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看我,用外套吸着小狗身上毛发的水,回道:‘它身上全是胶水,你没看到吗?’”
那是一条脏兮兮的狗,一看就不是她的,那样的地方,应是被人遗弃,又被来游玩的孩子恶意捉弄了一番,却被她救起。
当时蔺君尚望着她身上的衣服,又将目光调向远处,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没再多管闲事的他离去。
后来,车子没开出多远,他停在路边接电话,看到那辆黑色奥迪从身边驶过。然而等他继续通电话,却无意中从后视镜看到身后有个娇小的身影抱着一条全身发抖的狗,正一个人步行往湖外去的路。
因为正在接的是重要的公事电话,对于一个陌生人,蔺君尚没有多余理会,那通电话他讲了半小时,等到他重新启动从湖边往外,在马路边,又见到那个小女孩。
她依然抱着那只狗,只是这时,浑身发抖的已经不再只是那只落水的小狗,秋风一吹,下半身湿透的女孩就像是枝头挂着不堪秋风的叶片,瑟瑟孤立,偏偏她脸上一丝软弱都没有,目光望着空无一人的郊外马路,异常平静坚定。
蔺君尚有了想要开口唤她上车的冲动,然而面前驶来一辆很普通的黑色威驰,小女孩抱着狗终于上了车。
“六年前,那是八月最炎热的一天,我驱车路过满庭芳附近的街心花园,正直红灯停下等,看到前方有个女孩子不肯过马路,最后还蹲在路边哭。”
“那天的蝉鸣特别清晰,阳光明晃晃,人来人往本是炎热烦躁,看着她哭,却让人觉得天仿佛也要跟着下雨。”
“两天之后,沐家老爷子邀我去沐宅做客,在那个书房,他提出了请求。”
蔺君尚环抱怀中之人的手臂更紧了紧,温沉的声音带着时光磨砺的沙哑质感,继续在她耳畔响起。
“即便蔺家真的欠过人情,你该知道,我不是什么条件都会答应的人。”
“老爷子说,小孙女父母刚过世,又生了病,正值高三,他担忧会因为这个坎误了她的将来。”
“看我无动于衷,老爷子拿起桌上的合照,说,小孙女很喜欢我的画。”
在那张合照里,他认出了湖边抱着流浪狗的小女孩,也认出了是前两天蹲在马路边哭泣不肯过马路的那个她。
在美术论坛上无人知晓他的身份,但沐老爷子在看过孙女带着崇拜的语气发来的画作之后,就已经看出来这是谁的作品,也是因为这样,才想到找他试一试。
“收徒的帖子确实是为了你而发的,接近你有原因,想教你,也是真的,因为你有那个天赋。”
“再后来……再后来的你都懂得。”
他将脸埋进她的发间,深深呼吸她真实的气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回忆往事时总是牵扯着心口的隐隐揪痛。
“每当你唤我‘师父’,每当看到你完全信赖的纯澈眼神,我都在想,我只是回报于人,并没有什么可内疚的……然而终究事情往不曾预料的发展。当我意识到你对我有了感情,当看到你开始越来越难过,我总在想,或许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我不曾接近你,你会如别的女孩子一样,在大学接受别的男生的追求,过得快乐又自由……”
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轻微的呼吸声里,缓缓转回了身,她睁了眼,与他对视。
蔺君尚凝着她,小心翼翼对上她一双润泽的眸。
昏暗光线里,他的手触碰上她的脸颊,在知道她为了他而离家出走之后,在数个电话打不通不知她下落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不是她放不下他,而是他放不下她了。
可是好像要惩罚他似的,当他正视自己的内心,决定终止这场交易,宁愿用其他的去换,命运对他开了玩笑,让他面对的是一场惨绝嗜心的大火。
烧得一切都没了。
第829章 爱你,从来没有条件
情天记得他说的九年前。
那是秋天的一个周末,她央求得祖父同意,让她去雁湖写生。在那之前不久,学校秋游才刚去过一次,情天记得那里的美,想趁着周末独自再去。刚巧那天白诺涵来家里做客,沐尹洁也想去,于是最终沐家司机开着一辆黑色奥迪送三人去了雁湖。
到了之后沐尹洁跟白诺涵在各处风景优美的地方忙着自拍,情天一个人拿着画本在湖边画画,后来看到几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围着逗一只脏兮兮的小狗,没多管。
等到她画了一会画再看去,只见小狗身上毛发全黏在一起,形态吓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再一眨眼的功夫,小狗已经被其中一个男孩抱起扔进了水里。
情天没有出面呵斥,一是陌生的男孩不一定会听她的,二是这情况不该浪费时间。
她随手搁了画本画笔,从另一头绕过去靠近小狗落水处,将那只在水面上胡乱扑腾着的小狗给救了上来。
其实她不习水,甚至向来有些怕水,当时身边无人,耳边只有风声,水里是可怜挣扎的小狗,她不能再靠近,唯有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扔了一头过去。
抱着小狗湿透下半身的她,遭到了沐尹洁白诺涵的嫌弃,她们不让她上车,“哪里来的那么脏的狗,还有你这一身,这是家里的新车,回去一定会被训的,你别连累我!”
