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觉得属下有些丢人,俊伟男子沉声勒令:“回来吧。”
赵六看了看小厮的汤泡饭,又看了看沸腾的大锅,这才不甘不愿地回来。三人有志一同地拿起水囊灌水,稀里糊涂混了个水饱,嘴里越发没滋味。稍坐片刻,各自撒了一泡尿,灌下的水立刻便没了,三人肚子更饿,盯着大锅的眼睛都有些发绿。
小厮被几人的目光瞪得心里发毛,不禁忖道:明日才分道扬镳,下午和晚上或许还有用得着这三人的地方,干脆就施舍一点吧,于是用锅铲舀出仅剩的一点肉片和汤汁,装在一个大碗里,扬声道:“还剩一点炖菜,你们要不要?”
“要要要,多谢这位小兄弟!”坐立难安的赵六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另两人虽极力遮掩,喉结依然不受控制地耸动起来。
熬到最后的汤汁是精华所在,腊肉早已烂熟,豆渣也已半化,品相看上去不咋样,味道却堪称一绝,掰开馍馍放入碗中吸饱汁水,然后大大咬一口,干硬的口感立刻便被软糯酸咸、麻辣鲜香取代,叫人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三个大男人头碰头地挤在一起,一人捏着一块馍馍沾汤汁,还把腊肉夹在两块馍中间,大口大口吃得急切。最后剩一点汤底,俊伟男子凤目一瞪,另两人便不敢动了,含泪看着头领把馍馍掰碎扔进碗里,唏哩呼噜吃得一干二净。
赵六把碗退回去时面皮都是红的,无他,这碗太干净了,比人家用水洗过的还光亮。
第9章 厨娘8
众人吃饱喝足又小睡片刻,下午赶路的时候便觉得格外有劲儿。三名壮汉原本打算越过前面的五辆马车先行回京,但到底“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心想既然吃了人家一顿饭,便护他们一路也无妨,待到下个路口再分道扬镳,于是继续坠在车队后方。
林掌柜似乎还病着,偶尔会咳嗽两声,引得俊伟男子频频去看马车,却因为一道竹帘隔着,什么都看不见。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名唤罗铁头的属下一边打嗝一边凑到男子身边,压低音量道:“头儿,咱们什么时候停下驻扎?我饿了。”
男子只是淡淡瞟他一眼,没答话,名唤赵六的属下便揶揄道:“才吃过午饭没多久,你怎么又饿了?”
“我打出来的嗝太香了,闻着闻着又开始饿,还想吃。”罗铁头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嗝,口腔里顿时充满了腊肉味。都说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不消一刻钟便会发臭,所以打的嗝也是臭的,但林掌柜做的这道菜却完全不同,过了两个时辰那浓郁的香气还停留在口内腹中,甚至连头发丝和衣服都沾满了菜香,叫人闻着受不了。
其实赵六也饿了,不由朝俊伟男子看去。
“继续赶路,别废话。”男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哀叹,又过一个时辰,眼见太阳快落山了,这才跑到车队前面,大声建议:“此处有一空旷山坳可以供我们扎营休息,不如就在那里安置吧。再往前去便一直是密林,林中野兽众多,颇为危险。”
“那就在这里歇一晚吧。”名唤小竹的小厮也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连忙让车夫把车停下。
“今晚吃什么?”未等马车停稳,罗铁头已火急火燎地询问起来。
“我们吃什么管你们什么事?”小竹鼓着腮帮子。
“不是,”赵六从后面绕出来,嬉笑道:“我们本可以打马先走,如今却护了你们一路,随你们一起吃顿晚餐不算过分吧?”
