笔一块的小账,说点餐的时候再叫他。
陆小姐坐在她面前,并不说话,想来是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而又不愿意称呼其为傅太太。
杜加林一开口便问她多大年纪,陆小姐说自己是西历一千九百零三年生人。杜加林说那我虚长你一岁,我就叫你妹妹吧,你也可以称呼我为姐姐。
陆小姐深受西方的平等教育,对这种姐姐妹妹的称呼颇不以为然。对于这位傅少奶奶,她之前也多少有些了解,不过是一个只有中学程度的小女人罢了。按理说,这种女人,像傅与乔那种受过西式教育的男人应该是很不屑的,可他竟为了她抵挡了那么多的追求,想来这人还是颇有些手段的。
这女人打电话找她来商谈,无非是让她打胎离傅与乔远一点。开始是哀求,到后来一不答应就会变成撒泼,她父亲的姨奶奶们就是这种样子,这位傅太太也不会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