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先帝命人作证,说这是高宗临终前的口谕,众人即便明知这不可能,却也找不到证据反驳。
何况他们做了一辈子官,怎么看不出新帝这是想要逼秦王无诏回京,好借口削他的爵位夺他的兵权,所以更不敢挡了他的路,便是姚钰芝这样的中正之人,苦劝无果后也只能放弃了。
“王爷明知这是陷阱,但为了娘娘也不得不回去,当即便带人暗中离开了上川。而先帝说是让娘娘殉葬,却一直刻意拖延着,等王爷前去。”
“娘娘自己也知道这是先帝的诡计,想要在王爷抵达京城之前自戕,如此一来王爷知道她已经死了,也就不会急于入京,被先帝抓到把柄。”
“可先帝既然走了这步棋,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又怎么会允许她轻易去死,便派人一直紧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连寻死的机会都不给她。”
好在魏泓并非什么天真无知的少年,虽然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但为了提防新帝,早已在宫中安排了一批忠心的部下,散布在宫中各个角落。
这些人找机会迷晕了宜景宫的眼线,让淑妃换上宫女的衣服,从华阳门出去,其中一个从宫外来的与淑妃年纪身形都相似的女子又换上了她的衣裳,在宜景宫点了一把火,将整座宫殿付之一炬。
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宫人发现时一片慌乱,都以为是淑妃为了阻止秦王进京而买凶杀人了,忙着叫人来灭火。
而淑妃此时已经穿着宫女的衣裳靠近了华阳门,眼看再走几步便能离开这里,逃出这座宫殿,逃出这个皇城。
可是一切就是这么巧……那晚是姚钰芝在宫中当值。
姚钰芝在值房中浅眠,睡得不踏实,夜半醒来觉得房中憋闷,便起身出去走了走,这一出去,就看到远处一片火光。
他大惊失色,赶忙往着火的方向走去,为了方便抄了一条近路,那条路……刚好便是淑妃走的那条通往华阳门的路。
姚钰芝看到三个宫人迎面走来,下意识便走过去想要问问他们是哪里走了水,眼下情形如何,可是走了两步便觉得不对。
这三人是两个内侍和一个宫女,这夜半三更的,他们怎么会走在一起,而且不是往走水的方向去,反倒往宫门的方向走?
他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宫女的脸上,一眼认出这竟是高宗的嫔妃,秦王的生母!
与此同时,走在淑妃身旁的两个内侍也是猛然抬头,眼中杀机顿现,身子前倾,疾走几步便能捂住姚钰芝的嘴,扭断他的脖子。
“住手。”
内侍冲出去的同时,淑妃开口道。
两人身形一顿,虽有所犹豫,但还是没再轻举妄动,而是退回到了她身边。
姚钰芝一口凉气直入心肺,踉跄着退后两步,抬手颤颤地指着她。
“你……你想逃走?”
淑妃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对身边的人道:“你们先去拐角那里等我,我与姚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娘娘,不可!”
两人异口同声。
“没事的,”淑妃温声道,“姚大人为人正直,不会对我一个女子动手的,何况那拐角离这也不算远,真有什么事你们再赶来不也一样吗?都聚在这让人看到了,只怕一眼就要认出来。”
就像刚才一样。
“杀了他,立刻逃出去,就不用担心被人看到了。”
其中一人低声道。
淑妃摇头:“不可对姚大人无礼。姚大人是我大梁重臣,岂能说杀就杀了?再说他若平白无故地死在这,你们以为宜景宫的那场火还瞒得过去吗?”
“可是……”
“去。”
淑妃打断,不让他们再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闷不吭声地退到了拐角后,但一直在暗中盯着这边,只要姚钰芝有什么异动,他们立刻便会冲过来。
等他们走了,淑妃才又看向姚钰芝,轻声问道:“姚大人可否放我离开?”
姚钰芝面色仍旧青白,嘴唇几番翕动,才有些僵硬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淑妃似乎已经料到了他的回答,面色平静,并未流露出什么失望之色,但还是试图说服他。
“大人跟随先帝数十年,对他的为人应该也是了解的,他绝不会下旨让活人殉葬,不管是我,还是别人。”
“而且先帝驾崩那日,我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你们进宫前才离开,他若真说让我去陪他,无须旁人多言,我必定追随而去,但他真的未曾说过这样的话。”
姚钰芝半晌无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自然是知道这不会是先帝的遗命的,可是……
“你是秦王生母,你若离开,秦王从此便再无辖制。他这些年本就拥兵自重,视朝廷于无物,若是连你也被他带走了,那他今后岂不更加肆无忌惮?”
