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舅母处,崔世君来到隔壁的一间厅屋,她刚进门,就见一个身穿绿色比甲的年轻妇人冲她招手,说道:“崔大姑娘,你可算来了,才刚我们几个说起你,还说你越发会摆谱了,我们等闲儿想和你说话,连面也见不着呢。”
这妇人是河阳侯夫人的陪嫁丫鬟,前几年配了人,仍旧在河阳侯夫人屋里当差,往常崔世君到河阳侯府走动,时常见到她,这回河阳侯夫人便命她带着来崔家给老姑姑祝寿。
还不等她说话,另有一个妇人快言快语的说道:“大姑娘今日忙得脚不沾地,哪里得空儿来和我们闲聊呢!”
说话的是另一个侯府的仆妇,京城各家侯府大多沾亲带故,便是坐在一桌的仆妇们也有不少是老相识,崔世君接过阿杏手里的杯子,说道:“原是我招待不周,先自罚三杯,还请各位见谅,等我日后闲了,再与你们亲自赔罪。”
说罢,她自饮三杯。
“你只当自罚三杯就完了?”河阳侯夫人的陪房假意生气,和旁边的妇人一左一右架住她,再叫另一人狠狠灌了她几杯酒。
崔世君喝得双颊通红,嘴里求饶不止,这些人才放过她。
这么一番应酬,崔世君喝了不少酒,所幸她是酒中女丈夫,除了眼眶些微泛红,人倒是清醒的。
崔世君和来的所有女眷们喝了酒,说了话,只待没有遗漏,她才扶着阿杏避开人群,来到花厅歇息。
只她饮了酒,这会儿出了满头大汗,嘴里叫热,便让阿杏把窗户打开透气,阿杏怕她闪了风,如何肯开窗?不得不好言相劝:“姑娘,你刚出汗,吹了风怕是要着凉,我去给你沏杯浓茶醒醒酒。”
崔世君摆了摆手,她还惦记着在书房用饭的霍云,说道:“前面的宴席差不多快散了,你去看看老侯爷,饭菜冷了就撤下,叫厨房送热的来,老侯爷不常饮酒,不过他若饮酒,就叫他们把酒烫滚了再吃,这天寒地冻的,吃了冷酒伤身。”
想了一下,崔世君又叮嘱道:“另叫厨房烧一壶热茶送去,不管他吃不吃得惯家里的茶,先备着总是错不了的。”
她事无巨细都想到了,阿杏见她还有话要吩咐,便道:“姑娘,有火华在呢,他在老侯爷身边伺候这些年,咱们能想到的,他肯定也能想到。”
听了阿杏的话,崔世君忍不住失笑,自觉是庸人自扰,她道:“好了,你快去吧。”
那阿杏临走前,还是先赶着去沏了一杯浓茶,这才往书房去了。
阿杏走后,屋里只剩下崔世君一人,崔世君独自坐了半晌,起身推开窗户,冷风袭来,虽解了燥热,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滚,崔世君连忙关上窗,饮下半碗浓茶,压下这股恶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杏还没回来,崔世君饮酒过量,不觉之中有些困倦,于是歪在椅子里,朦胧睡去。
霍云进屋时,看到眼前这副情形,眼底露出笑意,他走近崔世君,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酒香味,味道不算浓烈,并不难闻。
醉酒憨睡的崔世君还不知有人正在注视她,她睡得极深,发髻上的珠钗快要滑落,手臂枕在头下,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手腕上那颗淡淡的痣也清晰可见。
一同进屋的阿杏似是觉得不妥,正要上前叫醒崔世君,霍云止住她,阿杏不敢忤逆他,只得撅起嘴巴,拿眼瞪着自家姑娘,巴指望她快些醒来。
霍云看得有些出神,他实在觉得她熟睡的样子太有趣了,他又靠近了一些,弯着腰,细细打量着她的睡颜。
他们二人隔得很近,霍云甚至能感到她轻微的气息,往日那个沉稳内敛的小妇人不见了,反倒多了几分娇憨可爱。
他就这么目不转睛的看着,直到崔世君动了一下身子,霍云才觉出他们之间委实过于亲密,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步,阿杏赶紧趁着此刻,出声喊道:“姑娘,快醒醒,仔细着了凉。”
崔世君被叫醒,她睁开双眼,看到立在身旁的人影时,一时有些恍惚,只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未醒。
她懵懵懂懂的望着霍云,直过了半日,方才出声喊道:“老侯爷?”
“睡迷糊了?”霍云问道。
崔世君怔了一怔,惊觉自己并非在梦里,她坐起身,扶正头上的珠钗,捂着臊红的脸,说道:“是我失态了。”
霍云兴致盎然的盯着她瞧,打趣道:“看来你酒量不浅嘛。”
他本在书房用饭,崔家那两兄弟比崔世君还要乏味,霍云和他们无话可谈,正打算退席时,就见到崔世君身边的小丫头在门外和火华说话,霍云招来一问,得知是她打发过来的,索性和她一起过来,谁知刚进屋,就见到她醉酒沉睡的模样儿。
“老侯爷就别再笑话我了,我这做主人的先吃醉了酒,已经是失礼得很。”崔世君羞道。
霍云暗想,幸亏是他看到了,若是叫别人瞧见她醉酒的样子,他可是要生气的!
