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到余樵家门口,蒋峤西就听到杜尚的声音了。
“樱桃,看我,看我啊!”杜尚说着,突然就响起了清脆的竹板声。
“竹板这么一打呀,是别的咱不夸!我夸一夸——”
杜尚模仿得惟妙惟肖。哪怕蒋峤西根本没看过今年的春节晚会,也在大街小巷收音机里听过郭冬临的这一段了。他知道这非常滑稽。
他没走进余樵家,就隔着那片纱窗门。夜色中,他看见林其乐坐在沙发上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林其乐连哭的时候都能开心地笑。她头上戴着一片黑色的发卡,这会儿还没摘下来。余樵妈妈也在旁边被杜尚逗得乐不可支,她剥着手里的炒板栗,把剥好的塞到林其乐手心里,像对自己的亲闺女。
夜里十点多,蒋峤西在他的书桌上埋头学习,听见外面客厅里突然又响起了敲门声。
蒋政在外面打开了房门,意外道:“樱桃来了!”
蒋峤西下意识就站起来,他离开了书桌。
林其乐却不是来找蒋峤西的。她手里端着一筐热腾腾的枣面馒头,抬头对蒋政道:“蒋叔叔,妈妈让我过来给你送这个。”
蒋峤西隔着卧室的门缝,看到林其乐头发上那片黑色发卡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蒋政在客厅里笑道:“我就跟你爸爸提了一句,想要一个明天路上和司机当早点吃的,怎么拿这么多啊?”
林其乐对他甜甜地笑道:“我妈妈蒸太多了!多给你一点。”
蒋峤西觉得奇怪:为什么林其乐这么快就恢复如初了,好像从没有听过什么难听的,让人失望的话一样。
“蒋峤西,”蒋经理在客厅喊,“你同学来了,你也不来送送人家。”
两家就住隔壁,有什么需要人送的。可蒋峤西还是把卧室的门打开了。林其乐看到他,除了眼眶有点红以外,林其乐什么异样都没有。蒋峤西走过去,推开家门送林其乐回家。
今天明明是周六,可对于群山工地的电建职工们来说,周末往往形同虚设。
十点多了,家家都早早熄了灯,毕竟第二天一早还要上班。
蒋峤西出了家门,等到林其乐也出来,把门关上。
“樱桃。”蒋峤西说。
林其乐穿一件印有米老鼠图案的珊瑚绒外套,从台阶上走下来了。
“蒋峤西,”林其乐小声说,她走到他面前,不卑不亢的,她低头从自己衣领里找到那个琥珀,拿出来,“你觉得……这个真的是塑料做的吗?”
她还不如开口骂他。这样问,让蒋峤西更加无颜以对。
见蒋峤西不说话,林其乐低头又看了看她的“樱桃琥珀”,轻声说:“其实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呢。”
“樱桃,”蒋峤西硬着头皮说,他此前从没叫过她“樱桃”两个字,这太亲昵了,“谢谢你的礼物。”
林其乐看他。
“我刚才都是胡乱讲的。”蒋峤西说。
大年初一那天,省城总部蒋经理家来来去去,都是省内电力系统的大大小小人物。这些人中间,有一位带了自己的儿子过来,那个孩子叫陈明昊。
陈明昊听到蒋峤西提起“林其乐”这个名字,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还是蒋政说了一句:“群山工地林海风的闺女,林樱桃!”
陈明昊想起来了,提醒他父亲:“就是那个,戴一个红塑料珠子,还当成是琥珀的那个小女孩。”
这会儿蒋峤西说:“我也不知道你的琥珀是真是假的。”
林其乐低下头了,看她的樱桃琥珀。
“是我大姑送给我的,”林其乐抬起头,对蒋峤西说,圆圆的脸颊一笑,“你觉得好看吗。”
蒋峤西点了点头。
“你真的见到陈明昊哥哥了?”林其乐问。
蒋峤西一愣。
“你们都住在总部基地大院,对不对。”林其乐说。
蒋峤西说:“我见到他了。”
“他还记得我吗?”
“他挺想你的。”蒋峤西说。
林其乐说:“那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蒋峤西说:“学习太忙吧。”
夜深了。林其乐坐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蒋峤西在她身边坐下了。
两个小孩子,说悄悄话,声音更小。
“蒋峤西,你不喜欢黑色吗?”
“……”
“那为什么你所有的东西都是黑色的?”
“因为我哥喜欢黑色。”
也许林其乐会问,你哥是谁?
