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精明、冲动、固执……此乃人之本性,故名本我, 唯乐而已, 自我面前, 利字当头,唯利而已,二者是我却非我,而人之一生,仍有天地真意留存于心,如此便是真我了。”
抱起切成两半的西瓜,老道士吐出来一连串的西瓜子。
“真我之外,七情六欲、功名利禄,皆是过眼烟云,自然归为假我。”
“师父,说人话。”小徒弟诚恳的看他。
咬文嚼字装高深不成的灵犀道人很受伤,“你小子饿了要吃饭,那是你的本能,你小子修炼走捷径,那是你的自利,你小子看破红尘,那就是你找到了真谛,明白不?”
“弟子明白,”小徒弟点了点头,意有所指的指了指满地的瓜皮,“看样子师父您老人家也没能摆脱本我的困扰啊。”
灵犀道人忍不住把吃空的半瓣西瓜向小恨人精的头上扣了过去。
记忆中的瓜皮自然不会真的扣到头上,青年眨眨眼睛,回应了杨林的话语,“没错,我们都是一个人。”
此言一出,就像是有谁暂停了时间,纠缠在一起的鬼王李歧和长剑也好,喝酒的杨林也好,甚至是拉着他的莫垠水都僵立在原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仿佛被掀开帘布到木偶戏,一旦拆穿就再也没有了下一幕。
但还是有人动了。
穿着水合道袍的青年将空闲的手盖到了身畔男人扣紧的手腕上。
“你是他的恐惧,”他对莫垠水说道,“是他早已埋葬的过往,是不能揭开的秘密,他惧怕你却又依赖你,就像他幼时惧怕又依赖水哥。”
禁锢手臂的手腕松开了,莫垠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然后他退到了一边,不再动弹。
“你是他的果决,”青年对杨林说道,“是他的执着、莽撞和不顾一切,还有那心底执拗的善念,就像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杨师兄。”
酒葫芦被倒干了,杨林伸出舌头舔了舔瓶口,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而你,”青年转过身,上前一步,注视着面目全非的李歧,“是他所有的懦弱,被爹娘忽视时的自卑、发现真相后的彷徨、承受期待时的压力……是他不愿意面对的自己。”
哭泣和颤抖都停了下来,李歧僵硬的面容扯出了一抹勉强的笑容,眼神依然空空荡荡。
“那么你呢?”
清亮的女声从李歧的身后传来,原本嵌入城主府大门的长剑已失去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身着黑色纱衣的洛宓,只见她轻巧的绕过一个个僵立的身影走到了青年的面前,抬起右手轻轻的捧住了他的脸。
“那么你呢?”她又问了一遍,“既然他们不过是七情六欲的化身,那你又是什么?”
“与他们一样?”她的手指上移,伸入青年的发间,破坏了一丝不苟的束发,“还是说,你就是那个摒弃了七情六欲的本体?”
任由女子的手指在发间穿梭,青年笑了,“这世上无人能摒弃七情六欲,而我,也并不是什么本体。”
他这么说着,手搭上了女子的肩膀,“我无时无刻不在权衡着利弊,功法、机遇、出身、宗门、恩情……这一项项、一样样都是握在手中趋利避害的筹码,我就像是一名市侩的商人,盘算着如何丰盈干瘪的钱袋。”
“这不是李羽渊。”洛宓摇了摇头。
“这不是李羽渊,”青年温柔的赞同,“因为我只是他的自我而已,无论何种法术,我都一学就会,究其根本,也不过是我本来就会罢了。”
女子不再说话了。
“我也是方才想明白过来,”他将手罩到了女子右手上,缓缓将之拉了下来,“宋明照布下万年之局、莫垠水想将你从我手中夺走、杨林千方百计的留在我身边,乃至于魔道那漏洞百出的奇怪谋划,都是此方世界为唤醒我而做出的努力。”
“他们被一个更为强大的存在所挟持,无法直接说出真相,因而只能重复着荒谬的行为,以期能让我慢慢察觉。”
“更为强大的存在?”女子慢悠悠的重复道。
“是啊,以李羽渊的记忆为基,将他关在梦境牢笼中的那个人,对于分散的本我而言,是难以反抗的强敌。”
洛宓点了点头,“那他在哪里呢?”
“她不在这里,”青年说道,“她投入了名为九幽的本我,牵制着所有人的注意,又模糊了自我的记忆,通过本能来操控全局……而眼下,她的自我正站在我的眼前。”
“阿宓,”他对着她笑了,“游戏该结束了。”
“噗!”
