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着魔了似的缓缓站起身，怔怔地朝泉眼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就在她即将要伸手穿透那道喷涌水墙的一刹那，一声怒喝顿时有如从天际传来，仿佛远得很，但惊得她浑身微微一抖，接着猛然扭头抬眸望去。
那是个熟悉无比的称呼，取经一路每一日都能听见的三个字。
“桃树精！”
“——大圣？”桃蓁不敢置信地喃喃出声。
“桃树精！”
这一声气急败坏，又掺杂无数恐慌：“别跳！”
下一刻，被层层叠叠白雾包裹的这一方天地剧烈震颤起来，紧接着仿佛混沌天地被猛地劈开，周围一切摇摇欲坠，四分五裂。
桃蓁意识迷迷糊糊，只觉得眼睛困顿得像睁不开似的，直至一阵透亮无比的天光猛然倾泻而下——
她抬手捂住双眼，下一刻被谁重重揽进怀里。
头顶劈头盖脸砸下一句：“你若跳下去——是不是想我死？！”
语气咬牙切齿，充斥着满满的狼狈与后怕。
桃蓁松开手，傻傻抬头，此刻周身再无白雾，只有明媚阳光悠然从头顶落下，显现出面前熟悉的一张脸一双眼，那双金瞳里一团暗金仿佛掀起滔天巨浪。
她失声喊道：“大圣？”
怀里的少女面色苍白，仿佛丢了三魂七魄，眼圈通红，透着魂不守舍且不敢置信的狼狈。
“大圣！”桃蓁回过神，伸手紧紧环住面前人的腰，根本没心思思索为何所谓混沌之境被外力破坏，也来不及想为何大圣同样也在混沌之境里，她说话时带着浓浓哭腔，“我，我是不是在做梦？大圣，不要成佛好不好？我不想你灰飞烟灭……”
孙悟空一把将怀里的人捞出来，握着金箍棒指向另一侧示意她看过去，同时恶狠狠道：“你看清你面前是什么！紫竹林镜池！若你跳下去，则只能永生永世被困于镜中！”
桃蓁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面前静谧的池水。
那之中，无数莲花无声盛开，却看得她后背泛起寒意。
“可……可明明，明明刚才都不是这样的，”她睁大通红的双眼喃喃道，“菩萨明明说——”
然而莲花池四周除了他们再无旁人，哪里还有菩萨的身影？
“说什么？”孙悟空死死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不安，勉强平静地，谆谆善诱一般地问桃蓁。
桃蓁简单说了，末了又满目含泪地抬头看着大圣，央求道：“大圣，不要成佛好不好？我不想你消失。”
孙悟空深呼吸几回，压下心口痛意与愤怒，最后抬手轻轻托住怀里人的脸，俯首轻轻将额头贴上她的。
“不成佛。”他低声道，“我已跟佛祖表明决定。”
“若成佛意味着将你抛下，那还有什么意义。俺老孙怎么可能这么做。”
桃蓁哭得停不住。
孙悟空伸手抹去她脸上泪痕，眸底一片冷意：“从没有什么混沌之境，这不过是观音施予你的一个幻觉。方才你所见，统统都是假的。”
只是为了骗你这个傻子跳入镜池，只是为了斩断他一切凡尘念想，最后彻底遁入空门成佛。
神佛当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竟然顺水推舟同意桃蓁留在他身边，单只为作为历练他的情劫。
只是他孙悟空，甘愿永生永世困在这情劫之中。
“……原来是假的。”桃蓁哭着哭着笑起来，半晌才能将一句话给说清楚，心里都是劫后余生的后怕与庆幸，“真好……真好。”
说着她泪眼朦胧地抬眼：“大圣，你是真的，对吧？”
孙悟空沉默着将吻落在她泪眼上。
“对，站在你面前的孙悟空，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发出心虚的笑容）
第64章 最后一颗桃
“桃树精！”
看着站在身旁的少女忽然失去意识软绵绵就要倒地，孙悟空赶紧上前一把将人抱在怀里。只是还没来得及探查桃蓁的状况，怀里便顿时一空。
孙悟空心里一慌，站起身环顾四周：“桃树精？！”
唐僧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于是有些无措。
“悟空。”
一声带着笑意与安抚意味的声音凭空响起：“趁陈家庄的人仍在酣睡，你们师徒几个便悄悄去了吧，八大金刚很快便会前来送你们回东土。”
