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能她早就暴露了。
想来也是，如此重要的取经之路，神佛怎会不了如指掌。亏她还自以为瞒天过海，整日里心怀侥幸。
除此之外，还有便是……
“桃树精，你安心跟着菩萨回普陀山休养。”孙悟空目光短暂落在她双眼上一瞬，接着就像被烫了似的飞快移开。
“可是……”桃蓁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不知该说些什么。
观音只说休养，却没需要多久。
那她眼睛痊愈后——
“随我来吧。”观音和善道了四个字，微微抬手，下一刻桃蓁便觉得浑身一轻，身下像是有一团柔软云朵托着她。
只是因为她不能视物，所以失重感袭来时难免觉得惊慌。
桃蓁下意识往身侧抓了抓，却只是指尖擦过了孙悟空身上的直裰，再用力时手上抓了个空。
云彩托着她轻缓移动着。
在彻底远离之前，她听见大圣低声道：“……桃树精，养好伤就回桃林去吧。”
声音里，隐隐有几分自责与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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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一只细白素手握一节竹筒的手柄，慢慢往开满莲花的池子里探了探，等察觉落在水面上时才微微往下一倾斜，让清澈池水缓缓流入竹筒，最后再将水盛出，倒入手上的容器里。
那容器周身泛着莹润光泽，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桃蓁一只手在身侧撑了撑，接着稳稳当当地站起身来。
这是她来普陀山的第三日。那日观音将她带回来，让一个童子把她安顿在某个住处后便不见踪影，听日日给她引路将她带到莲池的那位童子说，菩萨是去紫竹林深处修炼了。
“桃姑娘，水打好了？”童子问道。
桃蓁点点头：“今日也多谢你了。”
童子笑了笑：“不必客气。”
回了她暂居的那处小院落，桃蓁先摸索着用莲池水洗了双眼，接着取了布巾擦干，预备到院子里坐着晒晒太阳。
最初她第一回用莲池水洗眼时很是激动，以为仙家宝物必定不同凡响，还想着是不是洗一次就能重见光明。
然而洗过之后却没有任何变化。
她这才又想起来观音菩萨说的是需要“日日用莲花池的池水清洗”，可见所需的时日大概不会短。
桃蓁坐在院子里又有些出神。
当时菩萨并没有说她需要休养多久才能痊愈，但她与大圣都没有问。
联想大圣让她伤好便回桃林去那句话，桃蓁已将他的意思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了。大圣不问，是因为没有存着让她眼睛恢复后与他们一同上路的意思。
也正因如此，那日桃蓁也没有敢问出口。
大圣最后说的那句话里暗含的愧疚，桃蓁听出来了。可她没来得及说自己根本没想过要去责怪谁，因为这是当初她自己的选择。
想到这里，她似乎又隐隐有些庆幸这莲花池的水寥寥几日暂且治不好她。
现在桃蓁心底鸵鸟心态占了上风——只要眼睛一日不好，她就不必去思索那些她不想考虑的问题，这样一来似乎目不能视也并非难以忍受了。
一晃又过了数日，观音菩萨始终没有出现过。每日给桃蓁带路的那位童子被她问及去向，也只说菩萨在紫竹林深处修炼，不得打扰。
桃蓁闻言也就不好再追问。
但其实她心里很不安。她害怕菩萨不仅早就得知自己跟师徒四人一同上路的事，还得知了自己在前几难中的所作所为。
她怕菩萨会看出一些……自己仿佛知道诸多隐情似的、不对劲的地方。
可如果知道的话，为何迟迟不问她？
第33章 第三十三颗桃
“……猴哥？”
孙悟空如梦初醒，微微侧过头皱眉看向猪八戒：“怎么？”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他否认：“没有。”
猪八戒嘀嘀咕咕几句，也不知在说什么，末了凑到沙僧旁边：“沙师弟，你有没有觉得……猴哥最近奇奇怪怪的？”
沙悟净平日里话少，大多是听旁人说，因此对于种种状况的观察也就更仔细。
“……是有些奇怪。”
沙师弟都这么说了，猪八戒便更加笃定，半晌也不知琢磨到什么，贼眉鼠眼地凑到孙悟空身旁嘿嘿笑了声：“猴哥，你是不是……在想桃姑娘？”
孙悟空尾巴尖儿僵了僵，他面无表情回道：“胡说什么！”
“我老猪可没胡说。自从桃姑娘跟着菩萨走了以后，你整日就一副苦大仇深若有所思的模样。要说不是因为桃姑娘，谁信？”
