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乐抬起眼看她。
蒋峤西正在家里擦红酒杯,抬起头,隔着餐厅的窗格,看到林其乐开门进了玄关。
“蒋峤西,”林其乐轻声道,“爸爸来了!”
“阿叔!”堂哥忽然叫道,“好久不见!”
蒋政哈哈笑了起来,他在国企集团当了一辈子领导,笑声厚重、含蓄。蒋峤西小时候总觉得,他的笑很虚伪。
“若诚,”蒋政说,“劫后余生啊,孩子!”
蒋峤西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他被林其乐拉着胳膊,拉出了厨房,来到蒋政面前。
蒋政先看了儿媳妇,然后又抬头看蒋峤西。
“你长大了。”蒋政笑道,就好像从没有和这个儿子分开过似的。
蒋峤西垂下眼看他。不是隔着手机屏幕,而是这么面对面的,蒋政已经老得让蒋峤西有点不认识了。他“嗯”了一声,一家人都在,他点点头,还有点拘谨。
饭桌上,堂哥对叔父蒋政说,他们一家三口计划参加完峤西和樱桃的婚礼,然后去一趟北京:“见几位老同学。”
蒋政手里拿着一块掰开的枣面馒头,伸筷子夹桌上那盘酱牛肉,夹着葱丝,他说:“你躺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现在能走动了,多走走。”
蒋峤西的小侄子坐在妈妈和蒋政爷爷中间,用勺子吃爷爷给他夹的咕咾肉。蒋政抬头,笑道:“樱桃这个手艺,比娟子还强!你小子!”蒋政抬起手来,用手背指了一下对面的蒋峤西,“怎么这么有福气啊!”
堂哥和堂嫂都笑,林樱桃也仰起笑脸来,非常高兴。
蒋峤西坐在对面,原本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听到这话,他垂下眼了,他好像也笑了。
蒋政在桌上聊起了苏丹项目部:“饭太难吃了,还不像以前在群山,可以去樱桃他们家时不时蹭顿饭……”
堂哥转过眼看弟弟和弟媳:“这一蹭,峤西就把未来的太太给蹭来了!”
饭吃到八点多,桌上的人除了蒋峤西,都多多少少喝了点酒,大人们聊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林其乐绕过桌子,牵着懵懵懂懂的小侄子的手,陪他出去玩乐高。
小侄子坐在地板上,摆弄手中的乐高玩具,他说:“樱桃姐姐,我妈妈为什么哭?”
林其乐回过头,望餐桌上的动静。
“因为你妈妈和峤西哥哥还有你爷爷很久没见了。”她说。
堂嫂手扶着酒杯,脸颊透着酒醉的绯红,她眼珠湿润的:“当时假如没有峤西,我,我们一家人,叔父,当时若诚出事,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拿手里褶皱的纸团擦过了眼下,对蒋政说,“2008有多么恐怖,家里两个老人,小孩刚出生,若诚直接被拉到医院里,生死未卜,他公司什么都隐瞒,他的同事也联络不上,峤西在上课,我忘记给他打电话,他看了电视新闻自己跑过来——”
蒋政听着,点头,从旁边指蒋峤西:“他也未必不害怕,他小子就是,喜欢硬撑。”他看他:“对吧?”
蒋峤西让堂嫂这番话说得也有点难受了,他和他父亲对视了一眼。
堂哥说:“阿叔啊。”他回过头,又看门外:“樱桃!”
他扶着餐桌边,忽然颤巍巍站起来:“我一直很想找到一个机会,与你们,说一声抱歉!”
林其乐在门外没出声,她被吓到了,她听着蒋政叔叔呵斥道:“若诚,说什么啊,你坐下!”
林其乐发现小侄子也悄悄抬起眼,静静地望向爸爸的方向,他的大眼睛闪动,很不安。
林其乐轻轻搂过他,摸了摸他的头,陪着他一起听。
堂哥坐回到轮椅里去。
“有一段时间我很清醒,我可以看,可以听,”他的右手在脸颊边比划了一下,“峤西,明明应该好好上学,他天天来陪床,来照顾我,有时候还拿钱给我……他应该好好学习,从小,我希望他能成为,无论是数学家也好,还是任何他想从事的职业也好,希望他自由、快乐、施展才华……”蒋峤西坐过来了,堂哥的手扶在他肩上,“而不是在外面打工……”堂哥沉默了一会儿,他哽咽着,摇了摇头,他忽然对蒋政说,“峤西其实,不太适合做个银行家……”
蒋政点头说:“是啊……我和梁虹飞……”
他脱口就说出来了,一滞,不说了。
蒋峤西低下头,平视蒋若诚的脸,他用广东话小声说:“你说什么啊。”
蒋若诚深呼了一口气,摇头对小堂弟道:“前几天我还与你嫂子讲,如果我真的一辈子就躺在那里了,那该怎么办呢,”他问蒋峤西,“把我太太,把我弟弟,拖累到什么时候啊?”