“菩萨？”孙悟空有些诧异，旋即又问道，“那桃树精呢？”
“你们师徒八十一难已历尽，但她尚有一难需完成，只是也不会耽搁太久，等你们再次动身跟随八大金刚离开大唐抵达大西天复命受赏时，她自会与你们相见。”
唐僧方才撞破大徒弟与桃蓁私情，这会儿见了菩萨自然战战兢兢心虚得很，闻言赶紧扯了扯孙悟空衣袖示意他应声，自己也立即行礼道：“多谢菩萨。”
孙悟空皱了皱眉头，半晌才跟着合掌俯首。
观音隐去后，八大金刚很快现身，驾云一路将师徒几个送回大唐。抵达东土时，无数百姓夹道欢迎，唐王率领百官亲自迎接。
众人本该欢喜，但猪八戒和沙僧却夹在唐僧与孙悟空两人的古怪氛围里不自在得很。
“也不知道师父跟猴哥是怎么了……”猪八戒刚嘟囔一句，沙僧便赶紧拽了拽他手臂，示意他别再说了。
孙悟空冷着脸走在一边，恍若未闻。
此时他心里其实根本没工夫去在意唐僧的话，而是被桃蓁那番没头没尾的话弄得焦躁不安。
他也没来得及问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至于菩萨说的磨难，又是个什么磨难？
回到大唐后，唐僧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孙悟空却闲得没事做，被这些胡思乱想的念头弄得愈发急躁。
好在八大金刚没多久便再次现身，领着几人重回西天。
这金刚驾的云头简直慢得让孙悟空心急，只恨不能一个筋斗云直接抵达如来宝殿，早点儿看看桃树精是否安好。
宝殿之上，如来满面笑意端坐着。座下有无数神佛排列两侧，观音也在其中。
孙悟空环顾四周，却没看见心心念念那人半个人影，当即便皱眉问道：“桃树精在何处？”
“悟空！”唐僧气急败坏轻斥，“不得无礼。”
怎么能面见佛祖第一件事便以这样的语气询问他人下落？
斥责的同时，唐僧心里也不免松了口气，来之前他一直担心见到桃蓁会令徒弟不管不顾失礼与其亲近，甚至再说出不成佛的荒唐话来，眼下桃蓁不在，料想悟空也能收敛些。
“不必心急。”如来也没怪罪，只是笑吟吟道，“先将你们师徒四人与白龙马论功封赏，其他事稍后再议不迟。”
孙悟空与如来对视片刻，应声道：“弟子知道了。”
早些提封赏的事，他也能早些拒绝。
观音见状颔首，颇为满意地微微笑了笑。
如来缓缓细数这取经一路的功过，末了说道：“你师徒四人就分别为天龙八部马、净坛使者、金身罗汉、旃檀功德佛与斗战胜佛。”
话音落后，白龙马周身光芒稍纵即逝，接着便腾空而起飞向化龙池。须臾后一声龙鸣响彻大殿，白龙纵身盘绕上雷音寺擎天华表柱，化为银光流转一片龙纹。
唐僧忙不迭叩拜道谢，而旁边猪八戒一听，顿时有些不乐意了：“为何他们都能成佛，我老猪却只能做个净坛使者？”
如来笑着正要开口，却忽然听闻大殿中央响起利落一声：“俺老孙不成佛。”
宝殿顿时一片寂静。
唐僧大惊失色转头斥道：“悟空！住口！”
孙悟空却恍若未闻，只是直直望向如来：“请佛祖成全。”
“悟空，”观音眉头微蹙，接着又笑了笑，上前一步缓缓道，“你保护你师父平安取得真经，功劳不可埋没，成佛是你应得的奖赏，可你为何又说不愿成佛？难道要让这一路辛苦付诸东流？未免太可惜。”
“俺老孙护送西行一路从不为成佛封赏，又有何可惜。”
“那可否说说你不愿成佛的理由？”
孙悟空垂眸敛了神色，半晌抬首笑道：“俺老孙只是没有成佛的理由罢了。”
“哦？”观音闻言忽地笑了，接着抬手在空中缓缓一挥，一面明镜顿时浮现在空中，“你不愿成佛，难道不是因为她？”
镜中显现出个身穿粉白裙的少女身形，她双目失神，正呆立在原地。
孙悟空神色顿时一凛：“她在哪里？！”
“悟空，”观音叹道，“这九九八十一难里，你们四人都各自又有考验，例如悟能需时时刻刻提防口腹之欲与色心所沾染的灾祸，悟净则需明辨是非，不可随大流，而你师父需坚持善之本心与向佛之心。”
“于你而言，桃蓁便是你单独的考验，她甘愿随你们师徒同行，便正好成为你的情劫。”
情劫？
“对俺老孙来说，桃树精并非一劫。”
能在千年漫长岁月后遇见桃树精，是他的幸事。孙悟空忍着不耐，再次问道：“她人在哪里？”
“需度过情劫，才能最终修成正果。”观音转头看向明镜，含笑道，“只是她自己也没能通过考验，两相抵消，便算你情劫已顺利渡过。”
没能通过考验？
