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琥珀——云住
时间:2019-03-16 10:08:36

  他坚持了那么多,努力了那么多,又放弃了那么多,他背着他的理想,马上要走到终点了。
  林其乐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爸爸床头的磁带里听到过的一首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要想创造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蒋峤西已经快一年没来过学校了,林其乐却还经常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他”。五月初,高三全年级进行了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林其乐循着考号去了低年级,高二9班的教室,她在分给自己的课桌上看到了陌生学妹用小刀刻下的“蒋峤西”三个字,刻得相当娟秀。
  就连做值日的时候,林其乐卷起袖子把拖把放进公用工具间,她在泛灰的散发着陈腐潮湿气味的粉墙上,看到了一墙密密麻麻的名字,木村拓哉、阿信、金在中……林其乐在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条笔画一条笔画地看。
  很快的,她找到了,她从兜里拿出工具间的钥匙,在不知道是谁刻下的“蒋峤西”上加深这些比划,让谁也模糊不掉。
  也有时候,和蒋峤西有关的人会出现在林其乐眼前。
  高二13班的学弟齐乐一个月内第四次出现在林其乐班门口。他说他是想来看看蒋学长来学校了没有,想找他问题。
  林其乐走出教室,说:“他如果来了我给你发短信吧。”
  齐乐高兴地很,和林其乐交换了手机号码。他说:“融融学姐,蒋学长还有好几本数学讲义在小白楼放着,我今天看见了,差点被人扔了,要不你中午跟我去拿。”
  林其乐连忙答应,又皱着脸问:“你叫我什么?”
  齐乐坚持要叫林其乐“融融学姐”。在小白楼的走廊里,他说起他从小被同学起哄叫“融融”,他虽然不喜欢,但觉得“融融”这个名字并不难听,只是更适合女生。“一开始我知道你的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才适合这两个字!”
  林其乐听在耳朵里,总觉得哪里有点古怪,是那种学弟并不尊重她的古怪。她走到齐乐说的,蒋峤西以前学奥数时上自习的课桌旁,蹲下把里面差点被人丢掉的习题册、讲义和草稿纸拿出来。
  已经快两年没人碰这些东西了,连蒋峤西自己都遗忘了,一层灰。林其乐随便翻了翻,真的都签着蒋峤西的名字,她把这摞书放在椅子上,转过身弯下腰就开始咳嗽。
  齐乐在旁边站着,这么低头看她,也不帮忙。
  林其乐去洗手间里洗手,她掏出纸巾,一点点沾湿了,去擦那些书封面上的灰尘。她把这摞书抱起来,连同抽屉里几只不知道还有没有水的笔,要回自己教室去。
  齐乐忽然在身后说:“那个,融融学姐。”
  林其乐回头,皱眉说:“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好奇怪啊。”
  齐乐抬起手,有点无奈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又把手放下来,看起来很酷地揣进裤兜里。
  “你知道蒋学长要去美国,对吧。”他突然抬头对他说。
  林其乐也回头看他。
  教室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些灰尘粒子在光里盘旋,它们好像是没有生命的。
  是什么在引导它们盘旋呢。
  “你知道蒋峤西去哪里了?”林其乐忽然问。
  齐乐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知道他去了美国,以蒋学长的层次,很可能八年九年都回不来,万一他再留下搞科研——”
  “你想说什么啊?”林其乐问。
  齐乐严肃看她:“学姐,你看我怎么样?”
  林其乐脑筋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卡壳在原地,她一双圆眼睛睁大了。
  “我……我也搞数学竞赛!”齐乐忙说,“虽然比不上学神,但我也算个学霸吧……我也不差!而且,我不去美国,我用你等我,我还比蒋学长年轻呢,年轻一岁!”
  见林其乐迟迟没说话,齐乐说:“以前蒋学长在,我没好意思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特别可爱,看着傻乎乎的,特会照顾人。与其在国内等蒋学长八年九年的,不如——”
  他话没说完,突然身边的椅子就沿着地板往外滑。小白楼的地面冷不丁晃了几下,墙上挂着的“数学之神”阿基米德画像突然掉下来了,“砰”地一声。
  齐乐目瞪口呆,僵在原地,脸色煞白,他好像惊扰到了什么神明一般。
  林其乐气喘吁吁跑出了小白楼,她皱起脸四处看,发现校园里好多学生都跑出来了,原来刚才那种晕眩感并不是幻觉。
  到放学时候,林其乐牵着秦野云的手,挤在人潮中。她们站在学校小超市上面挂的电视机前,看解放军在汶川一线抢险救灾的场面。杜尚眼眶通红,他似乎总能体会到比旁人更多的痛苦。林其乐回过头看他,拿最后一张纸巾给他。
  伤疤越多,人总是越敏感。林其乐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把座位让给一位上车来的老大爷。那位大爷手哆嗦的,从坐下以后,就按一个手机,按了半天都没把电话打出去。他忽然抬起眼:“丫头,帮我打个电话,帮我打个电话。”
  他声音里有股忍耐不住的哭腔,喘不上气一样。林其乐本来还挺平静的,她接过手机来,突然觉得特难受,灾难离他们普通人是这样近的。
  对方的号码无法接通,林其乐一直打,她想表现出很有希望的样子,可一直打不通。那位老大爷手扶在前座上,在周围乘客望过来的视线里不禁潸然泪下,他用手蒙住了脸。
  “大爷……”林其乐害怕得声音发颤。
  旁边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拉着扶手,低头说:“大爷,您别着急,我听说四川那边信号断了,基站塌了,现在接不上电话!”