蒋峤西看着他,忽然冷哼了一声。
“你也拖累不了我太久,”他故作冷酷无情道,“我都有樱桃去找我了,你病着我也没空去陪你。”
桌上爆发出笑声来。小侄子靠在樱桃姐姐温暖的怀里,他看到爸爸和妈妈都笑了,他继续玩手里的乐高,抬起头,也对樱桃姐姐笑。
蒋若诚吃完了饭,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用手杖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走给蒋峤西看。蒋峤西在门边瞧着,检查似的。
“我走得怎么样?”蒋若诚回头问。
“我家怎么样?”蒋峤西看他,也问。
蒋若诚点头,又看了看这家里布置的一切,看在厨房里笑着和公公说话的樱桃,欣慰道:“这像你的家!”
蒋峤西站在原地,他低下头了。
蒋若诚拄着手杖走到他面前,握起拳头轻轻敲了一下蒋峤西的肩膀。蒋峤西向后倚了一下,还深低着头。
过了会儿,蒋峤西抬起眼来,他深吸鼻子。
他忽然紧紧抱住了堂哥。
林樱桃小声问:“你怎么啦。”
蒋政和蒋若诚一家人在客厅里坐着聊天。林樱桃在厨房洗完了擦碗布,她感觉蒋峤西在背后抱着她,把头埋在她肩膀里,一直在一声不吭地撒娇。
林樱桃说:“你把堂哥一家人送到酒店回来,也把爸爸送到总部公寓去吧。”
蒋峤西的手搂着她:“你叫他爸,我不大适应。”
林樱桃转过头,抬眼看他。
“你不喜欢叫,我也不能叫?”她问。
蒋峤西低着头,傻傻看林樱桃。
林樱桃伸手抱住他的腰,抬起头说:“我自己愿意叫,你要是还不愿意,我就干脆替你叫了,好不好。”
蒋峤西忽然觉得,老婆学了这个学前教育,好像是专门为了来教育他的一样。
小侄子拿着手里拼好的乐高玩具,找樱桃姐姐找不到。他走到厨房门口,看到樱桃姐姐在墙角被峤西哥哥抱着“啃”,像他啃自己最心爱的大鸡腿一样。
“珍惜生活,珍惜,能在一起的时间,”堂哥走之前,对林樱桃和蒋峤西说,他的眼睛弯弯的,“更要珍惜健康,也珍惜自己的家人……”堂哥有意无意地看了蒋政叔父一眼,他对蒋峤西说,“有些事,不要等到像我一样走进了鬼门关,才后悔留下遗憾……”
他又和蒋峤西拥抱,相互拍了拍彼此的后背。
堂嫂这时提起一个纸袋,柔声说:“樱桃,这是我和若诚送给你们的。”
“啊?”林樱桃很懵。
纸袋里装着一个梨花木盒子,样式很古老。蒋峤西把这个盒子拿在手里,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盒盖一开——
里头是金光闪闪的一串金猪牌。
蒋峤西崩溃道:“我都说了不要这个猪!”
堂嫂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对一头雾水的林樱桃说,在香港结婚,新娘子都要戴金猪牌的:“寓意连生贵子,多子多福!”
放着金猪牌的盒子里还有一封信,蒋峤西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他堂哥的笔迹,封面写着,小林妹妹收。
蒋峤西抬起眼,看了看蒋若诚,他勉强把这礼物收下了。
他没喝酒,开车送堂哥一家去酒店。剩林樱桃在家里,林樱桃给公公蒋政倒了杯茶,他们一块儿看电视节目,林樱桃去书房里拿了纸张和剪刀过来,一边儿陪公公聊天,一边儿继续做明天上课要用的教具。
蒋政问了她工作上的事,问候了林工夫妇的身体。
林樱桃问:“爸,你和……你最近联系梁阿姨了吗?”
蒋政看她。
“樱桃,”他低头问,“你不恨你梁阿姨吧?”