他话音刚落，孙悟空便轻哼一声：“又想被师父念叨？”说完拿着水壶往猪八戒怀里一扔，“打水去。”
“哎，猴哥你！”猪八戒恨恨盯着猴子走远的背影，“……就知道使唤我。”
走远了些的孙悟空随手胡乱扯了几把干草递到白龙马跟前：“吃吧。”
白龙马不紧不慢低下头，将干草含在口中慢吞吞咀嚼起来。
孙悟空也不走，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神色有些复杂地道：“变成白龙马后，桃树精站在你面前，你还认不认得出来？”
回应他的是一阵阵规律的咀嚼声。
“……”
孙悟空抬手一薅脸上的细软绒毛，神情古怪：“俺老孙傻了才跟一匹马说话。”
“悟空。”远远地，唐僧喊道。
孙悟空转头应一声：“师父。”
等人走到跟前，唐僧才斟酌着问：“你……是不是放心不下桃姑娘？”
“师父，你别听八戒胡说。”
唐僧无奈：“是为师自己看出来的。”
孙悟空一僵，侧过脸不知盯着哪里。
“不如……你去普陀山探望探望她吧。”唐僧看向大徒弟，“往日说不定再没有机会相见，趁着我们走得还不远，正好了此心结。”
“……什么心结不心结的，”孙悟空皱眉，“她有菩萨照拂，没什么放心不下。”
“这只是其一。”唐僧也不急，微微一笑道，“另外则是，她随着上路时帮了我们不少忙，还因此吃了不少苦，为师也没来得及去好生答谢一番，始终有些过意不去。”
看着面前别开脸的徒弟，唐僧又道：“就当是替为师去一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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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用莲花池水洗眼的日子已过去七天，然而双眼仍旧没有任何好转。
这日桃蓁让那童子带她到竹林里去待一会儿，但也不敢走得太远，仅仅是在竹林边沿处找了个平坦石头坐下来。
面前是一条潺潺溪水，这情景让桃蓁想起了花果山的日子。
童子叮嘱了她几句便先去忙别的了，等脚步声一消失，竹林里顿时便只剩下风吹拂过的竹叶沙沙声与泉水叮咚声。
桃蓁略有浮躁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
忽然，林中响起几声清脆动听的鸟鸣。她循声抬了头，虽知自己看不见，但还是下意识这样做了。
桃蓁突然有些怀念桃林里替她送信的那只鸟儿，更怀念那些小妖。
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耳畔传来翅膀扑棱棱拍打的动静，桃蓁微微侧头，察觉到有鸟儿落在自己手腕时又惊又喜，克制着才没惊呼出声。她半天没敢动，只小心感受着鸟儿那一双小脚在手腕上跳来跳去所带来的痒痒的触感。
好一会儿，她才迟疑着抬起手，另一只手缓缓伸过去，想碰一碰鸟儿的翅羽。可还没靠多近，手上的鸟儿便一展翅飞走了。
桃蓁一愣，接着有些遗憾地放下手。
她以为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儿会想许多乱七八糟的事，然而整个人却完全放空，十分轻松惬意。
难道这紫竹林有什么玄妙不成？她心里嘀咕。
正想着，耳畔忽然又是一阵细细的拍打翅膀的声音，桃蓁还没反应过来，便又有一只鸟儿落在她肩头。
怔愣片刻后她失笑，今天这些鸟儿都约好了似的。
想想也在竹林里逗留了挺久了，桃蓁微微侧头放轻了嗓音对那鸟儿说道：“我该走啦。”
鸟儿没因她忽然出声而惊慌飞走，也没发出半点飞鸟惯有的叽叽喳喳的叫声，桃蓁只能根据肩上那双小爪子时不时动作带来的细小触感来判断它还没离开。
“不走吗？”她失笑。末了手摸索着一旁的竹子站起身，准备朝竹林外走。
只是她方才坐着的那块石头经历了不少年岁风雨，四周散落着不少碎屑石块，寻常人是肯定能避开的，然而桃蓁现在目不能视，又因为缺乏方向感下意识贴着这块石头走，正好就一脚踩到一堆碎石上。
她脚一崴，重心不稳身形一晃，这短短片刻里，难为她还能想起来旁边是一条小溪——
“哗啦”一声水波飞溅的声响后，是桃蓁站稳后惊魂未定的飞快心跳声。
“砰、砰、砰”
然而她心跳却没有半点渐渐平复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
半晌，桃蓁艰难地朝身侧转了转头。
“……大圣，是你吗？”
第34章 第三十四颗桃
