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峤西并不晓得他爸爸以前干过什么,他一直不大关心这种事。他出生以前的父亲并不属于他。林其乐正在卧室里和表哥说话,蒋峤西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感觉林其乐连在远亲这里都受着全家的宠爱。她果然是打小生活在蜜罐儿里的。
谁对她不好,都像是种罪恶。
蒋峤西见姑父回来了。
“原来你是蒋政的儿子,”姑父告诉他,“我以前在电建干过一段时间,才认识了樱桃她大姑。哎呀,太巧了!今天樱桃说她有个男同学一起来,我还以为是余振峰那个儿呢,你是蒋政的儿子,哎哟,一表人才,你爸年轻时候就很好看啊,帅哥儿,经常吸引厂里的年轻女同志看他。”
林其乐站在家门口,怀里抱着装点心的饭盒和大姑一家道别。其他的蒋峤西在后面帮她提着了。
“高三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大姑摸着林其乐脸颊,嘱咐她,“就算以后买房啊,也帮你爸爸妈妈多分担分担。不过他们俩肯定给你攒了钱了,等着给我们樱桃买房呢!”
*
夏夜的北京,仍有不少游人在外。也许是因为奥运将近,街上时不时就能看到些警察叔叔,很安全。
“早知道让大姑给我分开装了……”林樱桃说,她坐在路边印着奥运五环的长椅上,把袋子里的东西分成四份。“给你。”
蒋峤西坐在长椅另一端,他明显不太爱吃这些东西,但他还是拿着了。因为另外两份,分别是林樱桃给余樵蔡方元他们的,还有给她自己爸妈的。
蒋峤西家里亲戚并不太多,哪怕关系最好的堂哥一家人,也没有今天这么重的烟火气。很多事情在他听来是有些匪夷所思的。
“樱桃。”蒋峤西说。
林其乐抬头看他。
蒋峤西站起来,从她手里又接过那些袋子。这时有辆空出租车迎面开来了,蒋峤西到了路边,那车停下了。他拉开车门,回头看林樱桃。
“我们不坐公交车走?”林樱桃问。
“东西太重了。”蒋峤西说,伸手推她的腰。
林樱桃坐在后座上,她还没有进入成人社会,还在享受着象牙塔带给她的简单、纯粹,还有点理所当然的对于未来的乐观主义。她听完了大姑一家人的忠告,转眼间就会将这些话忘在耳后。她望着窗外北京的夜景,好奇地睁大眼睛。
蒋峤西坐在她旁边,静静坐着,自然也没将“买房”这类俗人俗事放在眼里。
“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叫我来你大姑家。”
“你不是闲的没事吗,还老给我打电话。”
蒋峤西听了,对上了林樱桃那双看他的眼。
“林樱桃。”
“嗯?”
“你嘴上好像有糖饼的油。”
“不可能,”林樱桃连忙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我吃完饭把脸都洗了。”
蒋峤西伸手过去,在她嘴唇上捂着这么擦了一下。他忽然低下头,不知道是因为远远离开了省城,彻底挣脱开了束缚,还是因为现在很晚了。
林樱桃把脸一扭,笑了,长头发蹭在蒋峤西手腕上。
蒋峤西放下手,抿了抿嘴,看向自己那边的窗外。
司机师傅还从前头开车。
“我觉得这个肉饼不大好吃。”蒋峤西眼睛发亮,瞧着前窗,坦坦荡荡讲。
林樱桃说:“但姑父特地去买的……上次还挺好吃的,这次有点咸了……”
蒋峤西的手在他们俩中间,一开始从上面罩住了林樱桃的手背,慢慢把她像是小兔子耳朵般的手攥住了。
未来给她幸福的生活,对蒋峤西来说,应该也不是那么难吧。
蒋峤西一直把林樱桃送到了酒店楼下,他把手揣进裤兜里,看着林樱桃进去了才往后退。
秦野云赤着脚坐在窗边沙发上,身后余樵和蔡方元几个男生正在玩牌。秦野云忙朝他们招手:“诶!诶!林樱桃回来了!”
蔡方元把新摸的牌往手里放:“她干嘛去了?”
秦野云回头说:“是蒋峤西送她回来的!!”
余樵倚坐在床头,无所事事看牌。杜尚有点不满:“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啊?”
“有你什么事,”蔡方元对杜尚说,还催他,“你赶紧摸牌!”
突然房门被人从外面猛踹开了。一行人扭头往门口看,只见林其乐双手高举起两个大塑料袋的食物,像完美落地的体操选手,自带配乐道:“当当当当!!”
