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初,歇息好的陆漫又精神百倍地带着绿绫去鹤鸣堂。
暮春午后的阳光很大,陆漫和绿绫都是挑有树荫的地方走,又绕远走上游廊。春风中弥漫着花香草香竹香,十分惬意。
在路过玫瑰园的时候,遇上疯跑着的八爷姜展魁和一条大黄狗。姜展魁满脸通红,满头大汗,汗水把衣裳都浸透了,也不知道他这时跑出来干什么,跑了多久。
大狗一见陆漫,就风一样向她跑来。
姜展魁大叫道,“旗长,快回来。”
平时极听话的旗长没听主人的招呼,直接跳过游廊的栏杆,伸着长长的舌头抬起前蹄扑向陆漫,样子十分兴奋。
陆漫前世是爱狗人士,养过几条狗,她死之前家里还有一条金毛和一条泰迪,所以她对狗狗很了解。
她看出这条大黄狗虽然壮硕,但对她非常友好,还带着惊喜,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奇怪的是,她对它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特别是它温柔的目光,伸出舌头就有些像笑的神情,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想了想,原主记忆里从来没养过,也没遇到过这种大狗啊。又想着,或许是她太想前世的两条狗狗,所以才有这种感觉吧。
她笑着蹲下来,任凭大狗跟她亲近。
绿绫吓得尖叫起来,以为大狗要咬主子,还想冲上前替主子挡灾。但看到主子满脸堆笑地抚摸着那条狗,那条狗汪汪叫着跟主子戏闹在一起,纳闷地站下了。
姜展魁也纳闷极了。旗长平时只对三哥、自己和妹妹这么友好,连他们院子里的下人都怕它。可它怎么会对第一次见面的陆氏这么好呢?难道,它知道这个妇人是三哥的新媳妇?
她再是三哥的新媳妇,也是不讨三哥喜欢的新媳妇!
他走上前,低身抱住大狗的脖子说,“旗长,今天怎么不听话,什么人都能玩到一起,回去罚你不吃晚饭。”
旗长气得呜咽几声,还想摆脱小主人继续跟陆漫亲热。
陆漫笑着摸摸它的头,“好了,我还有事要办,等空了再跟你玩。”
旗长很聪明,听懂她的意思,方老实下来。
陆漫去了鹤鸣堂,下人领她直接去了卧房。她看到老驸马已经被抬到窗下的榻上,阳光透过窗外的枝叶缝隙,再从玻璃窗中撒进来,撒在老驸马的身上,似一个个光圈在薄被上跳动。
长公主戴着老花镜,坐在老驸马的旁边给他念着书。她目光安祥,面带笑容,声音和缓,似老驸马能听到她的声音。
这一幕即使放到前世,也是令人感动的。
陆漫暗道,这哪里像公主和驸马的相处模式,这位公主还真是公主大军里的异类呀。
陆漫给长公主见了礼后,又开始给老驸马按摩。
见长公主静静坐在一边,陆漫由衷说道,“有您这样的妻子,祖父有福了。”
长公主府里,除了老驸马出事前偶尔会跟长公主调笑一番,其他人对她都是毕恭毕敬。即使开玩笑也极有分寸,不会拿夫妻之间的亲密说事。陆漫不太懂这个时代的礼数,一时感动说了这种话。说完后,瞥见下人的头埋得更低了,才知道自己口无遮拦了。
赶紧请罪道,“公主殿下,对不起啊,孙媳造次了。”
长公主先是愣了愣,虽然不太习惯一个晚辈说那种话,但那句话她并不反感。她摇头说道,“无妨。”又叹了一口气说,“哎,世人都道公主金枝玉叶,地位尊贵,其实……”很多公主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除了衣食无忧,不如意十有八九,甚至不如小户女儿欢快自在。
虽然后半句没说出口,陆漫也猜到了长公主的意思。她在前世看过许多正史、野史,不是所有公主都幸福,也不是所有公主都“皇帝女儿不愁嫁”……
陆漫没敢再多话,专心致志地为老驸马按摩。
半个多时辰后,陆漫完成任务,告辞离开。长公主非常满意她的出色表现,还赏了她一盘金丝葫芦带回去。
陆漫一走,大公主就问身边的嬷嬷,“展唯至今还没有回府?”