崔世君和霍云说话时,阿杏已经溜出去沏茶,屋里只剩他二人,二人相顾无言,直到阿杏端着茶进屋,崔世君才问道:“老侯爷,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府罢。”
“你赶我走?”霍云挑眉问道,脸上倒是不见怒色。
崔世君笑道:“我何曾有这样的心思,只是家里来的人多,恐怕冲撞了你,我又不得时时陪你说话,只待空闲了,我再去侯府请安。”
霍云左右张望,就是不拿正眼看她,崔世君只当他的倔劲儿又上来了,正要开口劝他,就听霍云说道:“清华观的梅花开了,等过完春节,我们一起去赏梅,要不然等花期过了,岂不辜负她开这一场。”
他一片好意,又是诚心相邀,崔世君看着他殷切的神情,顿时沉默下来,她明知应该婉拒,只是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婉拒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崔世君点头,“好。”
得到她的首肯,霍云得意的一笑,抬着下巴说道:“就知你一定会答应。”
说完这话,他喊来火华,准备打道回府,临走前,霍云凑近她,叮嘱道:“不许再吃酒。”
“知道了。”崔世君催他出门。
霍云嘴角含笑,带着火华出了花厅,由崔福引着他出了院子。
崔世君倚在门边,目送他身影消失不见,转身回屋。
第80章
崔老姑姑七十岁大寿热热闹闹的办完了, 宁国侯府这边却不大太平,起因是崔老姑姑寿宴, 宁国老侯爷霍云屈尊纡贵亲自到场贺寿,论理,他两家非亲非故, 霍家是有爵位在身的皇亲国戚, 崔家不过九品末流的小小官媒,宁国侯府派人送些贺礼也就全了礼, 偏偏老侯爷不理世俗, 自然惹来许多流言蜚语。
宁国老侯爷向来我行我素,这宁国侯霍嘉实在无可奈何, 只是他老子他说不得,底下伺候的人却不能轻饶, 宁国侯把火华等人叫过去, 带斥带喝教训了一顿,怪他们没能劝住老侯爷,这一来倒好, 老侯爷得知此事, 二话不说, 带着小厮回到清华观去了。
这事, 崔世君自是不知情,前些日子, 她忙着崔老姑姑的寿宴, 衙门里公务堆积, 眼看就要过春节,公务需赶在节前打理妥当,再一则,自打崔老姑姑见了陈举人夫妇,心头就一直惦记着崔世安和陈二姑娘的婚事,再三催她到陈家,商议将他二人的婚期提前。
这日,崔世君总算抽出一日空闲,借着送年礼,和徐氏一同来到陈家。
陈家离崔家不远,坐马车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崔世君和徐氏到时,陈太太带着两个女儿迎出门。
这是崔世君每一回来陈家,她看到陈太太身后站着两个姑娘,一个中等身材,长着鹅蛋脸,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儿,另一个十来岁,行容举止还带着孩子气,崔世君心知,这大的是陈二姑娘,小的就是陈三姑娘了。
彼此问了一声好,陈太太拉着徐氏和崔世君的手,说道:“外边冷,咱们进屋说话。”
进了大门,崔世君抬眼望去,四四方方一个院落,院子里栽着一颗梨树,树下安放着石桌石椅,正值冬日,树上光秃秃的,有个三四岁的小哥儿蹲在地上玩耍,看到来人了,站起身扑向陈太太,嘴里喊道:“妈妈。”
这小哥儿乃是陈家的幺子,小名儿叫做东儿,陈举人和陈太太老年得子,分外宠爱幺儿,她抚着他额前的碎发,说道:“家里来了客人,怎么不喊人?”
东儿左右看看,一旁的徐氏他倒见过几回,崔世君却是头一回看到,他冲着崔世君甜甜的一笑,又扭头望着徐氏,喊道:“婶娘。”
徐氏喜爱他机灵可爱,于是牵着他的手,问道:“一些时日不见,东儿又长高了,前几日怎么不随你爹妈到我家去吃酒?”
