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柳潮生的手不听自己指挥,柳叶刀薄得像纸,轻飘飘地像云,拂过高个儿的手腕,他甚至没感觉到痛,胳膊就耷拉下去,手里的刀落了地,身体还本能地向前扑。
柳潮生袖子一卷,卷着孙葵葵和王章就向窗外飞去,那么高,那么重的身体,这一飞却轻如飞燕,姿态优美的很。
满屋子的人看得傻眼。
陶哥到好似不太惊讶,神色略带一分了然,还颇为淡定,下一刻,楼下传来唿哨声,他才神色骤变,厉声道:“风紧,扯呼。”
“条子来了。”
楼下也传来叫声。
一瞬间楼里的人四散而去,他们仿佛很习惯这样的情景,并没有慌乱,也就片刻,所有人散得干净。
陶哥被两个手下护持着不紧不慢地从东面暗门里藏的逃生楼梯向下走。
整栋楼的灯熄灭,窗外一片漆黑。
走着走着,陶哥的脚一顿,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但是不应该,这地方他们兄弟经营了很久,就算有警察突袭,他们也走得掉,即便走不掉,警察也查不出证据。
陶哥心里的不安还没有完全被安抚,眼前骤然出现探照灯的强光,他心里一咯噔,就被两个警察放倒按在地上铐上手铐。
七八个弟兄都被押着关上了车。
再一转头,最不应该被看到的那一堆箱子,竟然也让人搬了出来。
陶哥的脸色瞬间阴沉,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完了!
他心思电转,忽然高声呼喝:“喂,你认识不认识一个眉心有蝴蝶纹身的姑娘。”
王章只觉冷风如刀,身体像片柳叶,时而上时而下,一颗胃都要从嘴巴里倒吐出来,这已经很难受,万万没想到他耳边就听有个什么人嚎了一嗓子,身体就骤然失重,扑通一声砸到地上,摔得他眼前一黑,立时没了意识。
警车旁边,两个警察听见陶哥瞎叫,连忙一提溜人,拉起来塞车里,刚一关门,警车瞬间就飞驰而出,速度快得两位坐在后面的警察五脏六腑都被颠了一下。
车飞出去十几秒,灌木丛里挣扎着爬出个只穿了条裤子的男人:“快追,快追,有人劫走了嫌疑犯,那是我的车。”
所有人面面相觑,警察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开车去追,设卡拦截。
此时此刻,方若华坐在警车顶盖上,吹着冷风,捂住群魔乱舞的头发也是幽幽叹息。
她为什么不在温暖的房间里看电视,上网?
她为什么非要想不开,来管这桩闲事?先帮警察逮一波凶神恶煞的犯人,指不定一不小心泄了底还有可能招来报复。
然后还要跟着杀人犯亡命天涯?
眼下这个小时空,可是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的新中国!
她难道不该舒舒服服地过几天好日子?
第1002章 江湖
狂风怒吼,身后仿佛还听得到警笛轰鸣声,柳潮生身体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甚至想就此躺下一睡不起,脑子空白一片,隐隐麻木。
师妹应该知道怎么找自己……
柳潮生从后视镜里看已经躺倒在后座上的陶哥,还有两位警官,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喜欢和警察打交道,他们这类人都不爱和警方有交集。
事情怎么就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了?
柳家虽身在江湖,但从来都是济世救人,无害人之举,更无害人之心,又何至于落到几欲家破人亡的田地?
副驾驶座上的车窗户忽然砰砰响了两声,柳潮生开着的警车跟着抖了抖。
“别抖,小心开车,注意避让行人。”
方若华鼻子有点囔囔,声音沙哑。
“开窗户。”
柳潮生犹豫了下,心下叹气,还是老老实实开了车窗。
方若华钻进来哈了口热气到手指头上,温暖的气息融化了指尖的冰冷,长长的红围巾向上面拢一拢,遮盖住半张脸和耳朵。
“刘阔这些人我盯了半个月,‘陶哥’是里头最要紧的人物,临到头让你给劫走,那恐怕是说不过去。”
看到她翻身进窗时轻灵迅捷的动作,柳潮生反而觉得松快了一点。
到了现在这地步,一切皆看命。
“你这彩门‘三重影’至少是入了门,瞧着比我师妹使得还好。”
柳潮生叹道,“我师妹自己承了半个彩门传承,柳家刀练得不好,我也不成,右手废了,改练左手刀,练了这些年都没成气候。”
“所以我们师兄妹一直想给柳家的刀找个正经传人,可哪里那么容易,要悟性,要资质,还要人品,最重要的是愿意练,如今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愿意辛苦练功的?”
