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琥珀——云住
时间:2019-03-16 10:08:36

  林其乐却穿着小裙子,在里面蹓跶来蹓跶去,她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害怕。路过那些年轻男人的牌局时,林其乐还会站在旁边探头看上好一会儿。
  蒋峤西想到,在他们原先老师的标准里,林其乐住的也是贫民窟,林其乐八成也是贫民。
  “樱桃,”牌局里一个年轻人抬起头,说,“看懂了吗?”
  林其乐摇头:“看不懂!”
  “看不懂让林工好好教教!”另个年轻男人挠着小腿上蚊子叮的包,扔下三张牌,“人家余班长那儿子都会猜牌了。”
  “余樵那小子,”另外一个人说,“会打台球了!我看他以后野呢!”
  ——原来他们都是认识的。
  蒋峤西想。
  这一整个工地上的人,全部都是认识的。
  林其乐却不知道蒋峤西在想什么,她边走,边对蒋峤西介绍他们群山工地上的人和事。在林其乐尚幼的脑子里,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怕是比九九乘法表记得还清晰。
  “杜尚家住在十一排单身宿舍,他和他妈妈住在一起。杜尚的爸爸调走了,调到蒲城工地去了。”
  “杜尚家隔壁就是秦野云家。秦野云也是我们班的。她和她爸爸住在一起。你见过她爸爸吗?开小卖铺的秦叔叔。”
  他们俩穿过了十几排的单身宿舍,穿过工人们闲暇时在宿舍前栽种的向日葵和草莓田,走过灯火通明的工人俱乐部、工人图书馆。
  “秦野云的爸爸以前受了工伤,有一条腿不能走路了,”林其乐轻声告诉蒋峤西,“蔡方元的爸爸就让他留在工地承包了小卖部。秦叔叔可厉害了,他每天都会练气功治腿!”
  两人停在了群山工地的领导干部房前。
  说是领导干部房,这几排也还是砖砌的平房,只比普通双职工宿舍多了一间卧室。这样简陋的居住条件,和国企工人们拿到手里的丰厚薪酬实在是不成正比。
  林其乐介绍道:“这是三十二排,第一户住的是余樵,就是你同桌。他和他爸爸、妈妈、余奶奶,还有他小表弟余锦住在一起。余锦的妈妈生病了,就把余锦送来他们家。其实余樵家已经很挤了,根本住不开人了,但是余叔叔是劳动模范,是工地上的老大哥,什么都会答应。”
  “第二户住的是张奶奶,是我们工地幼儿园的园长。她对我们特别好,还送给我小兔子,但她丈夫好几年前就去世了,她现在自己一个人住。”
  “三十二排第三户住的是蔡方元,他和他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不过我不经常见到他妈妈——”
  蒋峤西听着林其乐在他身边小声说话,细细地介绍。似乎这群山工地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个人,一只动物,哪怕房檐下一只积灰的蜂巢,树梢上头废弃的鸟窝,都深深刻在林其乐幼小的脑海中。
  工地上一排排路灯亮了,把群山市郊这一块隐没在厂区之中的家属大院照亮。不少小孩子聚在路的尽头,坐在用黑色保温材料包裹的暖气管道上,正玩着扮演茅山道士的游戏。
  “不过工地上也有坏人,”林其乐转过身,认真告诉蒋峤西,“住在十四排的卫庸,他是个小混混,臭流氓,喜欢到处吐痰,你看到他不要和他说话。”
  蒋峤西这一晚上已经接受了足够多的信息,虽然他也不明白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他长得就像丑了好几倍的刘德华,”林其乐又补充了一句,“你看到他,肯定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蒋峤西只好点了点头。
  林其乐还牵着他的手。从出家门起走到现在,蒋峤西能明显感觉到那手心里有汗了,不知道是林其乐的汗,还是他出的汗。
  黑夜里,林其乐的手是唯一的触感。不像爸爸的手那么粗硬,不像妈妈的手那样干瘪,不像奶奶布满了皱纹。
  林其乐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软软蹭在蒋峤西的手背上。
  “明天上学,我们几个一起走吧!”林其乐在路灯下,突然对蒋峤西道。
  蒋峤西还背着他的方形皮书包。
  “你们都认识路?”他问。
  “当然。”林其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突然抬起一只手,指向西边黑暗的天空。
  那空中一闪一闪,发出星星似的光,是有夜间工程还在进行着。
  “群山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林其乐说,“就是我们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公转自转》:华人歌手王力宏于1998年发行流行歌曲专辑。
  * 大大卷:1993年佳口集团在中国市场推出的糖果。
  * 渔樵耕读:金庸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中的角色组合。
  * 杜尚:马塞尔·杜尚(1887-1968),法国艺术家。
  * 健力宝:国产碳酸饮料,曾风靡全国。1999年,健力宝正走向衰落。
  * 旭日升冰茶:旭日升集团于1994年推出国产冰茶饮料,曾风靡全国,于2002年停止铺货。
  * 茅山道士:香港亚洲电视1995年的拍摄的神鬼武打电视剧《僵尸道长》,林正英主演。
  * 晾水塔:火电厂循环水自然通风冷却塔。
 
 
第4章 
  蒋峤西一大清早,从父亲手中接过电话听筒,听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远在香港的堂哥打过来的,蒋峤西衣服穿到一半,听堂哥说:“听说你和你爸爸妈妈闹脾气,转学考试交白卷啊?”