观音话音刚落，便见那道粉白色身影动了动，接着毫不犹豫地纵身跃进一汪池水中。
“桃树精！”孙悟空目眦尽裂，几步上前凑到观音跟前恶狠狠问道，“俺老孙问你她在哪儿！”
“跳入莲花池，就将永生永世困于其中。”
“她已经跳了进去，已经迟了。”
“不可能！”孙悟空满目戾气，接着侧身握着金箍棒狠狠一挥，那面明镜刹那间便被砸得四分五裂，这声巨响惊得大殿上众人都忍不住面露诧异之色。
“俺老孙说了不成佛便不成佛，用不着使这些下三滥手段！”
一声怒喝落下后已不见那道金棕色身影，观音那句“拦住他”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大殿上只剩下另外师徒三人与面面相觑的神佛。
不过片刻功夫后，紫竹林外便跃下一道身影，守在左右的童子上前便要阻拦，孙悟空双目通红就要挥棒砸下去，却听半空忽然传来一声：“孙悟空，住手！”
圣婴落在他身前，堪堪抵住这一棒。
“你给俺老孙让开。”一句话咬牙切齿。
“你若想救桃蓁，我可以告诉你，但别伤及无辜。”圣婴沉声道，“菩萨在镜池边布下幻境，她被困在幻境里，被引诱着跳入镜池，若真跳进去了，便等同于永生永世禁锢。”
“镜池又在何处？！”
“镜池便是莲花池。”
圣婴刚说完，身上那股力道紧跟着一轻，面前金棕色身影倏的纵身腾向竹林深处。
“你！”旁边有童子愤愤上前指责，“你怎能将人给放进去？”
“不放进去，难道你想被他打死？”圣婴冷眼瞥过去，“不必担心，若事后菩萨问责，只管将责任推在我身上便是。”
说完，他转头看向孙悟空消失的方向，心里莫名松了松。
那回为了威胁孙悟空，他用三昧真火将桃蓁烧得遍体鳞伤，后来时间隔得久了，说没有半点愧疚是假的。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兴许也有嫉妒孙悟空有这么个少女无条件地崇拜他相信他的缘故，因此对那次交集总不能忘怀。
后来他也窥见过几回镜池里的景象，心里嗤笑自己说中了桃蓁的心思。
然而菩萨想以这样一个幻境断绝孙悟空尘缘的后患却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只是他身为观音菩萨座下弟子，不能出手相救。
他不能，但孙悟空总是能的。
.
从前他一根金箍棒能搅得天昏地暗，一棒下去能震碎云霄星河。
而今，遑论这小小幻境。
孙悟空双目通红，心底滔天怒气后还涌动着阵阵恐慌。
如果，如果桃树精真的已经跳下去了——
他踏进紫竹林，远远便看见莲花池边站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甚至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见桃蓁开始朝前迈开步子。
池水离她不过咫尺。
“桃树精！”他脑海霎时一片空白，只能扬声高喊，“桃树精，别跳！”
那道身影如愿以偿驻足，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
孙悟空咬牙，握着金箍棒重重砸了下去。一瞬间，隐隐浮动雾气的幻境边界四分五裂，化作无数破碎白烟浮动在空中，接着被那明媚日光一晒，顿时消匿于天地之间。
他从半空跃下，伸手重重将人揽进怀里，那一刻紧绷的念头还颤巍巍不得松散，他最后只能恨恨道一句——
“你若跳下去——是不是想我死？！”
还好，还好他赶上了。
若再迟一秒……孙悟空不敢想象。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人的情绪才终于渐渐安稳下来，最后又睁着一双兔子似的红眼，抿着嘴唇伸手摸他头上的金箍。
“……大圣，”桃蓁看着眼前仍旧结结实实的金箍又想哭了，“怎么这个东西还在你头上？佛祖他们是不是根本不会答应不让你成佛？”
孙悟空还以为将人哄好了，没想到眨眼间又要开始哭，顿时心里一紧：“俺老孙……俺老孙方才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不成佛就是不成佛，他还能把我怎么办？至于金箍，再专程跑一趟让观音取了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