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你觉得, 高盏这三个孩子, 谁更有出息?”
洛宓在听到这句话那一刻, 浑身寒毛倒竖。
她上一次有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是在看到那怪模怪样的天火自天幕倒悬的时候,然后不出一天小命儿就差点完蛋。
在此生死攸关之时, 洛宓动用了自己十万多年的阅历,在这一刻她得到了三皇五帝的智慧加持, 一道光芒从天而降打在了她的脑门上, 硬生生的把跑到嗓子眼的“是你”给劈了个灰飞烟灭。
“反正他们三个肯定没你有出息。”她强作镇定的说出了天启。
这可真是超常发挥了。
既不动声色的顺着小魔尊的心思把他从高盏之子的身份里排了出去,又巧妙的回答了他的问题,洛宓都想为自己鼓掌。
李歧听完这个答案后明显一愣,须臾之后,他展颜一笑,用手指弹了一下女孩的脑门, “小机灵鬼。”
说完他便大步的走出了茶摊,被迫装嫩了一把的洛老魔揉了揉额头,小跑着跟在了后面。
对于正道修士而言, 一只脚踏入善泽州就像是一脚踏入了棺材里, 这里盘踞着北方最出名的几大魔门,其中就包括着蚕食了半个州的炼魂宗。
在那些让小儿半夜止啼的故事里,炼魂宗的魔头们出没于人迹罕至的戈壁和荒漠,住在用砂石垒成的宫殿里, 成日与惨死于沙海的白骨作伴, 还会幻化出一片绿洲来引诱迷途的旅人, 只为抽取他们的灵魂日夜折磨。
当然, 这些都是善泽州凡人口口相传的恐怖故事,如果你拿同样的问题去问这里的修士,他们会一脸严肃的告诉你——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炼魂宗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地方,他们的功法邪异,人更邪异,遇到了千万要绕着走。
不过越是恐惧就越是容易滋生好奇,这也是为什么炼魂宗宗主一家的八卦在善泽州会被传的人尽皆知。
而李歧要带洛宓去的,就是人人谈之色变的炼魂宗老巢。
就像故事里说的那样,炼魂宗身处于大漠和戈壁的交界处,用砂石堆砌出了巍峨的堡垒,从最近的城镇徒步前往要走上个三天三夜,途径的每一处绿洲都是他们的哨岗。
没有人能在炼魂宗的地盘上肆意进出,别说李歧,就算是高盏亲至也得老老实实的走过去,因此当他带着洛宓来到宗门驻地的时候,斗篷上的沙子随着脚下一步一步的抖落,倒还真的有了些落魄的味道。
“谁?!”
守门弟子拦下了他,李歧掀开兜帽露出了自己的脸,“是我。”
他此时已与聚灵窟时大不相同了,倒不是说长相有何变化,只是精气神上就落了下乘,脸还是那张脸,可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无精打采。
但说来也怪,也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和死人打交道的缘故,炼魂宗人大都带着一身死气,因此李歧配上这副萎靡的样子倒还真的看起来跟他们相似了不少。
起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伙人。
正挂在他腰间装死的洛宓这一路上是眼睁睁看着少年一点一点对着铜镜调整自己的表情和姿势,每调整一次他就会更丧气一分,直到最后身上的死气几近破脸而出,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发出感慨:“小伙子一看就命不久矣。”
洛宓现在理解了茶摊上那位兰花公子言语里的意思,光看李歧这随时都要一命呜呼的架势,确实也不会有人愿意费事跟他计较。
真正的李歧当然不是这样子,然而随着外部环境而改变自己的姿态——这大概就是他这十六年摸索出来的生存之道。
莫垠水愿意摆兄长架子,他就像个有所欠缺的小弟弟;张善长老喜欢他狡猾的一面,他便扮演一个倔强的坏小子;炼魂宗的人轻忽他,他就随他们意当一个没有存在感的病秧子………她开始认真思考小魔尊用来讨好她的那副青涩内敛的面孔是练了多久才会如此浑然天成。
话又说回来,她又怎么能确定现在看到的李歧就是他原本的样子呢?
