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晓青的脸颊忽然一红,她看到余樵背上书包转身往校门里头走去了。
“我不认识你,我也不喜欢你。”余樵站在放学后的教学楼墙后的角落里,对耿晓青说。
他的语气太斩钉截铁了,干净利落,一点儿让人幻想的回旋余地都没有。
耿晓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想了那么多种可能,余樵会怎么回答她,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那么珍惜我的信?”她问。
余樵皱了皱眉:“什么珍惜。”
耿晓青说:“你没让别人拆开看它!”
余樵明白了,点了点头。
耿晓青仰起头问:“你为什么没让别人看它?”
余樵不耐烦道:“没为什么。”
“你喜欢樱桃吗?”耿晓青冷不丁问。
余樵看着她。
“你听谁说的。”余樵一皱眉,觉得特好笑似的。
“直觉。”耿晓青却异常认真。
“你才认识我几天,你都有直觉了。”余樵说。
有人从小路对面喊:“余樵,车来了!”
余樵打算走了。
耿晓青忽然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
“是,我是认识你没有几天,”耿晓青从背后说,她绯红的脸颊因为他的话而惨白起来,“可是我却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很多年了!我在信里全部都写了!你有看吗?”
余樵转过身,他好像在用他最后的耐心,来尽量不伤害这个女孩。
“你想太多了。”他说。
林其乐在电话里和蒋峤西聊起了这件事,因为耿晓青那天哭着回了学校,还哭着和她打了好久的电话。
“余樵这个人一直都这样,”林其乐不高兴道,“他好像以让女孩子不开心为乐一样。”
蒋峤西在电话里笑了,他咳嗽了几声,却没有说更多。
“你怎么了。”林其乐问。
蒋峤西说:“有点感冒。”
林其乐说:“你睡太少了,抵抗力太差了,你快睡觉吧。”
蒋峤西说:“我睡不着。”
他好像在撒娇。
林其乐想了想,把头发擦干了,说:“那我再和你说我前几天带咪咪去打疫苗的事情!”
高三第一学期的期终考试,林其乐考了全班第八名。班主任陈老师单独叫她去办公室谈话,那意思是,他知道林其乐一向功课认真,非常努力学习:“这个成绩,大学不考外面的好学校很可惜啊。”
“林其乐,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十八九岁的青春时光只有一次,能走到外面去看一看,闯一闯,感受新世界的机会,有可能也只有一次。等你将来大了,工作了,结婚了,进入社会了,到时候束缚就很多了。你懂老师的意思吧?年纪轻轻的,上个大学而已,你在怕什么呢?”
林其乐自己放学时反思这件事情,她站在巴士站台上,慢慢想,难道是因为初中和高中一开始都不顺利,所以她才害怕去新的学校?
总觉得在本地念大学的话,哪怕又有什么事发生,也可以晚上回家去。
她真的这么没出息吗。
林其乐自己想,也觉得以前自己的性格好像不是这样的。
不对,那是因为她以前没有想过还会有被排挤这种可能。她小时候太幸福了。
公交巴士上,余樵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听她说了这么一番“三省吾身”的话,忍不住就扭头笑了。林其乐觉得很生气,每次她在说对自己很认真的很严肃的事情的时候,余樵就总是这种反应。
杜尚从前面回头说:“樱桃,你刚上初中高中的时候是不开心,但你那时候小啊,你现在已经不是那时候的你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林其乐顿时撅了撅嘴,很触动地看着杜尚。
杜尚看她:“要不你考北京上海的学校,反正余樵想去北航,我……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吧,等出分了咱几个报一块儿不就完了!而且你想,大学宿舍肯定没几个本地人,他们怎么排挤你,他们自己都不认识,咱们先排挤他!”
蔡方元也回过头,说:“你怎么不学学人蒋峤西,人家自己在香港过得好好的。”
年关将近,2008年终于来到了。林其乐上午写完了功课,就拿着u盘跑去蔡方元家拷之前没看完的《生活大爆炸》。她站在蔡方元卧室门外,悄悄推门进去,看到蔡方元正在电脑跟前,屏幕上灰扑扑的,是天涯论坛的页面。
“你在看什么啊?”林其乐冷不丁问。
蔡方元吓了一大跳,回头瞪她。
就在这个当口,蔡经理从门外急急进来了,他一贯说话慢条斯理的,拿捏着个官腔,这会儿却一头汗:“蔡方元!给我你的电脑,我看一下股票!”
