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木小树把床头木洛琪的脸推到一边,用低哑的声音嫌弃道:“吵死了。”
木洛琪听到她的声音,一骨碌坐起来:“清醒了?”一把拿过桌上的粥,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她嘴边:“吃一点,杨嫂熬的青菜粥哦,可香了。”
木小树慢慢咽下嘴里的粥。清淡香甜的粥温度正好,暖暖地从胃里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小树你很难受吗?是不是鼻子还塞着?这年头庸医怎么这么多?”木洛琪看着木小树红着鼻头用力吸了吸的可怜小模样,心里把所有的医生骂了个遍。
“没事,好多了。”木小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明明很难受的样子,这里又没有其他人,你这一副弱受的样子装给谁看啊……”
“……”
真的没事。只是忽然发现,原来也有人会在她消失后坚持不懈地寻找她。这个认知让她有些震颤和感动。那个恐怖的深深庭院,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木小树可以下床的时候,已经到了夏季的尾巴。这场大病让原本清瘦的她更是单薄得如同一张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纸片。
这天早上,她背着画板出了门。她只纯粹地想离开木宅,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于是漫无目的地走在琼榭的小道上。
琼榭的一部分已经被她丢入了黑名单,这一辈子也不想触碰了。她索性走出琼榭,往南部的小山走去。
南部山区的海拔不高,有一处小山坡景色独好,安静祥和,是她最喜欢的去处。
气喘吁吁地爬到小山坡,木小树背着画板就往记忆中那棵榕树走去。谁知刚抵达榕树便看到树下支着一个画架,看样子已经有人抢占了她的黄金地盘。
画架脚边散落着几本速写本,一个钢制笔盒,以及几把来不及收回的碳素笔。画架主人应该只是暂时离开。
她好奇地凑到画架上看了看,只见画架上夹着一张素描纸,纸上用钢笔勾勒着一栋建筑。画者的画工极好,线条流畅,用笔简洁,整个建筑在二次元的稿纸上就已显露出恢宏的气势来。
画稿的右下角写着一个“祁”,笔锋潇洒而清俊。原来画作者姓祁啊,她想。
画上的线条实在是太漂亮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看得太专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在靠近。
那人安静地站在她身后,耐心地看她对画稿动手动脚。
“好漂亮哦……”她情不自禁喃喃。
“谢谢。”
干净而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惊得她猛地一抬头。这一抬头间,她看到了那唇角带笑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身休闲T恤,一条运动裤,衬得整个人越发年轻而有活力。一顶宽檐大草帽扣在他的脑袋上,阻挡了太阳的荼毒,亦将他如雕塑般俊挺的面部轮廓笼在了一片沉静的阴影中。
“嗨,好巧啊。”她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惊喜,没有想到自那个晚宴后他们还能再重逢。
他笑了:“是很巧,没想到摆一幅画在这里,还能钓到一个小美人。”
她瞪大眼睛,惊讶得忘了脸红。这个云淡风轻的人居然也会调侃?谁过来捏她一下告诉她这不是做梦。
“这就是你的艺术吗?好棒啊!”她的眼睛亮晶晶。
他把草帽摘下来,走到她身旁:“对,只不过还是个半成品。”
“你来这里写生吗?”她问。
他点点头,整理脚边散落的画稿。她凑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稿子,每一张都是不同风格的建筑,每一张都令她惊艳。
她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写生呢?这里没有建筑啊。”只有满山坡的花花草草。
“写生并不一定要对着建筑。对着建筑一笔一划照搬,那叫临摹。我来这里找灵感,一株草,一朵花,一片叶子,都是启发。”他指了指画架上的画稿,问她,“你觉得这个建筑的灵感取自哪里?”