  蒋峤西也不讲话,低头扣衣领上的扣子。
  “今天既然能重新考试,就要好好对待一下,”堂哥认真道,“拿出自己的真实水平来,你怎么知道群山没有好老师。”
  有小狗汪汪直叫,透过了听筒,从堂哥身边传到蒋峤西的耳朵里。
  蒋峤西忽然觉得非常难过。
  “Lassie 想你了。”堂哥说。
  “我也想她。”蒋峤西说。
  “在群山那边抓紧学习,”堂哥说,“只有这样,你将来才能做你想做的。”
  也许是蒋峤西一直沉默。堂哥试探着问:“群山那个地方怎么样?”
  “不怎么样。”蒋峤西直言不讳。
  堂哥一愣:“那……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吗。”
  蒋峤西顿了顿:“没有。”
  第二通电话来自省城实验附小教师办公室。蒋峤西背上书包,已经打算出门去上学了,他父亲又叫住他,问他用不用司机送。
  座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蒋峤西!”打来的是蒋峤西以前在实验附小的同学,一个男生,叫费林格,“终于能给你打电话了!你在群山的新家才装上电话线吗?”
  蒋峤西也不说话,他听见电话里头乱糟糟的,像是有很多人围在那边。
  费林格说:“哎,你们别挤啊,岑小蔓……岑小蔓!你不和蒋峤西说话啊?”
  蒋峤西握着手里的听筒,时间过去,一分一秒。一个熟悉的女孩子声音凑到电话跟前来。
  “蒋峤西……”她的声音柔柔弱弱,很文气,“你什么时候转学回来?”
  父亲这时说:“你的小朋友们来找你了。”
  蒋峤西抬起头,透过客厅外那扇纱窗门,他看到余樵、蔡方元几个人不知何时站在他家门前,一人一纸盒牛奶喝着。
  “我也不知道,”蒋峤西对电话里以前的同学说,“我先上学去了。”
  余樵站在外头,见蒋峤西出来了,他嘴里叼着牛奶吸管,冲他抬抬下巴,示意蒋峤西看隔壁。
  林其乐家门敞着,从里面传出哭声。
  “我不要……”是林其乐在嗷嗷地哭,哭得撕心裂肺,“不要拆工地……”
  林爸爸忍不住笑,哭笑不得,在屋里劝她。
  “樱桃,这片工地啊,本来就是为了在群山建设电厂才盖起来的。等电厂建完了,叔叔阿姨们就要到下个工地去建电厂了,爸爸妈妈也要去。大家都搬走了,这里不就没有人住了吗,肯定要拆掉的。”
  林妈妈说:“好端端的,你和她说这个干什么呀!”
  林爸爸说:“闺女问我,我总不能说假话。”
  蒋峤西走到了林其乐家门前,他看到林爸爸穿着素朴的工作服,蹲在了林其乐的面前,他双手扶住林其乐的手臂,让林其乐站更稳些,他笑着,看林其乐哭红了的脸和一双湿眼睛。
  “到时候咱们和叔叔阿姨,一块儿搬到新工地去!”林爸爸轻声对她说,“还有新的工地住呐。”
  林其乐听着,哽咽道:“新的工地也有余叔叔吗?”
  蒋峤西听见余樵从他身边嗤笑一声。
  林爸爸说:“当然有了!到时候他要是不来,咱们就给他打电话,问他,你怎么不来啊!我们都搬来了!”