淑妃颔首:“我明白大人的担忧,但大人你细想想,我儿去上川这些年,可曾做过半点于朝廷不利之事?你们说他拥兵自重,可也正是他屡次击溃大金,让金人不敢来犯不是吗?”
“你们说他视朝廷于无物,也无非是因为想让他交出兵权而他没有交。”
“但上川本就是他的封地,那里的兵马也是他奉先帝之命一手组建的,便是先帝也未曾说过什么,你们却因为他兵权在握就忌惮他,觉得他居心叵测,这对他来说公平吗?”
姚钰芝嘴唇紧抿,眉头紧皱。
“既为藩王,就该安分守己才是,历朝历代藩王掌兵后作乱的事还少吗?先帝就是太宠溺秦王,才纵的他无法无天,半句规劝都听不进去。”
便是高宗在世时,姚钰芝也跟他说过一样的话,他当着皇帝的面都敢说,当着淑妃的面自然也敢。
淑妃无奈摇了摇头,轻笑道:“好,那撇开这些不说,只说我的生死。”
“姚大人,你明知陛下假传先帝遗诏,也还是要帮他吗?”
“我……我不是要帮他,我只是……”
姚钰芝不知如何解释,在寒冷的冬夜里口干舌燥,仿佛后宫的那场火已经烧到了这里似的。
淑妃的声音却还在继续:“大人想让我留在这里无非是想牵制我儿,让他不要跟朝廷作对。”
“可陛下如今却是利用我主动引我儿前来,逼他与朝廷作对。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帮他吗?”
“我不是要帮他!”
姚钰芝再次说道,语气加重,却越发觉得无力。
他何尝不知道陛下此举不妥,但……但他身为人臣,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淑妃从这里离去?
淑妃轻叹一声,视线看向远方。
宜景宫的方向越来越嘈杂,这嘈杂声不像之前聚在一起,而是越来越分散,似乎整个皇宫都喧闹起来。
她知道,这是有人察觉那场火不对,开始四散到各处寻找她了,想来再过不久,就会有人找到这边来。
她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姚钰芝。
“大人,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我离开京城,我儿也不会做出对朝廷不利的事,请大人放我离开可好?”
姚钰芝沉默半晌,最终仍旧摇头。
“不行。”
纵然淑妃向他保证了又如何?秦王重兵在手,将来若是坚持要对朝廷出兵,淑妃一介女流难道还拦得住吗?
何况女人都是向着自己的孩子的,她现在即便保证了,也不代表将来就不会反悔。
淑妃眼中最后一道光芒熄灭,点了点头。
“是我为难大人了。”
姚钰芝垂眸不语,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衣袖。
淑妃看了看拐角的方向,道:“我可以跟大人回去,但希望大人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跟我一起来的那两个下人实在无辜,他们也不过是跟随我多年,尽忠职守罢了。”
“倘若旁人问起,大人就说我是自己走过来的,身旁并没有旁人,可好?”
姚钰芝想了想,点头答应:“好,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远处的嘈杂声越来越近,有脚步声向这边渐渐靠拢。
藏在拐角后的内侍皱眉准备冲出来带着淑妃赶快离开,就见他跟在姚钰芝身后向这个方向走来。
三十多岁的女人容貌端丽,抬头对他们笑了笑,说了句:“别出来”,然后忽然便一头向墙角撞去。
一朵血花在墙上炸裂,被远处的火光映照着格外鲜艳,刺的人双目生疼。
第102章 愚忠
姚幼清痛哭失声, 泪如泉涌, 似乎亲眼见到了那场照亮夜空的火, 以及宫墙上刺目的红。
她双目通红, 痛不能已,因当年的真相而抽噎不止。
“对不起, 对不起,我爹爹他……他真的不是……”
她想要解释,却知道无论怎么解释都是没用的。
人死不能复生, 她便是说的再多,也无法更改当初的结局。
淑妃距离宫门只有一步之遥,明明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只因为遇到了她的爹爹, 她便再也无法逃离,再也没能见上自己的孩子一面。
而王爷心急如焚地赶去, 却仍旧未能救出自己的母亲,眼看着就快抵达京城的时候却得知母亲的死讯,他心里又该有多恨。
换做谁能不恨呢?
便是姚幼清自己, 也知道同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她是没办法不恨的。
虽然设下阴谋诡计的是先帝,可最终亲手把淑妃送上绝路的却是她的父亲。
她知道父亲的本意并不是要助纣为虐,但这些话说给崔颢他们听又有什么意义?