钱嬷嬷躬身道,“是。”
大长公主又道,“陆氏虽做了糊涂事,却真有可能把驸马爷的病冲好。要不怎么她一来鹤鸣堂,驸马爷的眉毛和手指就动了。而且她对离魂症也颇多见地,连付御医都说她的法子管用。这陆氏虽然嫁了进来,却没跟展唯同房,还算不上驸马爷真正的孙媳妇,也没完全起到冲喜的作用。或许,展唯跟她有了夫妻之实,驸马爷就真的能醒过来了……”
第十四章 吉日
钱嬷嬷笑道,“长公主说的极是。驸马爷鸿福齐天,有星河大师为他老人家卜卦,还有三奶奶嫁进门冲喜,他定能醒过来。”
长公主点点头,望了望沉睡着的老驸马,神情轻松许多,又开始念叨起了往事。随着自己的诉说,她似乎又回到过去的岁月……
晚上,下衙后的姜侯爷、二老爷、三老爷陆续来了鹤鸣堂。
原来,每天晚上几乎所有晚辈们都会来鹤鸣堂陪长公主和老驸马吃顿饭,一家人在一起聊聊天。老驸马生病后,长公主心烦,就只让三个儿子晚上来陪她吃饭,其他晚辈逢十来问安即可。之所以今天上午府中的女眷来了鹤鸣堂,也是因为商议五日后去参加老和王妃四十三岁寿辰的事宜。
三兄弟听说老驸马在陆氏一来鹤鸣院就有了动静,都十分高兴。
姜侯爷道,“星海大师法力高强,他说陆氏能冲好父亲,肯定不会错。”
长公主点头,又说了让姜展唯尽快回来跟陆氏同房的意思。
二老爷说道,“展唯这些天不仅没回府,连衙门都没去,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娘放心,我明天就让人去找他,若他再不回来我就敲断他的腿。”
大楚朝官员婚假,除了路程耽搁的时间给十天的假。除去十天婚假,姜展唯已经有七天没去衙门应卯了。
姜三老爷抹着短须劝道,“也不能怪展唯心气不顺,咱们家有三个适婚的儿郎,却让他退亲娶陆氏,也的确是我们强人所难了。陆氏又闹自杀,让他丢尽颜面。二哥好好跟他说,展唯是个孝顺孩子,能够听进去劝的。”
长公主也说道,“是咱们委屈展唯了,他回来后,我亲自跟他说。”又自言自语道,“自古少年爱嫦娥,那陆氏的颜色不是一般的好,看着人也机灵。展唯见着人了,或许会愿意也未可知。”
姜侯爷沉吟道,“母亲,儿子觉得让展唯同陆氏……”他实在不好意思跟母亲说“圆房”二字,略过这两个字,又继续说道,“他们成亲那天,是星河大师算好的日子,乃大吉之日。他们错过了那日,再让他们那个……嗯,也应该选个吉日才是,这毕竟是为父亲冲喜,要慎重。”
长公主深以为然,点头道,“明日就让展举去一趟广济寺,实在见不到星河大师,也务必请明一主持帮着算上一卦。”
兰汀洲里,吃完晚饭的陆漫想着记忆里的医书,想着书中描述的脉动,用右手摸着自己左腕的脉。
看到主子坐在炕上闭目养神,两个丫头轻手轻脚出了门。
突然,红绫的尖叫声和狗的狂吠声打断了陆漫的沉思。原来是红绫去关院门,看见一条大狗往院里冲,她不让进,大狗冲她一阵狂吠,吓得她要命。
绿绫也在院子里,她高声叫道,“三奶奶,是八爷的大狗。”
陆漫把头伸向窗边,见果真是旗长,它正冲两个丫头狂吠,厉害得不行。
她笑起来,这狗真聪明,都找到这里来了。
她起身出屋,带着旗长在院中玩,又让绿绫拿了两个金丝葫芦出来招待它。金丝葫芦是一道糕点,外酥里嫩,还有一股淡淡的鱼香味。
旗长似乎很喜欢这种点心,一口一个吃完了,又汪汪叫起来,意思是还要。
陆漫让绿绫都拿出来。
旗长很高兴,伸出长舌头舔着陆漫的手,陆漫咯咯笑着用手抚摸着它的脑袋。
见旗长吃得香,陆漫也跟着一起吃。你一个我一个,盘子很快见了底。
绿绫急道,“三奶奶,你才吃了晚饭,又吃这么多点心,不好克化。”她没好说的是,你好不容易瘦下来,变得这样美,别再长胖倒回去。
陆漫才觉得肚子吃撑着了,忙住了嘴。
一人一狗正玩得欢,听见院门外传来喝斥声,“旗长,原来你在这里啊,害我们好找。快回去,不然我就告诉三哥,让他把你锁去外书房。”
是姜展魁和姜玖兄妹,他们手拉手站在门外往里看。
旗长听了,赶紧跑到陆漫的身后躲起来。
陆漫笑着邀请道,“八爷、二姑娘,都到家门口了,请进来坐坐吧。”
姜展魁傲娇地昂着头说,“我们没空,让旗长出来。”
陆漫又笑道,“原来它叫旗长啊,很好听的名字呐。我却有些不明白,它跟将军一样威风,为什么不叫将军,要叫旗长呢?”