她险些跌倒的那一瞬间，肩上的鸟儿骤然消失，下一刻便有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住了她半个身子。
桃蓁没摔进溪水里，只有一捧被来人猛地一踩飞溅起来的水花扑湿了她的鞋和裙摆。
“……大圣，是你吗？”
她愣愣侧着脸轻声问，有些不敢置信。
孙悟空原本正难以忍耐似的低头打量沾湿的双腿，尾巴高高翘起来免得落进溪水里，桃蓁这一问，他微微偏过头，略不自在道：“嗯。”
接着扶着桃蓁的手一送，等她退后两步在岸边站好后便松开了手。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气氛着实有些尴尬，桃蓁抬手碰了碰鼻尖，磕磕绊绊道：“大圣你……你怎么来这儿了？不是该跟着长老他们继续西去吗？”
孙悟空迈上岸，找了个干净处坐下。
“……师父说还不曾好生跟你道谢，放心不下，便让俺老孙跑一趟，顺便探望你的伤势。”
虽说不该抱太大期望，但听他说完桃蓁心里仍旧空了空，接着弥漫上来层层失落，有些沉重。
“……这样啊。”她勉强笑笑，“转告长老不必担心，我已经好多了。”
孙悟空看向她：“你能看见了？”
桃蓁被这话问得一噎：“……还不能，不过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能看见？她方才那行动不便还险些摔倒的样子可不像是能看见吧……大圣变成飞鸟之后应当将她动作看得分明才是。桃蓁心里嘀咕几句，面上却平平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波澜。
孙悟空看着面前乌黑发辫垂落在肩头的少女，只觉得脑袋里乱得很，不知该说什么、问什么。
“桃树精。”他忽然喊道。
桃蓁忙应声。
“你——”孙悟空说到一半顿了顿，忍不住抬手有些急躁地抓了抓脸侧，“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桃蓁心底轻轻咯噔一声。
终究还是避不开这个问题。
“我的来历，不是一开始就告诉大圣你了吗？”
“那你如何能对取经这一路的事了如指掌？”他方才捻了个诀，此刻身上已经干透，然而微风吹来时本该惬意的，这会儿却不能使人平静，“别的暂且能说是你想了办法避开了危险，可红孩儿的三昧真火与五行车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
桃蓁抿了抿唇，深呼吸后道：“大圣。”
“……我不能说。”
孙悟空看着她脸上挣扎的神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没等他说出口，桃蓁已经小心转过身：“大圣，多谢你专程跑一趟，也谢谢唐长老的好意和你们最近对我的照顾。快些回去吧，你不在长老身边他终究是有些危险的。”
说完就迈开步子要往前走。
“桃树精，俺老孙没有怀疑你的意思。”身后传来这有些急躁的一句，“就是问问罢了。最初还想着是不是菩萨派你来的，但那日才知道不是。”
末了干巴巴添一句：“……不是不信你。”
桃蓁眼眶蓦地微微一酸，她赶紧眨眨眼，接着“唔”了一声。泪意稍稍褪去，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眼前骤然一亮——
绿竹青苔，花草错落。
她能看见了！
双眼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毫无预兆的好转。
桃蓁飞快转过身，直直对上不远处的身影。
孙悟空半点没察觉异样，还以为桃蓁依旧闷头不高兴，正不知该说什么就见她突然转了过来，眼眶还红红的。
“桃、桃树精，”他一呆，“你别哭啊……”
说着胡乱薅了薅头顶，眼睛也不敢看她。因为知道她“看不见”，也不担心丢脸，因此还颇为暴躁地冲着旁边的一根竹子龇牙咧嘴。
桃蓁看着面前顶着一头乱糟糟猴毛满脸不自在的大圣，心口忽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
……好像有点可爱。
一切心中的郁结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扭过头，心虚地抬手碰了碰脸。
“我、我没哭。”桃蓁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转身的时候有沙子落进我眼睛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