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个。”孙悟空皱眉，想将人拉开细细打量她脸上的神情，但桃蓁抱得很紧，没让他得逞。
成佛后斩断情爱，到底是忘记她，还是单纯直把她当作个“认识的人”而已？
无论哪一种，桃蓁都觉得自己无法忍受。
或许这段感情自始至终没得到回应的话，她还能勉强好受一些。
“大圣，”桃蓁深呼吸几回，免得哭腔使她话都说不完整，“我知道，你是要成佛的，我从一开始便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还是忍不住贪心了一次。”
怀里的人泪水一点一点浸湿他身上的直裰，这一点凉意连同这句话一起，仿佛汇成一把尖刀插在他心口。
孙悟空觉得胸口处钻心的疼，他下意识把怀里的人抱紧。
他从不知道她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念头。
是不是取经这一路对她而言折磨大过快乐？
只是这桃树精太傻，怎么从来都不知道问一问他的答案。
“我不成佛。”
四个字稳稳当当落在桃蓁耳中，仿若平地一声惊雷。
“……大圣，”她艰难道，“你说什么？”
孙悟空眉头紧皱，沉声再次说道：“我说，不成佛。”
一瞬间，桃蓁难以自抑地笑起来，越笑笑声便越急促，最后重新化为哽咽：“大圣……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勉强将这几个字说完，桃蓁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从没想过主动去问大圣是否想要成佛的问题，然而事到如今竟然能得到这一声笃定的回答，她忽然觉得无比满足。
足够了。
真的足够了。
只是西游的结局早已写好，任何人都无法更改。而她不过是投生到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不过是沧海中小小的一粟，又怎么可能改变这一切。
她在听见大圣的回答时也忍不住有深深的惶惑。
不成佛？
虽然她私以为齐天大圣理应无拘无束，可谁又能真正自由地存在于这天地之间？大圣若不再成斗战胜佛，到底对还是不对？
“有何不可能。”孙悟空咬牙，握住桃蓁的肩膀让她直视自己，“对于俺老孙来说，没什么不可能。”
“桃树精，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桃蓁没有说话，只是苦笑着摇头，满眶泪水不断顺着脸颊落在衣襟上。
这摇头不单单意味着她知道这不可能，也代表她不能说。
难道要告诉大圣这一切都只是个“故事”？桃蓁知道自己办不到，况且现在对她来说，这已不仅仅是个故事。
它是真实存在的。
“为什么摇头？”恐慌骤然席卷心口，孙悟空凑近了些焦急地再次追问，“告诉我！”
“悟空！”
一声怒喝忽然响起。
躲在拐角处的唐僧再也忍耐不住，几步上前将两人分开，脸色灰败地伸出手哆嗦着指向两人：“我……我还以为是我多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桃蓁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会在这个节骨眼被唐僧发现，顿时急急忙忙起身：“长老——”
“桃姑娘，你不必说了。”唐僧冷着脸侧着身，连余光也不肯给她，脸上满是痛心且怒极的神情，“你们……你们怎么能……悟空，你是出家之人，怎能沾染男女情爱？！还说不肯成佛，简直荒唐！难道取经这一路的辛苦都要付诸东流？你难道不想修得正果？！”
“我就说为何先前提醒你与桃姑娘注意举止时你为何如此抗拒，原来一直瞒着为师！”唐僧这一番话说完忍不住倒退两步深吸一口气，“眼下……眼下经书也已拿到，修成正果只是迟早的事，因此不成佛的话休要再提！为师便当方才什么也没听见，你们两个再不可这么荒唐下去。”
桃蓁呆呆站在一边，听着唐僧这一番话忍不住苦笑。
或许，冥冥之中也注定要让唐僧在此时发现她与大圣的事吧。
……也好，反正无论如何都是个了断，争个朝夕的早晚罢了。
这念头刚一从她脑海中浮现，便听见身旁大圣忽然出声道：“师父。”
“这一点，恕徒儿难以从命。”
唐僧呆立在原地，半晌语调晦涩地反问：“哪一点？”
“俺老孙不会成佛。”
“你！”唐僧气得涨红了脸，“你糊涂！”
他平日里常是温声细语，动怒的时候也极少，这回实在震惊太过气恼太过，再加上恨铁不成钢，斥责时的嗓音都高了许多。