这个问题姜展魁很愿意回答,“我也觉得它威风又厉害,应该叫将军,甚至叫元帅。可我三哥说,给狗取这两个名字,容易得罪不好惹的人,所以才叫的旗长。”
姜玖也说话了,“嗯,我三哥原来还有条大狗,叫士兵。可惜死了,我们都没见过。”
陆漫很喜欢这个两孩子,她边向院门口走着,边说道,“哦,士兵这个名字也很威风呢。”
姜玖抿嘴一笑,小下巴更尖了,说道“是呐。三哥说,以后再有狗狗了,就让我给它取名字。名字我都想好了,叫酥心糖。”
声音软软糯糯,像拂过耳畔的和风。
小姑娘瘦瘦小小,眉眼精致,穿着柳黄色缎子小襦裙,包包头上系了两根绯色绸带。即使沐浴在火红的霞光中,陆漫也能看出她脸色不好,小下巴尖尖的,这孩子应该是先天不足。
陆漫由衷夸道,“好可爱的名字,真好听。”
姜玖更高兴了,仰头道,“你也喜欢这个名字?三哥和八哥笑了我好久呐。”
陆漫蹲下,跟她的目光齐平,笑着小声跟她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他们喜欢威风的名子,女人喜欢可爱的名字。告诉你哦,我一直想养只猫,也想好了一个名字,叫豌豆黄。”
她前世就想再养一只猫,还必须是白毛的,胖胖的,名字也想好了,不叫豌豆黄,而是棉花糖。想想白白松软的棉花糖,多可爱,多好吃。只不过这个世界没有棉花糖,所以她就说了豌豆黄。
姜玖笑出了声,搓着小手说,“豌豆黄?很好听呢,跟酥心糖一样好听。”
第十五章 回家
姜展魁听陆漫把他归到男人的行列里,极是得意,挺了挺小胸脯,脖子一扬,“哼,妇人,就是喜欢花啊朵啊,再不就是吃食。”
小小男人十分傲娇,微昂着小脑袋别扭极了,还穿着绣团花的朱色长褂,这个样子让陆漫想起了穿着花衣昂头打鸣的大公鸡。
陆漫不厚道地笑了起来,说道,“男女有别嘛,喜欢的东西当然不一样了。”
姜展魁比姜玖高大半个头,又白又胖,十分壮实。这两个孩子一点也不像双胞胎,一定是两个小家伙在母体里的时候,姜展魁能吃能抢,把小姜玖的营养都抢光了。
她的目光又转向姜玖。离得近了,才发现姜玖不仅瘦弱,皮肤还白得几乎透明,连眼皮上青色的筋脉都能看清。
陆漫疼惜地说道,“二姑娘胃口不太好吧?我会做一种叫酸奶的吃食,吃了对肠胃有好处。等我有空了,就做来给你吃。”
“酸奶!跟羊奶一样吗?羊奶不好喝呢,可三哥让我天天喝,不喝还不行,他要生气。”姜玖嘟嘴控诉道。
听了姜玖的话,陆漫对那位姜三爷的印象倒是好了几分。古代男人很少关心内宅的事,都理直气壮地交给女人打理,甚至许多父亲都不会过多操心年幼的儿子、女儿。而姜展唯作为兄长却能关心自己的弟妹,连每天吃什么都安排好。
喝羊奶对孩子成长发育好,只是味道不好,若没处理,会有一股膻味,很多孩子不喜欢。
陆漫笑道,“酸奶跟羊奶不一样,应该好喝些。而且里面可以根本口味加各色水果,还可以加杏仁,红糖,绿豆沙什么的。”
不说姜玖馋得伸出小粉舌头舔了舔嘴唇,连姜展魁都吞了吞口水。
吞口水的声音有些大,让姜展魁很不好意思,他看了陆漫和院子里的旗长一眼,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拉了一下姜玖,“妹妹,我们不要被她蛊惑进去。”又抬头对陆漫说,“不要以为你夸了旗长就能讨好我们,我三哥因为你到现在都没回家,我们讨厌你。”
这熊孩子真别扭!但想到大公鸡的比喻,陆漫反倒笑了,说道,“八爷的这个意思早表达清楚了,我也知道。虽然你不待见我,可是怎么办呢,我还是顶喜欢八爷和二姑娘,还有旗长呢。”
姜展魁没想到陆漫会说得这样直白,板着脸斥道,“一个妇人,居然对着爷们说‘喜欢’,真不知羞。”
陆漫又厚着脸皮笑道,“好,以后不再说喜欢八爷的话,只说喜欢二姑娘和旗长就是了。”
姜玖觉得这个三嫂脾气很好,若八哥这样说大嫂,大嫂不仅会生气,弄不好还会哭。而且,三嫂长得真美,比大嫂和大姐,还有那些来府里参加牡丹宴的贵女们都美。
她糯糯说道,“三嫂,我三哥很好呢,长得俊,当了官,脾气也好,你嫁给他为什么要上吊呢?”
“呃……”这个问题似乎比前世的医学难题还难回答。陆漫想了一下,才叹气说道,“那是我脑袋抽筋才做的傻事,以后再不会做了。死很可怕的,以后无论遇到多艰难的事,都要坚强地活着。死都不怕的人,还能被什么事难倒呢?”
一说上吊这事姜展魁就更加心气不顺,他瞪了一眼陆漫,拉着姜玖说道,“妹妹,我们走。”又朝院子里吼了一嗓子,“旗长,你再不回家,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说完,拉着姜玖就走,姜玖边走还边回头看陆漫。
旗长不敢再逗留,赶紧甩着尾巴追了上去。他们都走远了,还能听到姜玖的声音,“八哥,三嫂已经知道错了,她说再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