“三少爷?”认出他的门卫吃了一惊,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侧身放李歧入了沙堡,洛宓仗着听力超群竖起了耳朵,果不其然偷听到了门卫的小声嘟囔:
“最近这都是怎么了?要不一个个连鬼影都看不到,要不就一窝蜂的涌回来。”
这说的应该就是李歧和他二姐高琪了。
炼魂宗的沙堡规模颇大,先要走一段楼梯来到垫高的平台才能前往别处。作为唯一的出入口,穿着打扮颇有异域风情的炼魂宗弟子于阶梯上来来去去,他们大多缠着风沙巾,披着挡风的斗篷,男子露着胸膛,女子虽躲藏在斗篷下,但行动间还能看到纤细的腰肢。
李歧半低着头拾级而上,自打进宗,他的视线就没抬高到膝盖以上,对着谁都微微侧头,眼神向下,就差全身上下写满抗拒和自卑了。
他不看人不代表人不看他,或许是觉得陌生,路过的弟子都会朝他撇上两眼,看的人多了,总有那么一两个能认出他的身份,除开少数面露轻蔑的莽夫,大部分人都会立马收回目光,继而目不斜视的走过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若是一个两个人这么做是偶然,一群人都这么做就让洛宓看清了李歧在炼魂宗的尴尬处境——他们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这名宗主幼子,索性干脆对他视若无睹。
当然,无论在哪里都有那么几个不识相的。
“啧,丧门星怎么又回来了,克死了亲娘还不够,又打算来妨死谁啊?”
如此刻薄的评论出自站在台阶顶端的灰袍男子,他长得尖嘴猴腮,却在袍子底下套了一见鲜艳的紫衣,衬的脸色泛着蜡黄。
“邵师兄可小点声,”靠着他的女子谄媚的笑道,“人家到底是宗主的亲儿子呢!”
“亲儿子又怎么样?”邵师兄傲慢的说,“在咱们宗主眼里,亲儿子也分三六九等呢,那最上等的自然就是少宗主高奇,这最末等嘛……就是给那些克死亲娘的短命鬼准备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好像是把浓痰吐到了脸上,饶是李歧不愿惹是生非也不得不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向了发言的二人。
对方也毫不顾忌的回望过来,脸上的不屑完全不加以掩饰,就差指名道姓的说“老子惹的就是你了!”。
李歧也在思考,不过他思考的内容与旁人的猜测大相径庭,就他在炼魂宗时木讷安静的表现,此刻应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忍下去,可他这次回来是有意争夺代表炼魂宗出战的四个名额之一,若是一味退让,反而会对计划造成阻拦,毕竟,谁愿意被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代表呢?
反抗还是沉默?
就在他衡量利弊的时候,一道女声自一男一女背后响起,打破了僵局。
“好狗不挡道,都给姑奶奶闪开!”
这跋扈的言语一出,李歧眼中刚刚凝聚的神采就散了个一干二净,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成了那个无精打采的少年。
“高、高琪师妹!”
被骂成狗的紫衣男子连忙拉着女子退到一边,额头冒出了几滴冷汗。
“傻愣愣的站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以为自己是练功用的木桩?”
来人看上去已是桃李年华,脸蛋长得秀美,穿着言辞却辛辣无比,只见她穿着一身水红色镶金边的胡服,外套了一件同色的紧身半臂衣,比灰扑扑的同门多了几分凌人盛气。
“老三?你回来了?”
高琪眼尾扫过站在楼梯上的李歧,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于是俏脸顿时一沉,一步上前,飞起一脚就把出言不逊的男女给踹下了台阶!
她出手又快又狠,被袭击之人又丝毫没有防备,是以竟直接滚了下去,咕噜咕噜的跌了好几层才停下。
教训了一男一女,她也是半点好脸都没给弟弟,“你出去一趟可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能羞辱堂堂炼魂宗的少宗主,你是想丢尽父亲的脸面吗?!”
李歧把头埋的更低了,“二姐教训的是。”
“我教训的是?我可不敢教训你!”高琪冷笑一声,“谁不知道咱们炼魂宗的三少爷架子最大,对这个家是说走就走,想回就回,爹爹数封亲笔信都叫不回来,你可真是好大的威风!”
李歧依旧低着头。
高琪训完他又把脸转向了刚爬起来的那对男女,“你们又算什么东西?就算老三再怎么不成器,也轮不到你们这群废物对我们高家的人指手画脚,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
话音未落,她抽出别在后腰的鞭子就冲二人甩去,男子就地一滚躲过了这一击,那修为低下的女子就没这么幸运,被鞭子正正好好打在脸上,顿时皮开肉绽。
“我的脸!”
女子捂着脸发出惨叫,下意识的向男子靠去,却被后者一把推开,她踉跄几步,竟是被当作挡箭牌推了出去,只能目送男子逃跑的背影。
一鞭子下去便毁了一张脸的高琪不再理会他们,而是转头看向李歧,脸上是一贯的不耐烦,“既然回来了,就去给爹爹请安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大哥正在被闭关,你要是把爹惹火了,可没人会去救你!”
第39章
“二姐教训的是。”嘴上这么说, 李歧的眼神却一触即离, 依然死死瞧着地面, 怎么看怎么口不对心。
高琪一看他这幅窝囊德性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下意识的抬起鞭子就想抽, 手都举到一半了又硬生生的忍了下来,声音几乎是从后槽牙里挤出来的, “……你就不能有点骨气?”