蔡方元飞速点鼠标,把天涯论坛和好几张照片点掉了,结果好巧不巧,把最下面“1990狠狠爱”的网站给露出来了。
蔡方元私藏的小玩具再一次被他爸爸发现了。
但这次不同以往,虚拟网站可不像写真书,没法儿撕,没法儿烧。老一辈人不懂这种东西。蔡方元在家接受了两个钟头的批评教育,他坐在沙发上低头认错,态度瞧着异常诚恳,也不再是小时候闹着要离家出走的样子了。
第二天他转手把网站给挂上了交易群,因为流量很不错,哪怕卖得急也卖了两万美金。蔡方元一收到汇款,麻溜去银行取了钱,拿出给黄占杰的那半,回头把剩下的一摞直接拍他爸书桌上了。
还没到过年呢,蔡方元家楼门口突然开始放鞭炮了。林其乐穿着棉袄站在路口,拿着手里装着枣面馒头的饭盒。她看着蔡叔叔高兴得那个样子,她不自觉笑出声了。
“蒋峤西,你知道今天蔡叔叔有多高兴吗?蔡方元赚了好多钱。”
她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发短信告诉了蒋峤西,蒋峤西并没有立刻回复她。
2008年的1月,是全世界所有股民的灾难月。报纸上说,沪指从本月月中开始一路狂跌,跌幅达16.69%。
香港恒生指数也下跌15.67%。
美国次贷危机、全球金融危机、破产、倒闭、裁员、大熊市、保卫战……这些字眼不断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林其乐帮爸爸妈妈包着水饺,她并不关心。
妈妈捏了一把面粉,洒在面板上,突然说:“你蔡叔叔啊,最近不太高兴,我听余樵妈妈说,说他一天跌掉一辆奥迪啊。”
“啊?”林其乐捏着水饺,错愕道。
一辆奥迪是多少钱?
“我听余哥说了,”林电工压着面皮道,“买了个中石油,从四十跌到二十来块了。”
“那怪不得他那天那么高兴。”林其乐讲。
妈妈笑道:“蔡方元啊,小时候就很聪明,那时候来咱们家装电脑,那么点小孩就会装电脑。”
夜里,蔡叔叔突然来到林家门上。林其乐正在屋里喂猫,透过卧室的门,她听到大人们在外面说话。
蔡叔叔说的居然不是他自己正焦头烂额的事情。
“蒋政在香港的兄弟家出事儿了。”
林电工问:“什么事?”
蔡经理抖着烟灰,接过林妈妈倒给他的茶。他说:“之前他放了一笔钱在我这里,让我帮他投进股市。最近大盘狂跌啊,这个行情,我说你怎么现在要啊?”
“是啊,”林电工说,“不是都快跌破四千了。”
电视机上,经济频道的演播室里坐了一堆专家,正在聊美国次贷危机的事情。蔡经理看了就来气,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还他妈看美国呢。”他嘴里骂道。
“我就说你非得这时候要钱?”蔡经理道,他看着林电工,“他就说,着急用,没办法。”
林电工推开小卧室的门,看到林其乐还蹲在地上摸猫。
“樱桃,峤西是不是在香港有个哥哥?”
林其乐点头。
手机放在她的脚边,那上面是一条林其乐半小时前发出去的短信。
“蒋峤西,你怎么了,你们家出什么事了吗?”
蒋峤西并没有回复。事实上,他已经连续三天没回过林其乐的短信了。
林其乐只以为他是上课忙。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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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释:
*“不要再这样打我妈妈,我说的话你甘会听”:周杰伦《爸我回来了》歌词。
*中石油2007年11月5日上市首日的开盘价格是48.62元,至2008年2月1日已跌到24.42元。
第51章
大年初二那天,秦野云告诉林樱桃,有来她家买烟的客人说,蒋峤西的父母可能要离婚了。
“他妈妈去香港找了他一次,说是没找到人。”
林樱桃迷茫地问:“什么叫没找到人?”
秦野云为难道:“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再去打听打听?”
这个冬天,比林其乐记忆里的每一次都要更加漫长,雪灾肆虐了大半个中国,高三的学生们在教室里一言不发地学习,高考倒计时120天的牌子已经挂在了黑板上面。空气都是令人窒息的,弥漫着高压和紧张。
林其乐倒是因为担心蒋峤西,把这种压力不自觉稀释掉了。
最后一个学期,学校组织高三年级每个班召开动员大会。班主任陈老师站在台上,慷慨陈词了一番,然后让大家在纸上写下自己未来的理想,交到台上来。
费林格的理想是,获一项或多项诺贝尔奖。
黄占杰的理想是,写中国的哈利·波特,让每个人都看到他写的小说。
蔡方元的理想是,做中国下一个门户网站,赚上一个亿。
余樵的理想是,全家平安,早点儿开上飞机。
林其乐的理想是,使更多的人幸福。
蔡方元一听老师念这个就笑了:“使更多人幸福?”