在伤者面前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缘由都只会成为推脱责任的借口, 与其解释, 不如直接道歉来的妥当。
所以她便没再说后面的话, 只是不停地重复对不起。
崔颢轻叹:“王妃不必说我也知道姚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身为朝廷命官,又向来极为忠心,绝不会做对朝廷不利的事。”
“王爷兵权在握,我等跟随他多年自然知道他并无不臣之心,只是想让大梁兵强马壮能够抵御强敌,但姚大人却并不知道。”
“身为大梁的朝臣,高宗留给先帝辅佐他的几大重臣之一,无论先帝当时是否假传高宗遗诏让贵妃殉葬,他都不会因为一时心软,又或贵妃说了几句什么就让她离京。”
“可是王妃……我们就算心里再清楚,也做不到不埋怨他,不记恨他,那毕竟……是王爷的生母啊。”
姚幼清哭着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当初她的娘亲因病去世她尚且难过许久,怪老天爷将母亲夺了去,何况王爷知道是她的父亲在宫门前拦住了他的母亲。
崔颢见她哭的厉害,心中也是不忍,道:“倘若当时贵妃碰上的是别人,对方兴许当面答应放她离开,等她走了再立刻去禀报给陛下,找个借口推脱自己未能及时阻拦,既立了功又不得罪王爷,但姚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就像魏泓所说,他太过正直,正直的近乎迂腐,若非高宗是个识人善用之人,就他这个性子,换别的皇帝怕是早就把他罢了官,贬黜到不知哪里去了。
高宗的信任和赏识成就了他,却也给他带来了祸患,让他不知变通,在新帝和如今这位陛下面前吃了不少亏,一再被利用,连女儿的婚事和性命都成了他们巩固皇位的筹码。
“但也正因为他不是这样的人,王爷冷静下来后虽然仍旧记恨他,却并未再为难过他。”
当年淑妃自戕,就是因为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不想魏泓再为她进京,被朝廷抓到把柄。
魏泓若是还未抵京便知道了她的死讯,再来已是无用,自然会调头折返,回到上川,再谋后事。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回去的时候,他却一怒之下孤身一人独闯京城,潜入姚府,险些杀了姚钰芝。
崔颢第一个发现他不见了,当即快马追了上去,好险在他就要把姚钰芝掐死的时候拦了下来,一再规劝,说姚钰芝若是死了,明日一早就会惊动整个京城,届时宫里那位必然猜到他就在附近,借着姚钰芝的死大肆派兵寻找追杀他。
他带出来的人马不多,偷偷潜入过来已是不易,在这般围剿之下想要平安回到朔州几乎不可能。
魏泓一门心思要杀了姚钰芝,哪里听得进去,还是崔颢搬出已经亡故的淑妃,说娘娘自戕就是为了让他平安回去,他这般冲动行事,反倒浪费了娘娘的一片苦心,他这才红着眼睛停了下来,没再对姚钰芝动手。
而崔颢虽然救下了姚钰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觉得他不该死,只是他不想让自家王爷为了泄愤而陷入险境罢了。
那时姚钰芝的次子刚刚死去不久,家中只剩一个长子和一个年幼的女儿。
女儿家或许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要在家里就是安全的,但他的长子总要出门,不可能一辈子窝在家里,崔颢便用那长子的性命威胁他,告诉他他们在京城还留有一些人手,倘若他将王爷来过京城的消息透露出去,他就派人杀了他的儿子。
后来等他们离开,姚钰芝确实没有去宫中多嘴,称病告了一段时间的假,在家中休养了些时日,直至脖子上的淤痕全部退去才重新上朝。
众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次子的死太过伤心才会如此,并未多想,等先帝从别处得知魏泓很可能来过京城的时候已经晚了,魏泓都不知道回到上川多久了。
这些事崔颢并未对姚幼清说,因为他并不知道姚幼清已经知晓他们当年曾去做姚府的事。
他看着姚幼清双目通红的模样,温声劝解:“其实之前先帝赐婚,姚大人原本也可以不答应的。”
“他妻儿具丧,只剩你这么一个女儿了,除了你之外在这世上便再没有任何牵挂了,哪怕是抗旨不遵,先帝和陛下碍于他的身份,也不会真就把他怎么样。”
“这毕竟是儿女亲事,又不涉及到两国和亲,便是皇帝也没有硬逼着朝臣嫁女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