小竹正准备嘲讽回去,以报先前之仇,就听马车里传来一道沙哑却温婉的嗓音:“多谢几位大哥一路上护持左右,请你们吃饭是理所应当,怎会过分?”话落,林掌柜便跳下车来,仔仔细细将头巾裹好,不让满头青丝随意飘动。
“那就多谢林掌柜了。”赵六和罗铁头顿时朗笑起来。这位林掌柜待人接物十分有礼,叫人看着舒服。
俊伟男子也拱起手,认真道:“多谢林掌柜。”
“客气了。”林淡微笑道,“晚餐不宜吃太多,口味也不能太重,否则会引起肠胃不适,咱们随便吃点卷饼怎样?”
“当然可以,麻烦林掌柜了。”俊伟男子并无意见,他的两名属下却有些失望。连续很多天都吃馍馍,他们早就吃腻了,卷饼和馍馍都是面食,口味差不多,真不如继续吃腊肉。他们肠胃很好,不会不适。但想归想,看见首领已应承下来,二人自然不敢发出异议。
林淡冲几人略一点头,便带着两个小丫头去林子里摘野菜。日前刚下过一场春雨,泥土还是湿的,各种野菜绿油油地冒出芽来,漫山遍野都是。三名仆从则留下提水、砍柴、垒灶、生火。两名壮汉原打算躺下歇会儿,当甩手掌柜,被自家首领一瞪,不得不爬起来帮忙干活。
几刻钟后,林淡和两名小丫头一人挎着一个篮子回来了,篮子里堆满野菜,有笋尖、芥菜、蘑菇、香椿等等。
三名仆从垒了两个灶,分别架着两口大锅,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正咕咚咕咚冒着气泡。林淡让小丫头去洗菜,自己则从马车里取出一袋褐色的方块。
“这是什么东西?”罗铁头凑过去探看,脸上满是好奇之色。
“这是香干,巴蜀的特产,用熏制腊肉的方法熏制而成,味道咸香扑鼻。”林淡徐徐解释。
罗铁头拎起一个小方块闻了闻,果然有腊味,还有豆子的香气,味道十分独特。
“你还去过巴蜀?”向来沉默寡言的俊伟男子竟主动开口:“那里的路很难走。”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林淡轻笑起来,“但踏过了难走的路你会发现,巴蜀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山美、水美、人美,食物更美。”于她而言,有美食的地方就是天府,所以巴蜀是名副其实的天府之国。
俊伟男子点点头,清冷的眸子里显出一点笑意,“巴蜀的食物的确美味。”
“看来你也是个爱吃的。”林淡卷起袖子处理食材,把煮熟并挤干水分的笋尖、焯过水的芥菜,连同蘑菇、香干全都切成丁,放在一旁待用。两个小丫头负责和面,不时询问林淡水够不够。
“再加点,面团太稠,摊出来的饼子就不够薄,不够细,影响口感。”林淡指挥两个小丫头和好面,然后取出封存了一冬的猪油,用来炒制菜丁。猪油在锅里化开,发出兹啦兹啦的脆响,另有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引得众人连连吞咽口水。
“娘的,这猪油怎么如此香?”罗铁头抽吸着鼻子问道。
林淡用锅铲把慢慢融化的猪油搅开,温声道:“炼制得法,猪油自然便香。我熬制猪油时会加入清水,这样可以防止肥膘发焦发苦,也能让熬出的油脂更白亮更浓稠。放入坛罐储存时,一斤油再加一勺糖另几颗花椒,可有效防止酸败,吃上四五个月都不成问题。”
说话的空档,油已经热好,林淡先后投入笋丁、香干丁、蘑菇丁、芥菜丁等食材,用锅铲搅拌均匀,再撒入芝麻和食盐。
“中午吃得太重口,晚上咱们就吃清淡一点。”她徐徐说道:“三鲜分地三鲜、水三鲜、树三鲜,咱们这道菜便是春三鲜。笋尖、芥菜、蘑菇,都是一等一的鲜物,只需用猪油伴着飞盐炒制一二,便足够适口。春日吃的什么你们可知道?”她转头去看名唤芍药、杜鹃的两个小丫头。
芍药、杜鹃挠头傻笑。她们流口水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想别的。
林淡翻搅着菜丁,柔声道,“春日吃的便是一个‘鲜’字。这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一切都是新的,也都是鲜的,你们闻闻这充满花香的空气,是不是也是鲜的?”