她再次看向画中的建筑。那建筑流露着古典的中国风,正中的主楼高而庞大,挺直的楼身延伸出一片状似羽翼的穹顶,斜斜地覆住两侧的子楼。
她凝眉思索,望着这片祥和安宁的小山坡。不是花,花太柔弱,撑不出这种有如庇护的安宁感;也不是草,草太单薄,无法矗立出那建筑的气势;亦不是远山,远山太飘渺,而这建筑给人的感觉切实可触。那建筑给人安宁、朴实而又宏伟的感觉,就像……就像……一个安稳的巢。
巢?!思及此处,她猛地抬头。头顶是如云般浓密的枝叶,枝叶间有长长的榕须垂下,整棵榕树就像洪荒岁月里亘古不变的守护者,把脚下的生灵纳入它的怀抱。
“是树!灵感来自这课榕树对不对?”她激动地看着他。
他勾起嘴角,眼里有赞赏的光芒:“是的,你的观察很敏锐。”
她得意起来:“那是,我从小还没学会拿筷子就已经会拿画笔了。天天被被要求观察一群花花草草石头蚂蚁,然后把感觉画下来。”
“你的启蒙老师一定是一位出色的画家。”他由衷地说。
她用力地点头:“他是全宇宙最厉害的画家,没有之一。”过了一会,她终于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开了:“他就是我外公。”
他无奈地看着她,却被她的快乐感染,也忍不住笑了。
“你既然能从大自然找到建筑设计的灵感,那能不能从人的身上找到灵感呢?”她有些好奇地问。
他被她的问题问得呆怔了几秒,思索了半晌后答道:“虽然从没有尝试过从人的身上找建筑的影子,但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思路。”
“真的吗?”她兴奋地说,“那以我为模版,会是怎样的建筑呢?”
他摸了摸下巴:“那要画一画才知道。”他指了指前方的草地:“你站过去,我来画。”
她听话地跑到了阳光底下,一动不动地当起了模特。
他看了一会儿,蓦地走到她身前,把他的大草帽扣到了她的头上:“戴着,防晒。”
他回到了画架旁,拿起了钢笔。她赶紧摆了个自认为最好看的姿势。
“你不必这么拘谨,随便干些什么都可以。我只是在找感觉,不是在拍照。”他远远地喊过来。
她立刻得令,绕着小山坡跑了一小圈,然后回到原地,压着帽檐又蹦又跳,末了冲他喊道:“这就是我,你还满意吗?”
他安静地站在榕树的阴影里没有答话,只挥笔在画纸上勾勒起线条。
眼前的女孩蹦蹦跳跳了一阵似乎累了,拿起画板支在膝盖间开始画画。她很瘦,小小的一团几乎都缩到了大草帽的阴影里。她画画的时候很专注,似乎已经忘了他的存在。她下笔的姿势自然而优雅,明明只是用铅笔在写生,却仿佛手里握着的是毛笔,笔下的是意蕴飞扬的水墨丹青。
她在画她眼中的世界,她与她的世界却入了他的画。
第10章 新友
夏日的尾巴一点一点溜走,暑假就要结束了。
木小树的整个暑假一半贡献给了那场来势汹汹的大病,另一半消磨在了南部山区的小山坡上。
每一次到南部山区,她都能碰到来找灵感的祁缙谦。两个人的相处安宁而默契,有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南海北无所不侃;有时候她坐不住起来闹腾,他则在一旁好脾气地边笑边摇头;有时候她直接睡倒在榕树下,醒来时身上盖着他的衬衫,脸上扣着他的大草帽。
大部分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一个坐着拿铅笔涂鸦,一个站着在画架前勾勒线条,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她想看他以她为灵感设计的建筑,可总是被他巧妙地推辞过去。久而久之她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形象太失败,设计出来的建筑对不起人民大众。
他难得地大笑起来:“要对自己有信心。就是因为你的形象太成功,我才不敢草草收尾。等我把它完成,一定给你看。”
然而直到暑假最后一天,她也没有等来他的大作。
晚饭后,几个女眷在前厅唠嗑。因假期即将结束,二姑姑和两个表姐也准备离开N市,于是这场话家常便成了临别欢送前的最后一次合家聚会。
二姑姑的心思一直都没有从那场晚宴中移开,她亮眼放光地说:“哎呀那天晚上果然来了不少青年才俊呢,洛琪有没有看对眼的?”
木洛琪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太阳穴,笑得明媚而得体:“那些青年才俊哪里看得上我,倒是叶子和安妮得了许多精英的青睐呢。”
木小树的半边牙都酸掉了。呵呵,你就装吧。
然而木洛琪的一番话在木心蕊听来极为受用:“是呢,那位祁家的独子看上了叶子,整个晚上都在和她聊天呢。据说祁先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建筑设计师,在英国工作呢。”
瞬间,戚叶子红了脸,戴安妮青了脸。
木小树无语地抚额,姑姑诶你弄错主语和宾语了,是两位表姐缠着祁先生,最后逼得他不胜其烦跑到无人问津的角落和她这一只小虾米聊了半晚上的天。
林素音呷了一口茶:“祁家不是阖家移民到加拿大了么?祁先生既然在英国工作,只怕待在国内的时间不会多。”
木心蕊不高兴了:“叶子嫁过去,他自然在国内的时间就多起来了。”
木小树和木洛琪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低头喝茶,以掩盖脑门上簌簌下落的黑线。
叶淑华捂嘴笑了起来:“小妹,祁先生还没同意娶叶子呢,你这发的哪门子火?”她转头问戚叶子:“叶子,你和祁先生相处得怎么样了?”