“我……我……二姐教训的是。”
有气无力的声音、四处游离的眼神……李歧实力诠释了何为“扶不起的倒霉弟弟”, 愣是把脾气火爆的高琪给气了个仰倒,只能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后离去。
或许是觉得气的还不够,他还冲着女子远去的背影拱了拱手,“二姐慢走。”
然后洛宓就发现高琪的背影踉跄了一下,恐怕是真的气的不轻。
“二姐还是老样子,”少年用只有他和洛宓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 语气里透出了几分轻快,“像个爆仗似的,总是一点就着。”
他一边说一边慢吞吞的继续走, “我还记得小时候, 我每次被外人欺负,她就会跳出来打跑对方,然后再揍我一顿,揍的时候还要咬着牙, 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哭出来似的……”
“但是大哥就不一样, 大哥总是很沉默, 每次二姐和我闯祸他就在身后跟着默默的收拾, 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抬头望着黄沙飞舞的天空,或许是洛宓的错觉,李歧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落寞,“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洛宓觉得,迄今为止,她只见过两次真正的“李歧”,第一次是在岚苏秘境的藏宝室里,他还不知道她能跑会跳,并不会对着一件死物伪装,他带着她完成了一次以少对多的袭杀,然后被她一连串的蹦蹦跳给吓得缩回了壳里,而这第二次……恐怕就是此时此刻了。
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剥洋葱,她的小魔尊用层层的外壳来武装和保护自己,揭开一层还有一层,牢牢地保护着隐藏在最中央的芯子,可再怎么紧密的外衣一旦被浇上滚水,就会一片片相互分离,让你轻轻一揭,就能看个透彻。
对于李歧而言,那道致命的滚水,很可能就是炼魂宗的一切。
这世上没有纯然的恨与爱,哪怕是恨不得一刀捅死对方的怨侣,也会有过短暂的美好时光,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即便是被关在令人窒息的房间,也总会有光束和清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渗进来。
然而无论是光束还是清风,都是沙漏里不断流失的沙粒,是终将破碎的镜花水月,会伴随着死亡和交换戛然而止。
但还是很奇怪。
从少年在芦溪州的言行来看,炼魂宗对他的影响不该如此之大才对,况且,故意在她面前调整表情,引得她猜测横生的做法……也未免太孩子气了。
李歧在高盏房门外的踌躇更是应证了洛宓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大漠环境艰苦,高盏的屋子也并不比普通弟子大多少,洛宓陪着李歧在环形的走廊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走到门前总会顿一下再离开,直到屋里传出一声“滚进来”的怒喝,才总算结束了没有尽头的循环。
洛宓能感觉到,与故意气高琪时装出来的窝囊不同,小魔尊是真的不太想迈进这道门。
奇怪的感觉再次漫上她的心头,毕竟若不是知道内情,光看少年的表现,她会以为这完全就是一名离家出走后又害怕老爹责骂的熊孩子。
让洛老魔闻名已久的炼魂宗之主是一名清瘦的中年人,光看面相的话,比起魔道巨擎他更像是一名郁郁不得志的书生,然而无论是头上的丝丝白发还是眉宇间的黑色煞气都让他与文人墨客气质迥异,特别是当少年与他一照面就被对方释放的威压压得“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的时候。
这一声“噗通”真的很响,因为随着他的动作,洛宓的下半截剑身也戳到了地上,她忍住甩甩脚的冲动,假装自己是一根没有触感的木头。
“我当初告诉你,离开了就别回来,”高盏的声音比他的人更冷,“现在你跑回来做什么?”
“宗主,”重压之下,李歧的声音仍旧不卑不亢,若不是洛宓离的近,恐怕会错过声线里轻微的颤抖,“弟子想求您一件事。”
不是亲昵的“爹爹”,也不是疏远的“父亲”,一声客气的“宗主”彻底拉开了二人的距离,高盏挺直的背部僵了一下,很快又用端茶的动作掩饰了过去。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他冷嘲了一句,“说吧,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入你的法眼。”
“弟子恳请宗主允许弟子参加本次的仙魔会盟。”李歧说道。
“嘭!”
青花纹样的瓷杯在少年的近前摔裂,滚烫的茶水骤然四溅,打在了他的身上,有几滴落到长剑上,烫得洛宓下意识的想要扭一下,被李歧藏在湿濡袖子里的手死死的按住了。
他没有动,高盏反而动了,他背着手走到少年跟前,看着他头顶的发旋,与摔茶杯的动作相反,他的言辞则喜怒不明,“知道仙魔会盟是什么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