“鲜!”两个小丫头笑容烂漫地点头,随即又问,“那夏日吃什么呢?”
“夏日吃的是一个‘爽’字。天气越炎热,吃食便越得清爽,那样肠胃才偎贴。早上一碗甜丝丝的绿豆粥加几块薄荷凉糕;中午用鲜红的辣子油和翠绿的黄瓜丝、葱丝拌一碗凉面;傍晚喝一壶清酒加几个凉菜,入夜再饮一碗酸梅汤,一天就这么清清爽爽地过去了,多安逸?”
两个小丫头舔唇追问,“秋天吃什么?”
林淡把炒制好的三鲜菜丁装入陶盆,继续道,“秋天吃的是一个“补”字,早上一碗花生薏米粥,补血益气;中午用晒干的板栗炖一锅烂熟的老母鸡,板栗的甜糯渗入鸡肉的咸鲜,齿颊留香久久不散;晚上把老南瓜切成段加入豆豉蒸熟,香甜的滋味能蔓延到梦里。秋天吃得甜、吃得补,把夏日劳作流失的精力全都找回来,就能好好过个冬了。”
“这就是贴秋膘的意思吧?”两个小丫头恍然大悟,随即又问,“那冬天吃什么呢?”
“冬天吃的是一个‘暖’字。”林淡把五个巴掌大的平底锅架在火上,用切成块的肥猪肉擦了擦锅底,缓缓倒下面糊,手腕轻轻一转,不到两息就摊好一张饼,又把锅倒扣在干净的陶盆上,薄饼便自己掉下来,嫩白嫩白的,一张一张堆叠在一起。
林淡手腕上下翻飞,五个锅陆续擦油,陆续摊饼,片刻功夫就已做好数十张饼,大小、厚薄几乎一模一样。与此同时,她还徐徐说着话,“冬天酷寒,吃进嘴里的食物必须是暖的,那样才舒坦。过年的时候一家人挤在一块儿包饺子,说说笑笑、热热闹闹,把煮好的饺子从沸水里捞出来,趁热吃一口,胃暖了,心也暖了。油炸的丸子、红烧的猪蹄、清蒸的鲥鱼,呼啦啦地冒着热气,香的哦……”
林淡想到那场景,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两个小丫头已经捂着嘴跑开了,生怕自己的口水流进锅里。
三名壮汉不知何时已围拢过来,一边听林淡说话一边看她做饭。这林掌柜不仅厨艺了得,说话也十分顺耳,张口闭口全是美食经,叫人听了有如享用了一顿盛宴,心里格外满足,当然肚子也就更饿了。
俊伟男子盯着林淡看了很久,目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当林淡看过去时,他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须臾,薄饼摊好了,林淡把野葱洗净切成段,又取出自己腌制的甜辣酱、蒜蓉酱、香辣酱等,用小碟子一一装好,招呼道,“行了,开饭吧。”
众人一面欢呼一面挤到陶盆边来抢食。巴掌大的薄饼白生生的,裹上菜丁往嘴里一塞,味蕾便被浓郁的香味充斥。笋丁清脆爽口、香干丁软糯咸香,芥菜和蘑菇的汁水融合在清甜的饼皮里,汇成一股浓浓的鲜。若觉滋味偏淡,还能裹上一点野葱段和酱料,咸的、鲜的、甜的、辣的……统统在舌尖化开,好似把整个春日都含在嘴里一般。
三名壮汉只吃一口便愣住了,然后飞快把余下的卷饼塞进嘴里,紧接着再卷一个,又卷一个……舀菜丁的勺子毫不停歇,堪称风卷残云。
第10章 厨娘9
虽然林淡特意多做了一些晚饭,但大家依旧没怎么吃饱,主要是三名壮汉胃口太大,卷饼的速度也太快,人家刚吃完一个,他们已经连塞了三个,看着着实气人。
林淡依旧吃得很少,一入夜,她的咳嗽就会加重,喝过药后便钻进马车里睡觉,大家也都自觉放轻手脚,生怕吵着她。
三名壮汉找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替车队守夜。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车队里的人全都撑不住睡了,他们还很精神。