被点到名的戚叶子支支吾吾起来:“这几天并没有看见他……”
木心蕊说:“二嫂,祁先生什么人物,自然深居简出,不是那么好见的。”
木小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南部山坡上祁缙谦戴着大草帽,一身休闲装的样子。他实在不像是深居简出的人啊……
这个妇女座谈会实在太过无聊,木小树和木洛琪双双找了个借口退席了。
夜还漫长。
新学期拉开了帷幕。木小树回到了久别两个月的校园。
新的班级,新的同学,没有罗洋洋的聒噪,没有程弋阳的白眼,木小树觉得人生好寂寞。
高二文理分科的第一节数学课,木小树的名字就被全班同学牢牢记住了。
教高二(10)的数学老师是个刚毕业出来没几年的年轻人,但由于他出色的数学教研能力被破格提升到高二年级任教并兼任高二(10)的班主任。他姓韩,喜欢学生们称他老韩。
老韩人长得文文弱弱,实则是一只笑面虎。他教会了木小树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第一节数学课,木小树照例像以往一样趴在桌面上对着本子涂涂画画,忽然前座的男生转过头来和她打招呼。
“嘿,我叫陈祖平,你叫什么名字?”
木小树抬头,小声地回答:“我叫木洛芬,但是亲近的人都叫我木小树。”
陈祖平看到了木小树的画,惊叹道:“你画画得真好,这画的是谁啊?”
木小树还来不及回答,就听到讲台上的老韩冲他们这边喊:“那边两位同学,你们在聊什么呢?”
木小树和陈祖平赶紧噤声。
“看你俩笑得那么开心,站起来跟我们分享一下吧。”老韩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木小树和陈祖平只好在大家好奇的目光中站了起来。
老韩吩咐:“你们刚才在底下说什么,大点声说给班上其他同学听听。”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装死。
“哦?不想说吗,那我考虑一下是不是要你们把课本抄十遍。”老韩的声音里有危险的味道。
木小树还想继续装死,不料前面的的陈祖平开口了。他对着教室的空气大喊:“嘿,我叫陈祖平,你叫什么名字?”
一片哄堂大笑。老韩依然笑得温和:“第一节课就开始勾搭女生了,不错不错,有前途。”
大家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期待的目光瞥着木小树。
木小树认命地大声说:“我叫木洛芬,但是亲近的人都叫我木小树。”
陈祖平:“你画画得真好,这画的是谁啊?”
一群人竖着耳朵等木小树的回答,连老韩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木小树的头顶有一群乌鸦飞过,她该答什么?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说这画的是她初恋吧。于是她恶向胆边生,对着陈祖平的后脑勺喊:“画的是韩老师呢,你看帅不帅?”
教室的屋顶差点被同学们的笑浪掀翻。
陈祖平的反应很快:“哇,帅爆了,宇宙无敌霹雳帅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老鼠见了会打洞。”
同学们已经笑疯了。
陈祖平又不怕死地补了一句:“但是跟我比起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怪叫声中,老韩微笑着拍了拍桌子:“那么,帅气的陈祖平同学以及未来的画家木小树同学,明天上课前把课本抄十遍送到我的办公桌来吧。”
一道闪电劈过木小树的脑袋,这老师太阴险了,不是说了就不用抄书的吗?
“哦,还有,木小树同学,你再多交一幅我的画像吧。”老韩说,“记得要把我画得比陈祖平同学帅。”
木小树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中蔫菜了。
“好了,大家放松过了,现在继续开始上课。”老韩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起来。
木小树默默垂泪,其实她就是一调节课堂沉闷气氛的炮灰么……
很快,木小树便和周边的同学混熟了。她的新同桌是一个美丽的女生,全身散发着一股高贵冷艳的气息,与她的名字高泠有着无与伦比的契合感。她的前座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基友,左边那只是木讷寡言的忠犬泰和,右边那只就是风骚脱线的霸王花陈祖平。加上她这一棵吊丝小树,完满地组成了无厘头四人组。
木小树觉得自己终于不用再受程弋阳自带学霸光环的压迫,即将迎来新生时,月考的车轮轰隆隆滚过,碾碎了她的一颗琉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