  “都还在抢修呢!”
  “就是啊,大爷,”站在林其乐后面的大婶也说,“万一家里人没事,再把自己吓出事儿来了!”大婶哽咽起来。
  公交车司机在前头把车停了,他走过来,兴许是以为有老人家心脏病发作了。司机师傅弯下腰,在人群中瞧那大爷的脸,司机扶着他的肩膀,眼眶一红:“大爷,您没事儿吧?”
  林其乐把大爷的手机还回去了,临下车前,她还想再说什么,余樵把她拉下去了,让人家公交车司机师傅赶紧关了车门就走。
  学校组织了捐款,冯乐天忙前忙后的,因为班里人少了,复习又紧张,冯乐天只好找林其乐给他帮点儿忙。林其乐一连几天都没顾上蒋峤西留下的那摞奥数书,她把它们放进了床头橱里,和那双装着红色高跟鞋的鞋盒放在一起。
  到晚上复习的时候,林其乐翻着自己的数学笔记本,里头夹着一张高二暑期名校夏令营的通知。
  通知背面,是蒋峤西潦草的字迹。他写了三道题,让当时的她来做,好帮助她加深对知识点的理解。
  林其乐用手撑着头,她忽然难过地想,为什么她那时候从不知道珍惜。
  五月底的一天,林其乐放学推开家门,发现蒋政叔叔在自家沙发上坐着,正和爸爸一起抽烟说话。
  “樱桃,”蒋叔叔一见她回来,扭头问,“蒋峤西最近给你打过电话吗?”
  林其乐摇头了,她站在门口。
  蒋叔叔低下头,把半截烟咬进嘴里,又吸了一大口。
  高考前夜,林其乐看完了最后的高考作文猜题,她侧躺在被窝里,还是给蒋峤西发短信。
  “你还在香港吗,”林其乐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了,“你去哪里了,蒋峤西,我高考完去找你玩好不好?”
  “你去伯克利了吗?还是你跑到哪里去了?”
  林其乐和蔡方元、辛婷婷被分到同一个考点考试。一大清早出门,电建公司总部门口放起了鞭炮,祝这一代公司子弟高考凯旋。
  辛婷婷坐在蔡经理的车上,一路上战战兢兢,她好像没有睡好。林其乐从旁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背,辛婷婷面色惨白地说:“其乐,我们是不是要解脱了?”
  林其乐不知道,她心里只有未知、不解与越来越多的迷茫。人生的下一站会有什么在等待他们呢?
  林其乐高考发挥得异常出色,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一丁点儿紧张惊慌都没有。
  她在高考作文的开头写道:我的家乡,在一个有着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我度过了非常幸福的童年,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座小城建立在灾难和废墟之上。
  高考结束以后,蔡经理张罗着群山几个家庭一同出去聚餐,想给孩子们庆祝庆祝。可林其乐实在没心情,她从考完后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地聊天。
  爸爸妈妈都去赴蔡叔叔的饭局了,他们很照顾林其乐的心情,给她做了一些饭菜放在餐桌上,也没勉强她什么。家里格外静。林其乐走出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镇汽水来喝。她穿着睡裙,窗外有夏夜的风吹进来,风热,吹着也挺凉快的。
  猫咪趴在沙发垫上,把脸对着风扇直吹。
  网页还停留在“蒋峤西”三个字的搜索结果上。蔡方元的id后面显示手机QQ在线,他问林其乐是不是考砸了,怎么连饭都没心情吃:“我们点了糖醋排骨啊,你来不来吃。”
  齐乐的QQ窗口一直弹出来,他说:“学姐,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林其乐的手指细长,在键盘上快速敲动。
  “你快高三了,你快好好学习吧。”她有点想把他删掉了。
  齐乐说:“不是,你放心,我、我不再提之前的事儿了。我是想和你说……”
  “……当时我和蒋学长,我们在福州参加数学冬令营。我爸是领队,考试结束那天,他想带蒋学长在福州当地逛一逛的。”
  “可蒋学长考完了,回到酒店倒头就开始睡。我当时觉得他好像特别累,因为别的考生家长都在身边,他是自己来的,也不管别人在干什么。他一觉睡到下午六点多,睡醒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打了个电话,他想你去车站接他。”
  林其乐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愣愣看屏幕上弹出的一行行小字。
  “所以我觉得如果他回来,他肯定会第一个就联系你的。”齐乐安慰她道。
  外面门铃响了,林其乐迟迟回头,意识到爸妈都不在家。她推回键盘,穿上凉拖,走到外面拿起了听筒:“喂?”