“前两年终于看中了一个孩子,使了手段忽悠着人家来学,倒贴了不少钱,再加上不少名贵药材,结果功夫练了个皮毛,出国留学去了,初中毕业出哪门子的国,我们国家的高中教育才是最好的吧。”
柳潮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对一个陌生人啰嗦起来,大概是心里慌乱,想说说话。
“江湖飘零的这些门派,就数你们彩门的功夫最难练,听说要练‘三重影’,入门就要在落网阵,尖刀山,黑泥潭里滚三年,要练柔术,更是要过九曲三十六洞,过不去的死在里头也不稀奇。”
“我还当彩门应该早没了传人,不曾想竟又出了一个。”
柳潮生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温润的笑意,“这么看来,我们柳家刀好像还有希望。”
“停车。”
车子一拐弯,方若华就喊了一声。
更奇怪的是,柳潮生竟然听了。
车和警察直接扔到灌木丛里,柳潮生拎着‘陶哥’,方若华轻轻追在他身侧。
两个人一路穿过街市,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柳潮生带着一个人,但身体迅捷如飞,半米高的石阶不用怎么抬腿,直接跨越过去。
他并不回头看方若华,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有人跟在他身后,甚至连影子都看不见,可越是如此,他心中越忌惮,也越佩服。
能把自己化作空气,化作尘埃,化为无形无迹,这得是第一流的高手才做得到。
在如此凄清的夜里,手中提着个活生生的人,身后可能有警察在追捕,柳潮生的思绪却不受他管控,凭空升起些五味杂陈的思绪。
自己比这姑娘要大十多岁,论轻功,自己竟不如人家,这要上哪说理去?
江湖门派发展至今,各派功法其实早就交互融合,自有相通之处。
他师妹当年就机缘巧合,习得是彩门的轻功。
‘三重影’是江湖高手给彩门轻功起的别号,是说彩门中人施展轻功,众人一眼看去,能看到无数个残影,因为太快,人的眼睛跟不上对方的速度。
‘三’是个虚指。
柳家和彩门早有渊源,柳潮生自然见过‘三重影’绝技,这会儿见到方若华,却觉得她的轻身功夫和彩门的轻功说像的确像,可说不像,似乎又不那么像。
看得出来,她这功夫根子还是‘三重影’的根子,是彩门嫡传,这一点不会错。且人家这身轻身功夫,比起传说中的‘三重影’更显高妙神秘。
只能说这姑娘的确悟性高绝,能把师门绝技发扬光大,还能添砖添瓦。
这小姑娘着实有一代宗师的气象,如果将来不夭折,说不定成气候。
柳潮生夸赞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给咽了回去,垂头丧气地拎着陶哥加快了速度。
他赞什么?
轻功再好,又有什么用?拿来给高楼大厦擦玻璃不成?
以前师父家世交的孩子,读书不行,到是找了条出路,去搞体育了,短跑。
好像还颇有成绩,虽然不是什么世界第一流,可他运气不坏,在国内比赛上能拿到挺好的成绩,后来退役以后当了教练。
但是像他一样幸运的又有几个?
更何况,去跑短跑,走体育这条路,难道就真是条金光大道?
无论怎么说,是正道就好。
他认识的,知道的武林同道们,能得善终的,都比不得善终的可要少得多。
柳潮生正走着,右肩一痛,他猛地抬头,就看本以为一直跟在身后的方若华,坐在卖烤串的摊子前面,面前已经摆了一堆竹签。
鲜嫩的羊肉串还在炭炉上冒着热气。
啤酒瓶已经开了。
前方灯火通明。
街边卖烤串的,卖红薯的,卖各种杂物的小商贩一堆,手挽着手逛街的小情侣成双成对,好一派安详的闹市景象。
柳潮生把陶哥往椅子上一推,自己也坐下,拿药瓶在陶哥鼻子前面一晃,等了几秒,看他还是没动静,冷笑道:“你信不信,我能用竹签从你的鼻孔插入你的脑子,一滴血都不会留,不解剖,绝对没人知道你的死因。”
陶哥猛地坐起身,脸上浮现出一抹斯斯文文的笑来,眼睛明亮。
他有张娃娃脸,脸上不笑好像也带着笑,温柔可亲,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个单纯善良的好人,很容易让人有好感。
不等柳潮生追问,陶哥就笑道:“哥,当初你到刘哥这儿来,我一看你就认出来了,这不是我妹子照片上的人吗?所以我虽然不知道您老人家的真名真姓,但还是交代手底下的弟兄,好好安顿您老人家,您自己说说,兄弟我有没有对不住您的地方?”