还数班长冯乐天的理想最令人惊叹。
“在五十岁之前当选中国国家主席!”
全班各个角落里的学生不自觉都抬起头,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大家纷纷鼓起掌来了。致敬这份伟大的理想。
林其乐发短信给蒋峤西说起这件事。在过去,这属于蒋峤西睡不着的时候,她会讲给他的故事之一。
蒋峤西有次半开玩笑地说:“樱桃,我觉得我好像一个幼稚园的小朋友。”
林其乐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嫌她讲的东西太幼稚或傻气。
蒋峤西说:“我觉得我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在香港上幼稚园,还有后来搬家遇到你的时候。”
林其乐幸福地问他,香港幼稚园是什么样子。
蒋峤西在电话里慢慢回忆,回忆他童年时在香江,一段金色的时光。因为父母还沉浸在失去长子的痛苦里,还不太能接受他,蒋峤西好像获得了一段老天爷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幸运。他回忆起堂哥,回忆起那只叫 Lassie 的小狗,回忆起当时照顾他衣食住行的菲佣。他和林其乐的日常生活已经几乎没有交集了,AP考试这种东西让林其乐听也听不懂,蒋峤西便也绝少提起,他们会一直聊起小时候的事,聊他们相遇以前,或是短暂分开以后发生的事。
林其乐把冯乐天想当国家主席的事发过去了,她等了几分钟,一直到手机屏幕暗下来,蒋峤西依然没有回复。她把手机放到一边,继续做高考模拟试题。
招飞上站体检和交叉体检两项,据说淘汰率高达80%,会把一个人从头检查到脚,连身上有块伤疤都可能成为被淘汰的原因。
所以当余樵拿到体检单,确定通过了以后,蔡方元在公交车上,坐在林其乐身边感慨,说他要是个女的,今天夜里就爬到余樵床上去感受一下飞行员是什么体格。
“你不是女的你也可以的。”林其乐从旁边对他说。
蔡方元一撸袖子:“那不行!基本的这个性向底线不能突破啊。哎杜尚,你是不是和余樵睡过?来发表一下具体感受!”
杜尚坐在前头,正和女朋友高高兴兴聊天呢。听见这话,他回过头来,那脸都绿了。
林其乐和蔡方元耸着肩膀凑在一块儿笑。
杜尚忙不迭和女朋友解释:不是,不是,我妈,我上高一的时候我妈回娘家照顾我外婆去了!我就去余樵家住了一段时间,我没跟他睡!我睡他弟那屋儿!他弟……他弟一小屁孩,一点点!
蔡方元本想和林其乐再一块儿吐槽杜尚几句,有女朋友在场的时候,杜尚特容易紧张。
结果他低头一看,林其乐又拿出手机开始发短信了,短信收件人惯例又是“蒋峤西”,每天定点请示汇报,和写日记一样。
巴士到站了,蔡方元下车来,他告诉林其乐:“我估计吧,蒋峤西他妈想借他堂哥出事这个机会,把他叫回来,蒋峤西舍不下他哥,可能香港那边也乱,所以才暂时顾不上和我们联系。”
林其乐握着手机的手垂下去,她扎起来的马尾滑到了校服领口。
巴士在他们身后开走了。
“毕竟他和他哥感情还挺深的。”蔡方元看着她。
林其乐点头。
“他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林其乐问。
蔡方元摇头:“我爸也不知道。不过他迟早要去伯克利,他肯定有全奖,放心吧,说不定过两天就有信儿了。”
过了这个寒假,是因为那卖掉网站的两万美金吗?林其乐感觉,蔡方元好像变成了大人了,无论是说话的底气,还是举手投足,甚至轻微的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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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指还在持续大跌,从年初的5000点已经跌破3000点了。人们的期待一次次破碎,哀叹连连。2008年,这本是中国人满怀期待的希望之年,却灾难不断。
不过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的。林其乐回想起九岁时,蒋峤西在群山低矮老旧的小房子里告诉林其乐,他长大以后要去美国。蒋峤西把一张机票,是他堂哥从香港飞往波士顿的机票,藏在他书包最内层的口袋里,他就这么每天背着,像背着人生唯一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