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除了她,旁边的也全是熟人,他坐在马上,冷眼看着。
卫承曦早就料到,在京城被熟人撞见是迟早的事情,而风水轮流转,曾经不得她善待的人,如今每一个都比她过得要好,想来她是最落魄的一个,如过街老鼠一样了。她也知道京城不宜久留,应该早早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寻访一处幽静山村住下,将此间发生的种种忘却才好。高嬷嬷也是苦口婆心劝着她,要带着她离开京城,再不回来。
然而卫承曦身体在幽禁的日子里变得孱弱不禁风,不得已留在京城养一段时间,身体养好了些,却又觉心中割舍不下。
她心中记挂着的,有两人,一是江婺,她是如此善意柔和,十年光阴里,丝毫未变,每见一次都觉得世界仍善待自己;另一人,便是庄常。
说起这个男人,曾经他忍辱负重,化名广常,尚且不屑于她,如今他身居高位,他们身份尊卑早已天翻地覆,他更不会垂青于她了。何况两人原本就有着前辈的仇怨。她已是不敢想他们能有什么结果了,只是午夜梦回,想的梦的仍旧是他,再也没有别人了。
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时候,她恍然,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心中反道“果然如此”。难怪他身上总有种青松似的傲然,若不是世家大族从小的教养熏陶,又何来如此气质?说起来,她眼光其实不错的。
那日她远远观望了帝后大婚,她知道江婺往后贵为国母,且卫晋衡钟情于她,没有乱七八糟的妃子让她糟心,此生必定顺遂。她为江婺感到高兴,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再不舍,此时也该离去了,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入了冬天气寒冷,高嬷嬷年事高,身体大不如前,又为她奔波受了寒,突然就病倒了。
高嬷嬷其实是陪伴她时日最久的人,对她一番关怀犹如母亲,她怎能抛下她不管?于是离开京城的计划再次被耽搁了。
卫承曦已经熟读了《医药百草》,只是不敢大意,还是请了大夫来看,见开的药方暗合想法,没有差错,便出门买药。
她并没丝毫钱财傍身,只是高嬷嬷无儿无女,在宫中多年,倒也存下不少积蓄,不至于出现无钱买药的窘境。
这日她裹紧了棉衣,行色匆匆,原是想着速战速决,买了赶紧回去煎药,没想到在店里碰见了曾经的春雪,她是为家中幼儿抓药。
她们不经意抬头见了,彼此都是一愣。
春雪本性善良,倒不会为难她,惊讶过后便撇开了头,没再看她。卫承曦却抿紧了唇,想起了曾经的一幕幕,只觉得心中格外煎熬。
两人相继取了药,又是前后脚出了药店的门。卫承曦抿着唇,内心踌躇,正想着是否与她道歉,原本要从旁经过的一顶华轿却突然停了下来,车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娇媚的脸庞来,带着意外而轻蔑的笑意:“卫承曦?”
她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脚步一顿,回去看去,果然是卫承安。她目光一冷。
春雪一愣,也不由得停了下来,看着她们。
“卫承曦,没想到你还敢留在京城。”
卫承安全然不惧她的冷脸,在轿子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笑了笑,语气充满了奚落,“哪曾想到,曾经风光无限的十一公主,如今竟然布衣荆钗呢?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卫承曦只是冷然看她一眼,并不想与她说话,转身就要走。
然而卫承安一挥手,护卫们便把她围起来了。
卫承曦停下脚步,挺直了背脊,缓缓回头,冷冷地盯着卫承安,“你想干什么?”