“难怪沈老头离开的时候那么舍不得林掌柜,还说林掌柜病了,他吃什么都没滋味,原是这个缘故。”罗铁头平躺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肚子,“刚才那春三鲜卷饼太他娘的好吃了,可惜有点少,我没怎么吃饱。”
“你是不是又饿了?”赵六拿着一根木棍拨弄篝火。
“饿了,”罗铁头翻了个身,一边砸吧嘴一边呢喃:“不知道明天早上会吃什么,我还想吃卷饼。”
想到那卷饼的滋味儿,赵六偷偷咽了一口唾沫。他也想吃卷饼,那么鲜的卷饼,连续吃上三个月也不会腻。
“别说了,你们睡吧,我来守夜。”俊伟男子沉声开口。
首领向来说一不二,赵六和罗铁头也没推辞,很快就睡了过去。少顷,暗夜中响起一阵腹鸣声,所幸大家都已熟睡,无人知晓。
翌日,林淡的病又比昨日好很多,天没亮就爬起来给大家做早餐。掌柜都起来了,伙计们自然不能偷懒,陆陆续续爬起来打水、烧火。
“你守了一夜?”看见坐在火边的俊伟男子,林淡略有些意外。
男子点点头,张张口,却没说话。
林淡看出他的欲言又止,主动询问,“你有事?”
“无事。”男子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今天早上咱们吃什么?”
林淡不由莞尔,“早上我熬一锅白米粥,煮一些面条,再做几个小菜。你们想喝粥的喝粥,想吃面条的吃面条,且随意。”
男子点点头不再说话。躺在他身边的两名壮汉却醒了过来,咕哝道,“林掌柜,为啥不吃卷饼?白粥面条哪里有卷饼好吃。”
林淡笑着摇头,“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见天吃,每餐总得换个口味。”
芍药走过来,笑嘻嘻地道,“师父,面和好了,粥也熬上了,您去炒菜吧。”末了看向赵六和罗铁头,语带调侃:“两位大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师父可以连续数百天做不重样的菜,我们吃还吃不过来呢,你们却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林掌柜做什么我们吃什么。”被首领一瞪,两名壮汉再不敢发表意见,心里却格外想念昨晚的卷饼。白粥和面条也就是那个味儿,能有春三鲜好吃?
但很快,林掌柜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只要手艺了得,简简单单的白粥和面条也可以成为无上美味。她把封存在罐子里的油渣取出来剁碎,放入锅里翻炒,再把焯水的香椿切成丁,汇入碎油渣。香椿的汁水和油渣的油脂互相渗透,化成一锅浓羹,伴随着每一个沸腾气泡的炸裂,爆出一股股奇香。待油渣熬得软糯,香椿的香味也被彻底激发后,林淡迅速倒入生抽、飞盐、胡椒等调味料,翻炒数次,出锅。
“好香好香!”芍药和杜鹃一块儿把装臊子的陶盆抬走,边抬边吸鼻子。
原本还不想吃面的赵六和罗铁头,这会儿都快兜不住满嘴的口水了。
林淡犹觉不足,炒完臊子又蒸了一大碗咸鱼,弄了一道凉拌马兰头,还从罐子里取出一些腌菜一一装盘,这才开始做手擀面。手擀面煮熟,白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大家伙儿连忙拿出各自的碗筷,等待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