然而面前站着的金棕色身影却没有半点妥协的迹象，暗金色的眼毫不躲闪地看着唐僧。
桃蓁攥紧手，冲身侧的人缓缓摇头：“大圣——”
话音未落，她忽然浑身失了力气，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桃蓁再睁开眼时，入目都是一片片白茫茫的雾气，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她晕晕乎乎坐起身环顾四周，然而除了白雾还是分辨不出半点其他的东西。仿佛没有任何空余让她行走，又仿佛无边界无止境。
“有人吗？”她壮着胆子喊了句，“这是……哪里？”
“你醒了。”
带着笑意的温柔嗓音从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中响起，桃蓁赶紧回头循声望去，只见那处显现出端坐在莲花台上的观音。
“菩萨？”桃蓁诧异。
她方才……她方才不是跟大圣他们在一起？怎么——
“是我。”观音笑答。
桃蓁问道：“这是哪里？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你当初说想陪师徒四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现在劫难尽了，你的愿望也算达成。不过，这八十一难虽已历尽，还有些其他的考验，你们尚未通过。”
“只是你们考验不同，自然各有各的去处。”
说到这便算回答了桃蓁其中一个问题。至于另一个问题……观音面上笑容不变：“此处为我紫竹林中的镜池，但也非镜池。乃是镜池与外间世界的交汇之地，寻常称它为混沌之境。”
桃蓁怔愣片刻：“……混沌之境？”
她现在算是在镜池里面？！
……但菩萨又说也不算镜池，她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问道：“那，不知菩萨为何带我来这里？”
观音一抬手，桃蓁身侧便出现一面宽阔平整的明镜，里面倒映出她茫然无措的一张脸。
“你看。”
观音说完，这镜中场景便陡然转变，转而呈现出师徒四人拜在佛祖面前的景象。须臾间那景象又渐渐浮动到半空，一瞬间周围白雾尽散，她仿佛跟他们同处于宝殿之上。
“这……”
“我先前说过，此处既在镜池之中，又在镜池之外，因此发生的一切都将在你身边呈现，如同身临其境。”
观音轻柔的一句落在身后，桃蓁恍然有些明白了，虽然她仍旧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但耳边响起的宝殿上的阵阵梵音逐渐使她思绪飘远。
最后落在大殿中央那抹金棕色身影上。
佛祖看着这师徒四人，缓缓细数功德，自然也说出了唐僧金蝉子前身与转世由来。
细数功德后，便论功行赏。如来微微一笑，嗓音如徐徐钟声在大殿上绕梁有余音：“你师徒四人就分别为天龙八部马、净坛使者、金身罗汉、旃檀功德佛与斗战胜佛。”
桃蓁十指猛地攥紧，身形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牢牢盯着垂首合掌站立着的大圣，鬼使神差地，耳边回响起那句“不成佛”。
果然无论她觉得多不可能，临到头了也忍不住奢望。
如来话音落，师徒四人神色各异，但桃蓁视线当中只容纳得下那道身影，只见他行了佛礼，末了扬声道：
“弟子谢过佛祖。”
这一声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桃蓁头顶。
一瞬间头晕目眩，她脱力似的向后跌坐，双眼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她不忍再看，低头将脸埋入掌心。
只是她虽不抬头看，唐僧那声惊呼也毫无阻碍地传入了她耳中。
桃蓁飞快抬起头。
“悟空！”唐僧惶惑环顾四周，“八戒！悟净！”
再无人应答。
方才还站着师徒四人的地方，眼下只剩唐僧与白龙马。他急忙看向座上如来：“佛祖，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弟子那几个徒儿呢？”
怎么会一瞬间灰飞烟灭似的消失了……
桃蓁也赶紧朝佛祖看去。
怎么回事？她记得西游里根本没这一出！
“为人，总有善贪嗔痴几面，”如来笑吟吟看向唐僧，“你为善，悟空为嗔，八戒为贪痴，悟净则为善恶之间所衍生的平庸。你们四人单论则非完完全全的人，合为一体方才完整。”
“合为……一体？”唐僧满目茫然。