陶哥声音清亮,脸上每一处纹路都显得特别真诚,他说话的话也真诚。
方若华看了半天,都没看出半点破绽,如果不是本来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样黑心肝的人,恐怕便是她这个老江湖,也要被忽悠过去。
柳潮生表情有点麻木,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陶哥的话语打动了,静静地盯着手指,轻声道:“说说,你怎么知道我认识眉心有蝴蝶纹身的女孩儿,你认识她?”
陶哥笑了一下:“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我记得我有一回去宁州金水那边办事,路上我的车抛锚了,就在道边找了个汽车旅馆住下,顺便修修车,没想到碰见了个热闹。”
“是有个从S市过去的老板,被人玩了一出仙人跳,要把他剥光了衣服照裸、照,管他要三十万,当时就有个女孩子从南边走着过来,那女孩儿十六七岁,长得真漂亮。身后背着个背篓,手里提着一把只有手掌大小的弯刀,她过来二话不说就把玩仙人跳的那几个小子给轰走,救了那个中招的老板,身手是真好。”
“我一向喜欢交朋友,那小姑娘一看就是个高手,我就捎带了她一段路,在路上看到了那姑娘随身带着一张照片,我本来都不记得了,可一见到哥你,马上想起来,实在是那姑娘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陶哥说话时,神态显得很轻松,表情拿捏到位,很是从容不迫。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看到他的模样,绝对会相信他是个只说实话的实诚人。
柳潮生落下一滴泪,落到他的手腕上。
陶哥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媛媛已经死了。”
夺警车出逃,狂奔一路,柳潮生终于冷静下来,接受了这个现实。
陶哥身体一僵,努力让自己放松,可不安还是从心底深处开始蔓延。
柳潮生抬起头来看他:“我们家有一种药,服了之后会气息衰微,濒临死亡,身体上生出难看的瘢痕,甚是恐怖。这药我们家也不常用,常用就没用了,通常是面对绝境的时候才用来赌一把。”
一般人见到那么恶心的病症,第一反应都是躲得越远越好,要是他们被抓住囚禁,使出这一招,多半能侥幸脱身。
可柳家人大部分时候用不到这样的招数,一旦用到,必是遇见非常危险的情况。
“刚才我给那两个孩子用了药,你见到他们第一眼的反应就不对,你的表情说明你曾经见过那样的症状,那样的情况,你当机立断,连犹豫都不犹豫,就要把他们两个都杀了。”
陶哥闭上嘴,一言不发。
柳潮生眼泪滚滚而落,落到眼前的羊肉串上,轻声呢喃:“你见到过媛媛,见到过媛媛用药,还知道那药是假的,你,或者你们杀了媛媛?”
陶哥心念电转,无数念头蒸腾而上,他却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并不反驳柳潮生,只是道:“没有,我们没杀她,活人才有用,死人没有价值,我们是做生意赚钱的人,不是杀手。老哥,你不能把我们想得太恶毒,那对你,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他声音很轻,也很坚定。
“我承认,咱们做的生意不干净,可也不是随便杀人的,那姑娘当时刘哥就看上了眼,觉得是个好苗子,说要带走好好洗洗脑,洗完脑子以后指不定还是我们的一大助力。”
柳潮生面上浮现出一点异样。
陶哥一看,声音就加重了几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证据?我们虽然不是什么登记在册的公司,可我们比一般公司珍贵,什么备忘录,账本,我们也是有的,这事不难查。”
柳潮生转头看向方若华:“你还有要问的没有?”
方若华摇摇头:“不费这力气。”
陶哥满嘴谎话连篇,偏偏能把谎话说得比真的还真,他这张嘴才是最厉害的武器。
所以也没必要问,就算问出原主深厚的仇人在哪里,事情还是要一点点地做。
柳潮生轻声道:“我知道媛媛死了,他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可是,我还是要跟他一起去看看他口中的证据……你想阻止我?”
方若华立时摇了摇头。
柳潮生一怔。
方若华轻声道:“我想了想,我只是不愿意让这种人逍遥法外,可为了把他关进监狱和你打一架,看你的样子,又不达目的誓不甘休,一副要拼命的模样,实在不划算,谁伤了残了都不好,所以,随你去吧。”
柳潮生默默点点头,抓住陶哥的胳膊,把他提溜起来拖着人走入旁边的影子里去。
他刚一走,柳絮就从另一个羊汤摊子上起身,轻轻走过来,坐在方若华对面,冲她微微颔首。
方若华笑道:“你不去?”
柳絮摇摇头:“现在的我,去了也是添乱。”
她皮肤很白,虽然漂亮,却是种很不健康的白,瘦得厉害,好像空荡荡的美人皮就贴在骨头上,方若华一看便知,怕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