东儿有问必答,他摇头晃脑的回道:“爹爹说了,叫我在家里陪着姐姐们呢。”
“真是个好孩子!”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众人,徐氏牵起他的手,随着陈太太进了正房。
走进里屋,重新见礼,又分主宾坐下,不一时,陈二姑娘端着茶水进屋,第一盏茶水先端给了徐氏,其次是崔世君,最后是她母亲,徐氏见她忙前忙后,慈爱的说道:“别忙了,又不是外人,你挨着我坐下说说话罢。”
陈二姑娘望着她母亲,她母亲轻轻颔首,那陈二姑娘方才坐在徐氏身旁,徐氏指着崔世君,说道:“这是你大姐姐,前面两个姐姐你已见过的,只因你大姐姐在衙门里当差,轻易不得闲儿,今日遇着她休沐,便和我一道来拜见你们太太。”
陈二姑娘起身,朝着崔世君盈盈一拜,嘴里称道:“大姐姐好。”
崔世君回她一礼,叫她妹妹,又道:“往日只听太太和妹妹们说起你,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这位陈二姑娘闺名叫做雪莹,陈太太身子羸弱,底下一双儿女年幼,自从大姑娘嫁人后,陈雪莹就在家里帮衬母亲,这也难怪陈太太舍不得她出嫁。
徐氏今日来访,是和陈太太有正事要谈,陈雪莹是事主,不便在场,那陈太太便打发她和崔世君回屋说话,她道:“我们说的都是些家常里短的话,年轻人恐怕不爱听,你们自去顽儿罢。”
崔世君本是老姑姑遣来的,不过她想着徐氏和陈太太二人更熟,由她来陈太太商议,兴许比崔世君还要管用,因此崔世君也乐得清闲,由着她二人去合计。
出了陈太太的正房,陈雪莹带着崔世君来到西厢,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幽香,有别于寻常的熏香,这香闻起来清新怡人,崔世君仔细一看,只见东窗案几上摆放着两盆君子兰,绿叶黄花,使得屋里平添了几分春意。
崔世君忍不住夸赞:“好俊的兰花。”
陈雪莹笑道:“养了几年,今年冬天才开花。”
说着,陈雪莹给她让座,又打发小妹去倒茶,崔世君打量她的闺房,屋子虽说不大,收拾得极为整洁,墙上挂着书画,案上还放着一架五弦琴,崔世君问道:“妹妹还会弹琴?”
陈雪莹谦虚道:“只懂些皮毛罢了。”
她和崔世君相差十多岁,听闻她掌管崔家,比男人还要能干,是以陈雪莹在她面前,不觉有些自惭形秽,崔世君看出她有些拘谨,直接说道:“我们见得少,彼此性子不熟也实属正常,不是我自吹自擂,日后相处久了,你就知道我这人是极好说话的。”
陈雪莹低头一笑,恰巧这时陈小妹进屋,她抬着下巴,振振有词的说道:“我姐姐性子也好,亲戚里面的姊妹们都爱和她顽儿。”
像是怕崔世君不信似的,她又道:“不信你去问问毕家的表嫂,家里的长辈们也说我姐姐好呢。”
她说得表嫂正是崔世君的三妹崔世雅,这桩亲事还是她牵的线,崔世君看她一派天真,笑道:“我信,你姐姐要是不好,你也不会这么急着护她呢。”
陈雪莹闹了个大红脸,她瞪了妹妹一眼,骂道:“大姐姐面前没大没小,看我回头不告诉妈。”
陈小妹唬得一吐舌头,放下手里的茶水,说道:“我去找东儿。”
说完,溜出门了。
陈雪莹连喊几声也没叫住她,她转头对崔世君歉意的说道:“我这个小妹,从小被家人惯坏了,还请大姐姐不要介意。”
崔世君岂会和孩子一般见识,她道:“你小妹倒没说错,我听我兄弟说,前些日子你爹娘病了,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操持。”
上回地龙翻身,陈举人和陈太太意外受了伤,好在有惊无险,这家里伤的伤,小的小,只有陈雪莹还算顶用,她说起那时的情形,说道:“多亏了他,我家才度过这层难关,大姐姐回去代我多谢他。”
“哪个他?”崔世君明知她说得是谁,故意笑着追问。
陈雪莹脸上羞得通红,低头看着脚面,常言道患难见真情,地动后,京城买米买粮都有配额,是崔世安带着粮米送到陈家,每日陪同她到米铺买粮,陈雪莹这才真正体会到这人的好。
崔世君不愧是官媒人,她道:“我兄弟你是见过他的,他心肠最是柔软,家里虽说只有他一个哥儿,我们合家却并不肯娇惯他。”
崔世安的好,陈雪莹自然知道,便是崔家今日来的目的,她也听母亲说过,崔世君比陈雪莹年长,又善于察言观色,她只看她的神情,就心知她十分中意自家那个弟弟,崔世君便捡着崔世安年幼时有趣的事情说了几件,陈雪莹起初还羞怯的低着头,后来听得津津有味,实难想象那人竟还有这样一面。
“你别看他如今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儿,淘气起来也够缠人,刚进私塾第一年,和同窗打架,人家比他高一头,门牙都被打掉了,回家他不肯说实话,只说是自己摔的,过了几日,悄悄往那人茶壶里灌了墨水,人家不提防喝了一口,整个人黑眉乌嘴的,直到先生找来,我们才听说这事。”
陈雪莹捂着嘴偷笑,她道:“这却也不怪他,吃了亏不叫他想法子打回去,心里就像长了一个疙瘩,是怎么也抚不平的。”
崔世君看她笑得欢快,缓缓说道:“后来考学,他连考了几次不中,我家老爷和太太着急,便是他自己也急,我劝他,年少时受些挫折不算坏事,但凡用心做学问,不怕没有回报,如此劝了几回,他这才渐渐放开了,今年童试中了秀才,家人替他欢喜,他反倒变得沉稳踏实,直说考中秀才不算甚么。”
陈雪莹说道:“大姐姐这话说得是,便是我爹爹,也是考了几回,才得了这举人的功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