毕竟所有的人,几乎所有蒋峤西身边的人都会一次又一次地提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
林其乐却问:“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蒋峤西说:“我没有喜欢的颜色。”
“那你现在想一个。”林其乐说。
“红色吧,”他想也没想,说,“我喜欢红色。”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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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释:
*“竹板这么一打呀”:2000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由郭冬临和冯巩表演的相声《旧曲新歌》经典片段。
第13章
三月下旬,群山工地迎来了一场盛事。
小车班的邵司机,年纪轻轻,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与公司会计小谢姑娘喜结连理。
群山工地项目总经理蔡岳,给两位新人包了大大的红包。人人都听说蔡经理最近发了大财了,瞧着倍儿精神,上班下班都满面红光的。
余樵一家人坐在酒店大堂,帮着新人迎客。林其乐的妈妈则在后台帮林其乐梳头发,穿花童的小裙子。
“谢阿姨,”林其乐抬头道,“你今天真好看!”
在林其乐眼中,小谢阿姨一直是群山工地最漂亮的阿姨,就如同小邵叔叔是最英俊潇洒的那个叔叔。
他们两个人结婚,一定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完美幸福。
“樱桃今天也特别漂亮,”小谢阿姨难掩羞涩,夸奖她,“一会儿让你邵叔叔给你塞大红包!”
林其乐作为花童,随一对新人走上了婚礼现场的红毯。
她扎着两个马尾,穿一身白色的纱裙,头发上别了一只红色的发卡,像极了新娘子的口红。
蒋峤西坐在孩子们那桌,他在余樵和蔡方元两人中间喝着可乐,眼睛远远落在林其乐身上。
担任婚礼主持人的是公司保卫科的小李。在群山工地,但凡有工人结婚,担任司仪的总是他。
“今天,咱们群山工地的小股神,林工家的千金林樱桃!也来到了现场!”李叔叔说完了祝福新人成婚的贺词,忽然间话锋一转,把话挪到了花童林其乐的身上,“今天到场的诸位朋友,咱们都来沾沾蔡经理和林樱桃的光啊,祝大家财源广进,财运亨通!”
余班长在婚礼宴席上喝多了酒。群山工地的年轻人结婚,他难免总是最动情的那个。邵司机和谢会计敬酒到那一桌,也一时激动,齐声对余班长叫了一声:“余哥!”
蔡经理也喝多了酒了,他把林其乐抱起来。一向正正经经的他,极其热情地在林其乐的小圆脸上亲了一口。
“好闺女!”他喊道。
总经理激动了,旁观者都笑着鼓掌。“蔡经理,泰山旅游这月几个涨停了?”旁边有同僚兴奋问道。
“快九个涨停了!”
林其乐被蔡叔叔抱得太高了,所有人都笑,她也高兴。等被放下来的时候,蔡叔叔煞有介事道:“樱桃!想要什么,说!蔡叔叔给你买!”
“蔡经理,蔡经理!现在光说可没用啊!”周遭的大人们纷纷围过来了,你一句我一句地起哄,给林其乐出主意,“樱桃,去找个笔让他写下来!省得你蔡叔叔酒醒了赖账!”
婚礼酒宴办了近两个钟头才结束。工人们嘻嘻哈哈地回家,余叔叔走路摇晃的,被人扶着回去。
林其乐走在后面,说:“余叔叔是不是又喝多了。”
“没有!”余叔叔突然睁开了眼睛,回头对林其乐说,“绝对没喝多!”
林其乐没想到被他听到了,笑着往爸爸身后躲。
余班长见状笑了,站在原地喘了口气,说:“樱桃啊,等到你长大结婚的那天,你叔叔肯定喝得比今天还多!”
“多,多!”新郎邵司机在旁边扶着余哥,笑道,“等樱桃结婚的时候,咱们大伙儿一块儿喝!”
林其乐拉着爸爸的手,他们慢慢的往家走。
“爸爸,”林其乐抬起头,“我以后也会这么结婚吗?”
“怎么结婚啊?”林电工说。
“像邵叔叔和谢阿姨这样结婚。”
林电工笑了,把女儿的手攥了攥:“爸爸不希望你在工地上结婚。”
“为什么?”林其乐问。
“因为工人很辛苦啊。”林电工低头对她说。
电建工人的孩子,在工地出生、长大、上学,等毕业了又再度回到工地上来,和工地上的人结婚生子,早出晚归,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一座座城市间辗转,直到干不动了,才终于退休了。
林电工这一代电建人,为国家建设几乎奉献了一生。
林其乐说:“可是我喜欢工地!”