卫承安勾唇一笑,却语带恶意:“十一妹妹如今的样子,让我忆起了从前宫里的时候……”
春雪看出九公主不怀好意,眉间一蹙,竟然想上前替她说话,然而她又猛地想起,曾经自己是如何出宫的来,她脸色一白。
她心里怔怔道,那是九公主,又是少将军之妻,她一介平民,如何惹得起?就像她当时惹不起十一公主一样。如今,她被如何刁难,也是她罪有应得了……
春雪再不想管,低下头悄然退开了几步,退到了人群之中。
街上因着变故堵了起来,然而看那车马护卫都知道是贵人,不好抱怨,只好围着看起了热闹。
庄常冷眼看了许久,看到九公主的护卫要动手时,终于轻轻一扯缰绳,打马往前走了几步,伴随着达达的马蹄声出现在这几人面前。
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冷峻,没有人会忽视他,一出现大家都忍不住抬头去看,待看清了,均是脸色一变。
以如今庄常的身份地位,除了帝后,没有第三人能令他低头的了。是以,连九公主气势都矮了他几分,毕竟她的丈夫说起来还是庄常麾下的将领。
庄常先是只看了一眼孤零零站在一旁,站得极为笔直的卫承曦。
卫承曦知道他来了,却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头站着,手中捏着药包的手指攒地发白,一言不发。
庄常抬头看了一眼卫承安,面无表情地开口:“九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他虽然口称公主,但是神态没有一丝一毫的尊敬,甚至连马都没有下,地位高下一目了然。庄常出生庄家,骨子里的傲气一丝不少,平日里在身上身边不显罢了,此时看去,众人莫不心惊。
卫承安脸色很不好,却只能僵硬地笑笑:“没什么,见了故人,叙话两句罢了。”
庄常哦了一声,继而打马往旁边走过。大家以为他就这么走了,虽然莫名而来,莫名而去,也纷纷松了一口气,就连卫承曦也是这样认为的。
甚至她见他往这边来,还要往旁边退开两步,免得阻碍他。
不想未及行动,他突然俯身下来,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稍一用力,便将她拉上了马。
卫承曦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已经落在马背上了,虽然强忍住惊呼,但是万分不解他这个举动,因而转头惊愕地看了他一眼。
庄常却不多解释,一踢马腹,策马离开,卫承曦只看得到一个沉默的下巴。
卫承安因此惊疑不定,完全想不到那落魄的卫承曦竟还能搭上庄常这人,他们过去不是仇敌么?
想到往后可能还要被她压一头,她心里愤恨极了!
而春雪看着二人同骑渐行渐远,脸色越发地白了,在远处怔怔站了许久。
庄常一路沉默将卫承曦送回了家,临让她下马前,突然问了一句:“你如今,可有婚配?”
卫承曦精神紧绷了一路,压根不知道他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甚至在想他要干什么,以此来羞辱她么?
毕竟女子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成婚,已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想到这里,她内心已经是暗暗恼怒。她如今虽然低微,可是也不容他人践踏,何况是他……
她冷了脸,一手紧紧抱着怀里的药包,一手撑在马颈上,就要跳下去,被他一手一手抓住了。
他微垂着眸,看着她微微涨红的脸颊、惊慌而瞪大的眼睛,半晌,才开口说了一句,声音低沉冷淡:“你若未婚,我刚好缺一个妻子。”
“你是什么意思!”她怒斥道,甩开了她的手。
“就是字面的意思。”庄常放开了她的手,语气淡然,“我缺一个妻子,早晚总要娶的,不是你,也是别人。你便说愿不愿意吧。”
她闻言,狠狠地瞪着他,看着他冷淡的眉眼,突然觉得眼眶发红,鼻尖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不愿丢脸地在他面前落泪,赶紧低了头,又下了马,一言不发开门进了小院。
“公主,你回来了……是老奴拖累你了……咳咳!”
“嬷嬷,您别这么说,我现在去熬药,您喝了药就好了。”
“放下吧公主……咳咳咳!您没做过这样的活,会弄伤手的……老奴自己来可以……”
“嬷嬷,我可以的……”
庄常耳边听着小院内的对话,看着低落在马鬃上的一滴晶莹的泪水,怔怔半晌,还是下马来,推开了院门。
她正在廊下火炉前忙活,火气不同,浓烟滚滚,把自己折腾得手忙脚乱,满身狼狈。闻声抬头一看,顿时气恼,“你来干什么!”
她其实是不愿自己这副狼狈模样被人看见的,何况还是他。
庄常也确实没见过这样有烟火气息的卫承曦,一时都看得愣住了。
在卫承曦要恼的时候,他才走进来,皱眉看着浓烟:“我来吧。”
卫承曦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做的来这些,也正烦闷,见他要帮忙,也随他去了,恰好听到里边高嬷嬷在问谁,她忙进去安抚了两句。再出来一看,浓烟散去,炉火已经烧得旺旺的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有些羞恼又有些窘迫,索性洗了把脸,才慢吞吞地走过去。
庄常看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卫承曦先开了口。
“你这个年纪都还不娶妻,为何?”她现在已经冷静下来,因为语气也是镇静的。
庄常看着炉火,坦白地说:“我心里曾经有人。”
“什么?!”卫承曦一惊,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发怒地瞪着他,“那你还……”还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原想着他对她没有感情已经够凄惨了,哪里想到还有更惨的,他心里有别人!
庄常却很冷静,“我说了是曾经,如今已慢慢放下了。”
她还是意难平,却又很好奇:“那你为何不娶了她?”他这样出色,世间少有女子会拒绝他才是。
“她心里的是别人。”他轻声说,语气有着些许的寂寥,“她嫁人了,我也死心了。”
她一怔,眨了眨眼,突然一个想法涌上了脑海,她有些明白过来了。她看着他,突然屏息凝神,轻轻开口问道:“你能与我说说,你与她是如何认识的么?”