  “樱桃,是我。”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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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注释:
  *2008年中国南方雪灾是指自2008年1月3日起在中国发生的大范围低温、雨雪、冰冻等自然灾害。截至2月24日,因灾死亡129人,失踪4人,紧急转移安置166万人。受灾人口超过1亿。
  *“在爸爸床头的磁带里听到过的一首歌”:《国际歌》,唐朝乐队专辑《北京乐与路》,2001年10月30日发行。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四川汶川发生里氏8级大地震。地震共造成69227人死亡,374643人受伤,17923人失踪,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破坏力最大的地震,也是唐山大地震后伤亡最严重的一次地震。
 
 
第52章 
  林樱桃手腕上套着钥匙绳,她虚掩上家门,飞快踩着楼梯下去。
  天黑,楼道里也黑,是声控的。从楼下看,会觉得林樱桃好像某种魔法世界的公主,像哈利波特那种,她走到哪儿,哪儿的灯就亮起来了。
  终于,连蒋峤西面前漆黑的一楼也亮起灯来。
  蒋峤西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站在楼道门外的黑暗里,五米外的路灯在他脚下拉出一条沉默的影子。
  林樱桃站在一楼的楼梯上,她睁大了眼,穿过门上的空隙看他。林樱桃更快地走下来,她的睡裙是吊带的,脚下的凉拖踩在地上,啪嗒啪嗒响。
  林樱桃从里面开了锁,推开单元门出去。没有了这层遮挡,她更清楚看见了蒋峤西的脸。
  “蒋峤西……”她不自觉说,他们好像整个高三这一年都没有见过面了。
  蒋峤西也低头看她,他的手一松,手里的旅行包沉甸甸落在了脚边。
  单元门两侧停着电建职工们的自行车,不远处,有居民在楼前楼后散步,她们遛狗、抱着孩子说话,轻声笑着聊大大小小的事情,林樱桃从小就认识她们,平时见面都要喊一声阿姨婶婶的。
  蒋峤西大半身体都背对着光明。
  “蒋峤西,”林樱桃轻轻叫他,只是说出这个名字,她都觉得鼻子一酸,“你去哪儿了啊……”
  很快,她被人一抱,声音被吞没在一个吻里。
  蒋峤西一句话也不说,他走近把林樱桃搂过腰来抱住了,把林樱桃的腰,林樱桃细瘦的背脊,林樱桃两条手臂,林樱桃像孩子怕丢似的挂着钥匙绳的手腕,全都搂在一起了。他低下头,垂下脖子,去很轻很轻地尝吻林樱桃的嘴唇。林樱桃半仰着头,一开始有点懵,然后又把头稍稍仰高了一些。
  蒋峤西把她搂得更用力了。
  他穿了件深灰色的T恤,T恤皱了。他背着书包,就在楼下这么亲吻她。不是过去那种珍惜地碰一下就分开了,蒋峤西吻了林樱桃好一会儿,直到林樱桃紧张得后背都紧绷起来。
  有孩子跑到了隔壁单元门口,发出稚嫩的童声,这肯定会把大人们吸引来。
  蒋峤西伸手拉开了林樱桃背后那扇铁门,他握住林樱桃的手腕,拉着林樱桃往一楼向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走去。
  林樱桃在楼梯上差点跌倒。
  地下室里一片漆黑。走廊幽深,就算一时来了人,亮起灯来,几秒钟后也会很快熄灭,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里。
  林樱桃站在走廊尽头,灯一熄灭,她就真的只能听到蒋峤西的呼吸声了。蒋峤西按着她的腰用力搂她抱她,把她按在自己身上。林樱桃本想说,蒋峤西你的行李还在外面放着,可她的手抱着蒋峤西的肩膀,很快就什么话都想不出来了。
  林樱桃打开了一点嘴唇,在黑暗中,在这样的亲吻中颤抖着喘息,她的脸颊贴在蒋峤西垂下来的脖子上,她的眼眶不住发热。
  “樱桃,”蒋峤西忽然说,“你别忘了我。”
  林樱桃一时没听懂,很快蒋峤西又吻她了,吻了一下她的脸,然后是嘴唇。这次不像刚才那样的温存,林樱桃喘息的嘴唇被一下子吻开了,林樱桃高仰着头,长头发从肩头滑落下来,垂在蒋峤西搂着她的突起的手指关节上,林樱桃发出了一点鼻音,她已经十八岁了,但她没有被人这样亲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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