十一号早晨,一行学生乘车前往仍在建设中的鸟巢体育馆。体育馆外头围了一道白色浸满锈迹的围墙。林其乐下车来,她看到好些市民和外国游客在想办法踩高点儿,好越过围墙,看一看里面初具规模的鸟巢建筑。
林其乐试着跑了好几个地方,怎么伸头都看不见,反倒是余樵轻松踩在一个旧轮胎上,朝里面眯起眼张望了一会儿。
林其乐回头找人:“蔡方元!”
“干嘛啊?”蔡方元刚下车就听见她在叽叽喳喳。
林其乐走过去伸手指着墙根下头,提议道:“你去墙根蹲下,我上去替你看看!”
“去去去去,滚远点儿!”蔡方元居然没有生气,他听了林其乐这话,不知想起什么,笑起来了。
林其乐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门口听到背后有人喊她。林其乐在余樵身边回过头,远远的,她看到一片粉蓝色的影子,在马路对面。
是穿着吊带长裙,头戴遮阳帽的耿晓青。
林其乐远远就震惊了:“哇你好漂亮!!!”
耿晓青离开二中的队伍,跑过人行道,朝实验的队伍过来了。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瘦了很多,天虽热,她化了点妆,并不明显。她站在林其乐身边,刚兴奋地和林其乐聊了几句天。
耿晓青抬起眼,她看到站在林其乐身后正不耐烦等待着她们的余樵了。
第47章
蒋峤西一度以为他重获新生了,可当他自己独自待在北京的酒店房间里,除了靠在沙发里看那些带过来的数学讲义,他无其他的事可做,也没有兴趣。
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十七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如果完全是由外界手把手引导着,强迫着,这么一步步严丝合缝完美无缺地塑造出来,那么他还能依靠什么,去分辨他做一件事究竟是出于惯性,还是真正属于他的自我意志?
比如数学。
每当蒋峤西产生这种困惑的时候,他会把手里的书放到一边,他想抽会儿烟。他和远在香港的堂哥交流,堂哥是好长辈,了解他的过去,理解他的处境,总试着替他理清这些纷繁复杂的思绪;有时候他给林樱桃打电话,林樱桃是个女孩儿,她似乎总能让蒋峤西感觉到生命更多的“真实”——那是一种蒋峤西经常会遗忘的东西。这好像是生来的缺憾,他很难掌控住自己,当“真实”流逝了,他又可以被她轻轻松松地激活和唤醒。
酒店房间里不能吸烟,蒋峤西开始吃手边拆开的,昨天林樱桃装给他的那些小点心。
“去了她大姑家?”堂哥说。
蒋峤西打开冰箱找水来喝,他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还提到了林樱桃大姑买的房子。
堂哥笑道:“香港如今的房价,平平均均也五万港币了。北京堂堂大国之都,一万亏不到哪里去。”
蒋峤西咕嘟咕嘟喝水,他打算下午去陪林樱桃去王府井时把这句话告诉她。
堂哥说:“几号来香港?”
蒋峤西说:“还没定。”
堂哥说:“你还想……带她一起去伯克利?”
蒋峤西没说话。堂哥说,峤西,女孩子是聪敏灵性的生物,她们会明白你在想什么:“如果她一直没主动回应,那也许说明——”
“我下午直接问她。”蒋峤西干脆道。
堂哥在那端“嗯”了一声,大概也很了解这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天才堂弟的倔强脾气。
“峤西,你上次对我说,”他想了想,“这个小林妹妹,很恋家?”
“嗯。”
“我还是想劝你,”堂哥说,“就算她答应了,也不要带她去。”
“为什么?”
“就算不恋家的人,到了美国也会想家的,”堂哥说,“等你去了,你自己就明白了。”
*
耿晓青在十三、四岁,一个充满幻想绮思的年岁,从林其乐口中听过那么多好玩的惊险刺激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是几个男生,她与这些男生素不相识,却又难免会在许多日夜幻想与他们在一起玩,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像日本漫画里的冒险。当然,这些故事里也难免有一些罗曼蒂克的元素,比如耿晓青从小就很喜欢三井寿,而余樵会唱《直到世界终结》,比如他们从未相遇,而余樵早早就对林樱桃说,他将来会娶一个姓耿,或是姓杜的太太。
耿晓青曾以为,她和余樵命中注定的相遇,会是今生都令她难忘的瞬间。她站在林其乐身边,抬头仰望着他。从很久以前,耿晓青就在市高中篮球联赛的照片里见过了余樵,她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却还没有机会见到她。
可时间过去一分钟了。余樵抬着头,看起来很不耐烦,林其乐还在开心地对耿晓青说什么朝阳公园有奥运沙滩排球体验中心,这几天才开放的,她问耿晓青要不要一起去:“你们二中接下来要干什么啊?”