庄常点点头,看着炉子底下的火光,平静地开口:“当年我沉冤未雪,家仇未报,虽侥幸逃得一死,但思来想去,世上竟只剩下当时年幼的陛下一名亲人了。我在外流浪一年,听闻宫中招纳内侍,便趁机混进去,想留在他身旁,照顾一二,也算相依为命。不料中途遇险,身受重伤,惶然中逃到小殿下的宫殿,便无力倒下。当时既害怕自己就此死去,辜负父亲期望,又怕为小殿下带来不测,他在宫中已是活得不易……”
卫承曦听到这里,思及幼时种种,十分愧疚。
“……恰在那时,”他停顿了下,神色出现了些许陷入回忆的恍惚,他轻轻道:“一名女子出现了,那日正是中秋,月色凄清,落在她素色的衣裙、柔和悲悯的脸上,竟令我觉得是那样圣洁,说不清月色更明媚一些,还是她更圣洁一些。”
卫承曦静静地听着,见他停了,才侧脸问:“后来呢?”
“后来,我才发现她身后跟着小殿下。他们救了我。”
“她是江婺?”
“是。”
她沉默半晌,突然回过头来,直视他,“好。”
莫名其妙的一个字,他一时不明白,皱眉看她。
卫承曦深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又似下定了决心,对他道:“我愿嫁给你。”
第92章 番二
北风呼啸, 卷着北地冬季干枯的杂草飞旋着, 跟漫天风雪搅成了一团。在这荒凉的西北边境,冬季远比京城要冷得多, 也难熬得多。
九皇子立在帐篷外, 衣带当风,袍角都被吹得猎猎作响, 越发显得少年身形单薄瘦削。他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望着前方,脸色苍白如纸。
这是他北征的第一个冬季,已取得了不错战绩, 然而不够,他要深入敌腹,尽快取得胜利。他深知, 若是久居不下, 京城里的人就有理由取他姓名。
当然,打赢了他也不一定就有机会活。
然而他必须要打一场彻底的胜仗, 为了自己,也为了……江婺。
他用力攒紧了拳, 握得骨节发白, 脸上越发没有了血色。
他于日前被流箭所伤, 穿肩而过, 情势十分危急,把底下人吓得不行, 他自个儿却出奇地冷静, 取箭治伤眉头也不皱一下, 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完了还带伤思索对策。
古安等人苦劝不听,只能深深担忧着,不明白九皇子血肉之躯,为何像铁打的一样,比久经沙场的老将更令人动容。
只有庄常明白,殿下心中一直有股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不会倒下……
多年后,他终于登上帝位,又最终得偿所愿,江婺回到了他身边,他此生应无憾。
只是午夜梦回,不知为何仍见到那北地的风沙,当时心情如今想来仍然刻骨,更无端害怕与江婺大婚是一场梦境。
这使他时常夜半惊醒,冷汗涔涔。
“怎么了,无殃?”
一道轻柔的声音从枕旁传来,透着睡意慵懒,带着几分担忧。他还是吵醒了她。
“我没事。”
他侧身,将她拥进了怀里,紧紧地拥进怀里,仿佛这样才觉得她是真的,而不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我没事,江婺……”
江婺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埋首在他微带着湿意的怀里。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夜半醒来。她能感觉到他内心不安,只能紧紧抱着他,给他无言的安慰。
“无殃,无殃……”她柔柔唤他小名,一直唤的都是这个名字,“怎么了?”
“江婺,不要再离开我。”
“我在这里啊,不会离开你的。”江婺耐心安抚着他。
“你离开过,你离开了我好久。”他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低低呢喃着。
江婺想起了那莫名过去的四年,她不在他身边,说起来确实是离开了他的。她叹了口气,心中酸酸涩涩,只能不断地轻轻抚着他宽厚的后背,不断跟他说自己就在身边,哪里也没有去。
突然,江婺摸到了他后背有一道突起疤痕似的。她不确定,皱着眉又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好像真的是,那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伤痕了,至今仍有这么明显的痕迹,想来当时一定伤得很重,恐怕危及生命……
“你这是,在战场上伤的么。”江婺轻声问。
他沉默好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两人相拥,耳鬓厮磨般说了一会儿话,他终于从梦境中走了出来似的平静下来。江婺以为他睡着了,正想放开他,没想到她刚一动,他就又收紧了手臂,将她紧紧锁在了怀里。
江婺很困倦了,就蹙眉轻轻推了推他,“睡吧无殃,你明天还要上早朝呢。”
他却突然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