沐尹洁拉着白诺涵站在车门边,堵着车门不让她上。
正从远处接了电话回来的司机,还没走到跟前就被沐尹洁跑过去吩咐:“情天救了一只流浪狗,一身又湿又臭,怕弄脏了家里的车子,说等向添来接,咱们先走吧。”
司机其实曾有过犹豫,但因为今天开的奥迪确实是沐家的新款,虽然不是最贵的,而他只是司机,脏了车怕连累挨骂——还有一个原因,情天总是不怎么说话,而沐家里显然大小姐沐尹洁更受宠,司机也是有眼色的。
他走到抱着脏狗的情天跟前,确认问:“二小姐,我替您打个电话给向添?”
情天面色平静看着司机,“打吧。”
长在沐家,她懂得识人,这司机最终会听沐尹洁的,而沐尹洁绝对不会让她上车。
之后沐尹洁说肚子疼,又说这里很安全人丢不了,催促着司机开了车,扬长而去。
就这样,情天抱着那只小狗一个人从湖边往外面马路边走,秋天里,湿了鞋跟裤子,寒意从脚上慢慢传来,风一吹,站在路边的她打了寒颤。
一人一狗,等待道路尽头出现车辆,都那么安静。
向添开着一辆二手的威驰赶着来接她,黑色的威驰是向添个人的车。
老爷子曾打算给他一辆沐家用不上的车,他说贵重拒绝了,用自己的钱买了辆几万块二手的威驰代步,其余的钱都攒着给弟弟看病花销。
他不怕情天脏了他的车,从后车厢拿了块毯子将她裹住,小狗依然在她怀里。
上车启动离去时,向添转头一句:“二小姐别急啊,我开快一点,咱们很快就回市里。”
……
如果蔺君尚不提,她早忘了当年那样的情景之下,曾经遇过一个路人,而那个跟她有过一句对话的路人,竟然是他。
她的思绪有些飘远,面前的人却紧张看着她。
等她回神,对上蔺君尚的目光,耳边的雨声无法分辨是耳鸣的幻听还是真的外面还在落着雨。
“所以第一次见面,约在雁湖,并不是巧合。”
这不是询问,是肯定。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那是因为一直没怎么说话。
蔺君尚点头,现在回想,或许在九年前,她就已经在他心中留下小小的影。
当时那段时间,不管是盛辰还是蔺家都给他很大的压力,他行事冷漠脾气沉郁,但那日去过雁湖之后,在异常烦躁时,偶尔会想起秋风中女孩狼狈抱着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目光倔强又坚定。
“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情天的声音依然清淡,蔺君尚却突然放开了她,起身下床。
拧开保温壶,倒了一杯温开水过来,他扶着她起身:“先喝点水,有话咱们可以慢慢说,说一宿都没关系。”
情天微凉的手指握着杯子一顿,“谁要跟你说一宿。”
那人坐回床沿,单臂环着她的肩,语调温和,眸色深深:“那,不说一宿,睡一宿也行。”
情天低头喝水,唇角隐有弧度,灯光太暗,不知是否是真。
她喝得很慢,因为嗓子确实有些难受,缓缓的水流润泽了喉咙,很舒服。
蔺君尚耐心等着妻子喝水,另一手将保温瓶拿过来,等她喝完再倒一些。
等他接过空杯,她却又要躺下了。
闭目片刻,身边没有动静,情天睁眼,看到那人单肘撑在枕上,沉俊的面容,就这么看着她。
无视她的抗拒,他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捏着,依然声音沉缓:“关于十五年前那件事,事发之时,远在国外的我并不知情。”
“过年回国,看到父亲身体不好,起初两人也只骗我是小病。第二年,父亲病情加重,再三询问,母亲才说了原因。案发那天,虽然父亲险险捡回一条命,但枪伤伤及部位成了后来的严重隐患,一个健朗的男人身体日益变差,他就这样苦苦支撑了六年。”
“我知道其中的真相,是在他临终的时候,他爱母亲,不希望母亲有事,即便那样的情况下有可能算正当防卫无罪,但他并不想冒这个险。”
“蔺家欠沐家老爷子一个人情,终究要还。可是情天——”
他将她揽入怀里,气息压抑隐忍:“爱你从来是没有条件的。”
“……我知道。”
怀中轻哑的声音闷闷传来。
蔺君尚一怔,潋着水光的深眸染了笑:“你向来重责任,不管是对那个不成样子的沐家,还是仅仅一条流浪狗。可却没有想过,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生病了可以闹脾气,可以有情绪,但关于离开,想都不要想。”
收臂将人按紧在胸膛,低沉的气音微颤激荡心魂:“不许你推开我,不要让我,边拥有边失去着。”