蔡方元说:“林樱桃,你知不知道朝阳公园有多远啊?”
林其乐扭头说:“来都来了啊!”
耿晓青看到余樵眼底还是一个不耐烦的样子,却在这时候背对她们,不由自主地笑了。
北航里面也有室外排球场。杜尚去15班的队伍给女朋友送水,回来以后说:“樱桃你进去打吧,我问了人家说能打!”
“实验也有普通排球场……”林其乐闷闷不乐道。
蔡方元说:“你想象一下有沙不就完了!”
林其乐向杜尚和蔡方元介绍耿晓青,说这是她初中同学,在群山一中的同桌:“和你们在QQ上聊过天的!”然后她回过头,发现余樵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杜尚说:“他肯定看博物馆去了,他不就想考北航吗。”
秦野云从北航博物馆里一溜小跑出来,拿过林其乐手里的果汁就喝。“里面全都是铁皮飞机,战斗机,歼击机,直升机……”秦野云一脸无聊地吐槽,这时一看耿晓青,“你是谁啊?”
林其乐赶紧又介绍。
秦野云一听说耿晓青以前是群山一中的,非常惊讶。因为耿晓青打扮看着挺时髦的。
不像旁边这位。秦野云扭头瞥了眼林樱桃,这时她突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林樱桃今天没扎头发,黑长直发很乖巧地顺在耳后,刘海不知用什么卷过了,松散地垂在睫毛上头。她也穿了裙子,格纹短裙,没遮住膝盖,看着像个小淑女,标准学生妹。可林樱桃实在太皮了,她的表情没有一分钟安分,穿这裙子更有欲盖弥彰的感觉。
秦野云拿手在林樱桃脖子里一勾,把那条藏在衬衫领口里的宝石樱桃勾出来了。“唉……”她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暴殄天物。
*
耿晓青发现,最快和实验高中这群人打成一片的方法,就是与他们聊起林樱桃当年在群山读初中的往事。
“你去过群山工地?”杜尚在她面前坐下了,好奇问,“初中时候去的吗?”
耿晓青点头了:“樱桃带我一起去的。”她留意到余樵从排球场对面走过来了,她抬高了声音,“当时大门拆掉了,感觉空荡荡的,樱桃和我说,一进门正对着你们工人俱乐部和大喷泉的那条街叫做‘余樵街’!”
“叫什么,”杜尚听见这个,哭笑不得,“余樵儿街??”
余樵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不明白蔡方元和杜尚在那笑什么。他走近,听见那个林樱桃外校的同学说:“群山工地不光有‘余樵街’,还有‘杜尚街’和‘蔡方元街’。”
蔡方元在旁边喝着可乐,本来一副嘲笑的嘴脸,大概觉得林樱桃这人太傻逼太幼稚,还余樵街。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他那笑挂在脸上,一下子有点笑不下去了。
林樱桃在室外排球场上,和北航几个学生一起打排球。
余樵拿过蔡方元给他的一听可乐,他在耿晓青旁边一把空椅子上坐下了。
“什么余樵街?”他问。
耿晓青抬起眼与他对视了一眼,又匆匆落下视线。她说,是樱桃初中时候给群山工地每条马路取的名字:“当时她邀请我去她家玩,她告诉我的。”
余樵问:“哪条是余樵街?”
耿晓青说:“进工地第一条大街,最宽的那条主路。”
杜尚眯起眼问:“就我们仨的街吗?”
耿晓青一犹豫。
“就是啊,”蔡方元笑着,回头,“没蒋峤西?”
“樱桃家门口那条小路,”耿晓青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杜尚问耿晓青,樱桃在群山一中待得怎么样:“那时候有没有人欺负她?”
耿晓青摇头:“没有。不过她那个时候……挺不开心的,在学校里只有我是她的朋友,她只和我说话,还邀请我去她家。一开始她挺不爱学习的,经常被老师批评,后来突然有段时间她交了很多笔友,收到了很多信,她还旷课跑去省城——”
耿晓青发现,余樵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听她口中的一字一句。
蒋峤西站在北航门口,冷不丁收到蔡方元一条短信:“你问问林樱桃,什么是蒋峤西街。”
他抬起头,看见门里林樱桃正朝他过来。
她今天穿了条裙子,蒋峤西过去没见过她穿这种裙子,有点像以前在香港上学时候见过的高中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