林电工听了这话,揉了揉她的脑袋瓜。
整个三月份,这支叫做“泰山旅游”的股票像一头谁也拉不住的公牛,在股票市场上狂奔。林其乐坐在她的小竹席上看蔡叔叔送给她的一本大百科全书,她抬头对蒋峤西说:“你知不知道‘莼鲈’是什么?”
蒋峤西还在算他的奥数题,正算到要紧关头,听了林其乐的话,他也不抬头:“不知道。”
林其乐便开始对照着书念了:“……芦叶蓬舟千重,菰菜莼羹一梦……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她想了想,对蒋峤西说,“这就是《白马啸西风》吧!”
蒋峤西听得不怎么专心,稀里糊涂点头“嗯”了一声。
林其乐说:“那你想知道‘莼鲈’是什么意思吗?”
蒋峤西说:“我不想知道。”
林其乐大眼睛眨了眨:“那我也要告诉你。”
林其乐一个字一个字磕磕绊绊地念道:“莼鲈就是莼菜羹和鲈鱼脍的意思,是诗人十分思念的家乡美食——”
蒋峤西无可奈何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林其乐吞了一口口水,满脸的向往。
“你吃过吗?”林其乐转过脸来可怜兮兮问他。
蒋峤西摇头。
林其乐把手里的书放下了,她把下巴搭到了膝盖上,又玩脚边的波比小精灵。
蒋峤西继续做题,就听林其乐在旁边突然来了一句:“那你以后就叫蒋莼鲈吧!”
蒋峤西在疑惑中抬起头来。
他看到林其乐还在用手指捏那个小精灵的脸,嘴里还喃喃念着它的新名字。蒋莼鲈。蒋莼鲈。林樱桃,蒋莼鲈。
*
周末的下午,余樵来林其乐家找蒋峤西踢球。正巧林其乐要去他家拿新的炸虾片,一群小孩儿一道出门。
张奶奶和余奶奶正坐在电视机前打毛衣,见林其乐进来了,两人都招呼她。林其乐问:“奶奶,阿姨炸的虾片放哪儿了?”
刚问完,林其乐一低头,发现余樵那个正上幼儿园的奶声奶气的小表弟余锦,正坐在两个老奶奶中间,也拿着几根毛线针在毛线里头认真地戳来戳去。
“余樵!”林其乐牵着余锦的手出了门,朝大马路上踢球的几个人影喊道,“你怎么不带余锦踢球啊,你看他居然在打毛衣!”
余樵远远听了她的话,看见余锦那个小奶球也出来了,他笑得肩膀直抖。
林其乐吃晚饭前告诉蒋峤西,她觉得余锦一定过得很不幸福:“我从来没见过余樵带余锦出来玩。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带弟弟出来玩呢?玩一点男孩子经常玩的游戏也行啊。”
她把余奶奶给她的一根毛线系成一个线圈,套在自己手指头上。
没过一会儿那线就打结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余樵和杜尚夜里又过来,一进林其乐的小屋,就看见蒋峤西放着奥数题不做,耐着性子陪林其乐在翻一根毛线绳。
余樵当即在林其乐背上踢了一脚:“说我让余锦织毛衣,你不一样让蒋峤西陪着你翻花绳。”
大人们也许并不明白林其乐们每天在玩些什么,不明白孩子脑袋里的所思所想。四月初,群山工地发生了两件小事。
第一件是,蔡经理家的公子蔡方元,半夜哭闹着要离家出走,因为他珍藏的徐若瑄写真集被他爸发现,全给他撕成碎片,冲进下水道里去了。
第二件是,林其乐过生日,她想要《狮子王》的漫画,可林电工请假去群山市所有的书店找了一遍,都没找着。
最后买了一套《西游记》的漫画回来。林其乐有点失望,在爸爸脚下又打滚撒娇。
蔡方元离家出走未遂,坐在林其乐家沙发上掩面大哭,如同死了老婆,伤心极了。蔡经理也是真生气了,不来哄,不来劝,骂蔡方元小小年纪,净看这种没出息的东西。
可蔡方元又不笨,又不傻,他十岁了,他有自己喜欢的女孩。
林电工在旁边一头雾水的,听到蔡方元不住嚎哭“Vivian”这个名字,他问:“Vivian是谁?”
杜尚在旁边犹豫道:“是、是个女明星。”
林其乐抱着她的《西游记》漫画,说:“是特别好看的女明星!”
“她长什么样子啊?”林电工问蔡方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