第830章 咬她,还有更诛心的吗
明明那个人就在怀里身边,却总是觉得稍不留神,她就要不见。
这样的感觉,此生之前不曾有,与她重逢之后却时而萦绕心头,如果说商海沉浮能用才智理性去判断,那么感情之事向来最难琢磨,商场之中失败不过是身外名利散去,涉及情感,却令人不敢自居聪明。
因为失去的,或许一辈子都会在心中某一处,空了一块。
……
细细回想,其实情天并未想过“离开”。
从高三相识,辗转历经五年,其中发生过那么多事,足以在午夜梦回作成一场一世的梦,往事不可追,恩怨不过是细枝末节中出的差错与误会,若抛开苦难不谈,其实她从未后悔过遇见蔺君尚,即便现如今知道,他最初的接近是有目的的。
高三那一年,因为有他,让她在失去父母又身患病的极度消沉后感受过最美好的温暖,他看似高冷清冽,话极少,却可在细节处感受他的温暖爱护。她刚好也不是个热络的人,两人相处总有一种淡然之中的隐隐牵系,在那个时期,每当她心内受挫或是有任何不安,想到的第一人不再是祖父家人,而是他着白色衬衫,在画室中手捧一本书坐姿随意面色清淡,好像天大的事,也不过是他不紧不慢合上书之后的一个决定就能解决。
那是一种莫名的安心,却如此强大,令她依恋。
沐家书房曾挂有一幅祖父的书法,其上是佛教禅宗大师青原行思的参禅三重境界。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那应是在她初中的时候所作,当时情天跟着祖父手中笔墨轻念,不得其意。
后来阅读中慢慢接触佛学,念得多了,久而久之有些东西就在心中顿然明了开悟。
情天不敢说自己参透了其中的奥义,但自小所学使得性格沉淀,坎坷的经历中依然尽力守住本心,总是容易将事情看得更清明。
即便蔺君尚最初有目的接近她是真,对她的好与爱也同样是真。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有所虚,唯有感觉最不会骗人,人往往要相信直觉。
波折辗转,从她答应嫁给蔺君尚的那一刻,是真的想要与他好好走下去,她爱他,而他值得。
只是……
她只是在自己再一次突然犯病之下,对这样状态的自己厌倦了。
或许其中包含身体不适的情绪不佳,再者是深深的无力感,她突然对未来迷茫。
这样的她跟蔺君尚在一起,承受他的深情呵护,她是不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何时是个头。
没有想要“离开”,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如何自处,发现自己可能不能回报他什么,甚至为他生个孩子,这种感觉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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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天在他怀里,不知从何说起。
蔺君尚抱着她,目光灼灼,像是想要替她扫除她心中一切障碍顾虑,像是真的打算彻夜不睡也要与她将一切慢慢谈开,不让任何再隔阂他们之间。
“我没有想要离开你。”
终于,她闷声道。
感觉得到他鼓励她继续的目光,她又沉默片刻:“只是,若有孩子,如果哪一天……也能有孩子陪着你。”
可是她怕,连孩子都是奢望。
面前一片暗影,她肩上瞬时传来一阵清晰的疼痛。
那个人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低沉的气音带着压抑的叹息肃穆,从肩颈处传来:“还有更诛心的话吗?”
她眼眸泛雾,咬着唇,他又低头咬了她一口,胸膛的呼吸隐忍微重,手臂很用力。
人在生死面前很渺小,难以预料,不是她要故意说让他伤心的话。
“听好了,我只要你。沐情天是不是我太纵着你由着你,才让你有那么多胡思乱想?”
他抬起头,大掌捧着她的脸,让她与他对视,眼神无可逃脱。
那眼神那么深,那么紧,让她一眼跌进去,无法逃开。
他指着心口:“这里,全是你,没有任何可以替代。你若敢有别的念头——”他呼吸很重,眸色忽而决绝:“尽管,让它尽管空,不过就是无心一辈子,等到我也入土,也能解脱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