“你们本就是一体。”如来接着道，“只是，既成佛，就不能再与凡人相提并论。成佛必将斩断一切劣根，唯留善意，你既已功德圆满，剩下几面自当灰飞烟灭。”
“不可能！”桃蓁猛地站起身，她一声反驳后如来仍满面笑意，她这才反应过来面前是镜池中的景象而已，于是转头几步上前跪倒在观音莲花台下。
“菩萨，大圣他们怎么会灰飞烟灭？！”
观音脸上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温和：“此中缘由，佛祖已说得十分明白。”
桃蓁只是拼命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大圣怎么会灰飞烟灭？他并不是唐僧一面之一，他是实实在在存活于这世间的一个啊！”
“他是天地孕育出的石猴，怎么会与唐僧是一体？”
桃蓁心里不断用这些理由说服自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她将西游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从不记得有这么个结局。
结局……
可西游最后只写到五圣成真，再多的便没有了……
无论桃蓁在心底怎样劝慰自己，也抵消不了刚才看见的情形与如来那一番话带给她的冲击。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足够让她害怕。
大圣怎么可能消失？怎么可能只是作为唐僧内里的一面？
“这一切不假，可却尚未发生。”
尚未发生？桃蓁泪眼朦胧地抬头。
观音一脸慈悲模样：“镜池不但能见眼下的情形，也能窥见未来，预知将来的磨难。桃蓁，这便是你的磨难。”
“这是将要发生的事？”桃蓁一时间难以置信，“是……我的磨难？”
“正是。”
她愣愣回过身，看向身后。
唐僧正在宝殿上恸哭。
“如今你有两个选择，”观音淡淡道，“其一，离开镜池，离开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甚至不可再回桃林。其二，入镜池泉眼，落入过往十四年轮回。”
第一个选择，不就是让她眼睁睁看着大圣灰飞烟灭什么也不能做？
桃蓁问：“入过去十四年轮回是何意？难道能改变这一切？”
“镜池泉眼虽能使你回到过去，但却等同于重新开始，没有半点记忆，”观音微微一笑，“若你以为能改变，就自管去试试看吧。”
桃蓁心顿时凉了。
观音既然这么说，便意味着无可改变。
……她根本不会记得这一切，又如何记得改变。
无论选哪个，好像都没有半点用处，唯一不同的是后者能让她再次沉溺在这十四年中，活在大圣还未曾灰飞烟灭的时刻，贪婪最后一段时光。
“我……”桃蓁只觉得喉头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半晌也只能发出这么一个晦涩的音节。
观音见状，开口道：“你不是问我，为何带你来这里？”
“这已不是你第一次来混沌之境，混沌之境之所以既在镜中又在镜外，便是因为从泉眼进入再次经历过去后，时间行进至从前进入泉眼的那一刻便会变得模糊。你之所以在这里，全因你过去早已做过选择。”
短短一会儿的功夫，桃蓁觉得自己已被迫接受了太多太多的讯息，观音最后这番话更是令她不敢置信。
“我……从前选择的是什么？”
“既然你这一回又与师徒四人再经历了取经一路，既然你现在出现在这里，你也应该明白从前你是如何选择的了。”
桃蓁茫然看着周围再次变得白茫茫的雾气，看着面前凭空出现的那个流出汩汩清泉的泉眼，只觉得心如死灰。
她恍惚记起在通天河时，自己心里那个念头。
“甚至愿意永远困在这西天取经的十四年时间里。”
没想到一语成谶。
……她只是，凭着一股执拗尽头，鸵鸟似的躲在镜池里一遍又一遍的重新经历这十四年？
好像一直以来的信念有些崩塌了。
但桃蓁明白，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若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大圣灰飞烟灭，她宁愿选择贪婪镜池里的一切。
“你想好了？”观音缓缓问道。
座下少女垂眸擦去脸上的泪痕，哑声道：“……是，我想好了。”
观音没再问，但却像洞察她内心所想，微微一抬手，那泉眼便缓缓扩张，更多泉水从里头喷涌而出，像个秀气的瀑布一般。
桃蓁想起了大圣带自己去花果山，进水帘洞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