林樱桃手里捏着打印好的彩纸,她想了想,小声说:“我和梁阿姨不是很熟……”
蒋政点头。
“当年,无论是你梁阿姨,还是电力系统里的人,都觉得蒋峤西这个孩子自私,不孝顺,”蒋政轻声说,他望着电视屏幕里重播的老电视剧,他搓了搓手指,“但是这几年,越想越明白,孩子嘛,就是孩子,”他叹气道,“你看他堂哥,蒋若诚,从小也没给过他吃,没给过他穿,但是经常给他打电话,陪他谈心,我还嫌若诚多管闲事,他动不动,还从香港寄来些书、学习资料……”
“不过是一个堂哥,”蒋政望着林樱桃,“蒋峤西对他,能像今天这样,我觉得这个孩子是很重感情的。”
林樱桃听到这里,她瞧蒋政的脸,她明白他是说给她听的。
“你也是做教育行业的,”蒋政苦笑道,“对像蒋峤西这样的孩子好,甚至都不用太好,孩子其实也会,心甘情愿地回报你。”
“爸爸……”林樱桃不知该怎么讲,“你再给他一点时间……”
蒋政摆了摆手。
他好像特别想抽烟,手指一直动,但看着儿媳妇在这里,又不敢抽。
“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蒋政笑着,拉了一下膝盖的裤腿,“蒋峤西……这个孩子我很了解,看着他现在过得挺幸福,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等参加完你们的婚礼,我就接着回去上班了。” 他说完,端起茶来喝。
蒋峤西送完了堂哥,回来了,他站在门边,看着蒋政正笑眯眯看樱桃拿过去的群山老相册。
蒋峤西也没换鞋,他走进来,等待了一会儿才说:“挺晚了。”
蒋政转头看见他,连忙站起来了。
林樱桃也起身,她看着蒋峤西伸手拉过蒋政叔叔放在沙发后面的箱子,说:“走吧,我送你。”
夜路上,车往总部小区一直开,窗外霓虹不断。
“峤西啊。”蒋政坐在后面,窗户开着,他手里夹着吸了一半的烟,他打破了沉默。
蒋峤西在前头开车,好像心情烦闷得很,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几颗,也把窗户打开了。
“爸爸以前,对不住你。”
车里安安静静。蒋峤西原本要转向了,看见绿灯忽然变了黄灯,他猛地踩下刹车来。
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驾驶座上,左手手肘撑在窗边,蒋峤西抬起他模糊的眼望着前方,无意识地咬着他的大拇指。
第86章
“从小学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他群山家的隔壁,住着一个小姑娘,每天缠着他,和他一起玩,当时我就觉得很有趣,因为峤西很少和我说这样的事……”
“后来来香港过暑假,他破天荒地问我女友,女孩子都想要什么样的时髦礼物。那时他只有十岁,他买了一支口红,他从小就过于成熟了,但其实还是个小孩。”
“以前他在叔父家,根本不怎么笑,去了群山,变了太多,他说你送给他一块进口手表……”
“如果我第一个堂弟还活着,到今年,也应该三十八岁了,”堂哥在信中写道,“他去世了,叔父一家确实应该很难过,但对峤西而言,这是很不公平的。”
“他在很小的时候常会问我,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后来遇到了你,他不再这么问了。”
*
林樱桃从来不去参加蒋峤西的工作饭局,那天巧了,堂哥和堂嫂也在,蒋峤西说,是和北京来的几位投资人吃饭。“有位老板,帮了堂哥,堂嫂想去感谢他,但是她自己一位女士,有点孤单。”
林樱桃坐在席上,紧挨着蒋峤西和堂嫂,安安静静地吃饭。那位北京来的年轻老板,长了一张圆脸,自然卷发,林樱桃一看他就想笑。那位艾老板和堂哥大侃特侃,还飙起了一口带点儿北京风味的广东话,十分亲切。
“好像很少见到,”堂哥擦了擦手,说,“中环那边,近两年要问问峤西了,以前我好像见到帕加尼比较多。”
蒋峤西坐在旁边,说:“法拉利、兰博、平治……都非常多。”
他们在聊跑车的事。林樱桃凑到蒋峤西耳边,说她要去卫生间。
蒋峤西对她点了点头。
林樱桃出了包厢,在走廊里走,从两侧传来酒桌推杯换盏、约酒劝酒的笑声。她拿出手机,才想起忘了充电了,玩都不能玩。
她下了楼,听见楼下不知怎的,一阵喧闹。
大厅付款吧台前头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出一则本地新闻。
“……根据中国地震台网测定,今日傍晚19点08分,群山市丰昌区发生5.1级地震,震源深度11KM,群山地区各县市震感强烈……”
林樱桃飞快跑上楼了,她推开包厢门,里头堂哥和几位北京老板还在说话。林樱桃拉过蒋峤西的袖子,把他拉出来。
楼下新闻还在继续播报。
“……截止目前,群山震中地区仍余震不断,山中已有部分路段发生山体滑坡,群山市政府正组织救援队伍,赶赴震中受灾地区展开救援行动,转移受灾村民。”
蒋峤西后知后觉地摸出手机来,他看到蔡方元给他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