  林其乐咬着嘴里的牛奶吸管,背着书包,凑合系上红领巾,和以前一样走在“小四人帮”的最前方。
  如今蒋峤西也在,变成“五人帮”了。
  蔡方元问蒋峤西,昨天林其乐是不是领着他满大院转悠去了。
  蒋峤西点头。
  也许昨夜在路灯下面,蔡方元看到他们两个的身影了。
  谁知蔡方元说:“我就知道!咱们院儿每新来一个小孩儿,她就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导游,也不问问人愿不愿意——”
  蒋峤西听了这话,还和蔡方元他们一道往前走。他抬头,瞧见前面林其乐的背影。
  林其乐今天穿了条鹅黄色的小裙子,是和昨天不一样的裙子。她红领巾下面有条红绳,挂在脖子上,红衬着白,十分显眼,是琥珀的细线。
  她两条马尾垂下来,在肩膀上来来回回晃,和她这个人一样,是很不安分的。
  蔡方元说:“我刚转来那天,大中午的,晒死了!她还走那么快!”他嘟囔着,“走了一中午,把我累的……”
  到了学校,蒋峤西在第一节 课前就被叫到校长室去了,校长让他今天找时间过来重新考试,好让四年级的老师对他的学习进度心中有数。
  别的学科不知道,四年级一班的数学老师对蒋峤西的数学水平已经相当了解。蒋峤西被叫到黑板上做题,老师本想去下面溜达一圈,一只脚刚走下讲台,蒋峤西就已经把正确答案写上了。
  相比之下,班上的音乐课代表林其乐就十分够呛了。她握着粉笔头,在讲台上姿态非常认真,耳朵却竖起来,听背后的动静。
  “五!”蔡方元坐在下面用气声说,“林其乐,五!”
  林其乐终于听见了,也不管题目是什么,她连忙在括号里写“5”。
  余樵说:“六!”
  杜尚用数学书掩住嘴:“别听他们的!七!”
  “八!”蔡方元紧着跟上。
  在数学老师一声咳嗽下,底下同学全捂着嘴不敢笑了。
  最终答案还真是“八”,但一下数学课,林其乐仍和蔡方元彼此厮打起来,厮打得你死我活。
  蒋峤西坐在蔡方元后排,课间还在看书,尽管他的桌子时不时就要受到战争的波及。他同桌余樵,则在看一张体育报纸。
  就在前几天,九月五号,第二十届国际篮联亚洲锦标赛上,中国男篮以六十三比四十五的比分赢过了韩国。
  “哎哎,”旁边围了一群男生,在余樵身边看报纸,余樵叫蒋峤西,“你看胡卫东,神了吧!”
  男生们嘴里反反复复讨论着那么几个名字:胡卫东、王治郅、巴特尔、巩晓彬——林其乐这时也把头伸过来,她两条马尾都要垂到蒋峤西的铅笔盒上了。
  “哇,这个人是谁啊?”林其乐惊讶道。
  “哪个?”蔡方元在她身后问。
  “这个。”林其乐认真道。她手指住报纸,那上面有一张中国男篮的成员合照。林其乐抬头看余樵。
  余樵往那照片上瞧了一眼,林其乐说的是个傻大个子,瞧着面生,并不认识。
  再看新闻,这人才十八岁,第一次出征国家队,在比赛里也没什么突出表现啊。
  “他怎么了?”余樵不知林其乐为何突然这么好奇。
  林其乐感叹道:“他好高啊!”
  蔡方元回头对蒋峤西说:“我跟你说过吧,她就是一傻子。”
  余樵把报纸拿回去了,似乎不屑于被林其乐这等一惊一乍的外行打扰更多宝贵的看报时间。
  正巧林其乐在广播站的同学到班门口来找她。林其乐一走,杜尚才过来问:“她刚刚问的谁啊?”
  余樵正看报纸呢,头也不抬:“不认识,叫什么……姚明?”
  *
  学校广播站给小成员们发润喉糖,林其乐虽然已经不参加广播站的工作了,广播站的带队老师还总记得她,还想要她回去播报关于今年年底澳门回归的历史文化小常识节目。
  林其乐嘴里含着糖,含了好几块,脸颊鼓鼓的:“这个以前不是播过了吗?”
  “那是香港回归,现在是澳门。”老师无奈道。
  林其乐手里拿着一小包润喉糖,回到班里美滋滋地吃。蔡方元在前面擦完黑板,看见她,把黑板擦一丢:“林其乐!也不分一分啊!”
  蒋峤西写着题,突然问余樵:“你们为什么和女生一起玩。”
  余樵把报纸看完了,他也瞧见林其乐正在吃糖。他站起来,似乎打算用报纸去换个糖吃。
  听见蒋峤西的问题,余樵回过头来,一愣。
  “你说谁啊。”他问。
  “林其乐。”蒋峤西说。
  余樵眼瞅着蒋峤西,仿佛头一回听说。
  “林其乐是女生?”
  蒋峤西发现,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余樵他们几个会承认林其乐是个女生。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