女子空闲的左手毫不犹豫的穿透了青年的腹部,鲜血从伤口中喷出,溅了他满头满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茫然自语,“但我一定要这么做。”
“没有用的,阿宓,”青年仰头说道,“‘我’已经醒了。”
他的目光透过了城主府的屋顶,像是看到了遥远的天空,而在万里之遥的乾霖州聚灵窟,息烽正盘成一团,躲在石柱后面瑟瑟发抖。
没有了令他心惊胆战的怒吼和撞击,那口无支祁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可越是这样,勾蛇就越是害怕——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下面的根本不是无支祁那只死猴子。
那些嘶吼和撞击都是障眼法,他真正的犯人向来无声无息,只是安静的沉睡在潭水深处。
可当障眼法消失的时候,就是那人苏醒的时刻。
“老大,老大,我是猪油蒙了心,吃了熊心豹子胆,但都是剑哥逼我的啊!”他紧闭双眼,嘴里不停讨饶,“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啊!”
尖叫只出口一半就被主人硬生生的给堵了回去,息烽直愣愣的看着井沿上搭着的半只手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没有毛发和利爪,那是一只彻彻底底属于人的手,却比任何兽爪都让他感到害怕。
完了。
息烽的脑子里只能浮现出这两个字,他颓然的跌坐在原地,整个人抖如糠筛。
先是手,再是头,随后是躯干和双腿,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囚犯离开了牢笼,而当对方将目光投过来,令人屏息的恐惧就此降临。
“出去。”
那人如此说道,然后息烽就看到了陡然破碎的世界。
“哈……哈哈……”
冷汗浸透了里衣,勾蛇在疯狂的坠落后猛然惊醒,眼前撕出一道裂缝的天空,身下是粗糙的沙砾,周围的温度高的惊人,带走了身上刚刚淅出的水分。
从梦境里出来了吗?
息烽抬手一摸额头的汗珠,头一次对魔界燥热的沙漠心存感激,而那个令他胆寒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身上是久违的白袍罩蓝衫,依稀让他看到了万年之前的仙君羽渊。
“这家伙果然根本就没有坠魔。”
他在心底暗骂一声,说不清心底泛上的情绪到底是窃喜还是失落。
在成为魔界三当家的这一万年里,他对那人所表现出的尊敬和喜爱,或许也不全是虚情假意。
前途无量的仙君叛离九重天堕入魔界,让他们扬眉吐气了整整一万年,这简直美好的像是睡前故事。
不过既然是故事,那就总有结束的那一天。
白袍蓝衫的仙君背对着他,毫不在意的将破绽暴露在曾经的下属面前,而他的目光牢牢的锁定在了斜前方的女子身上。
洛宓还是那副老样子,手中摇着团扇,纱衣从半边肩膀上滑下,一头乌发在风中飞舞,眺望着远处完全被天火吞没的九重天。
像是察觉到了男人的目光,她抬手挽了一下鬓发,侧过身来,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容,沉郁的眸子像被层层纱雾笼罩的幽潭,深不见底。
天幕裂缝中涌出了一朵朵蓝色的火焰,它们编织成了长长的梯帘,从天际垂落下来,落地上化为了氤氲的烟雾。
“羽渊,”洛宓摇着扇子轻声说道,她眼眸低垂,淡淡的红晕浮现在她瓷白的肌肤上,像是与心上人搭话的羞涩少女,“你瞧,这燃烧的天地,多美啊。”
第82章
“梦回前尘的感觉如何?”
没有等待羽渊回答之前的问题, 洛宓轻轻摇着团扇,依然一派笑吟吟的模样。
“若不是陪你走了这么一遭, 我还真不知道魔尊大人经历过这么有趣的过往。”
“并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李羽渊轻描淡写的说道, “登仙之后, 前尘往事恍如梦影,若非你设下此局,那些故人旧事也不会有被翻出的一日。”
“这么说可真无情,得亏我一路上对你死缠烂打,绞尽脑汁在你的记忆中动手脚,才诳的你解开了三分之一的封印, ”这么说着,洛宓扔掉团扇,手指一勾,半边的纱衣垂下,露出了剑锈尽褪的肩膀,“只可惜你醒的太早, 除了那处归墟,我本设好的九幽十八狱和幽都山是无用武之地了。”
看着女子白皙的肌理, 李羽渊眼中的凝重深了一分。
“倘若你没有醒来的话, 我大概会这么说吧——”
张开手臂在原地转了一圈, 洛宓突然上前一步, 揪住了男人的衣衫, 只见她眉头微皱, 眼中里暗含着万分的急切,“必须要解开九幽的封印!再这样下去,天地力量失衡,迟早会酿成大祸的……哈哈哈!”
她说到一半就无法克制的笑了起来,右手在他的胸膛上拍了几下,一边笑一边退回了原位。
“听上去可真恶俗不是吗?”洛宓漫不经心的卷着自己的鬓发,“但你其实很喜欢吧?不然也不会被困在自己的记忆里这么久,还险些让我大功告成。”
“这倒不必否认,”出乎意料的,李羽渊干脆的肯定了她的疑问,“我厌倦了与你针锋相对,阿宓。”
“你要是解开我身上的封印,那么我们立马就能比翼双飞,羽渊,”她嘲弄的回道,“然而你并不会,谁叫羽渊仙君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宁愿背负恶名也要看守十恶不赦的魔剑,为了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甚至不惜配合那个傻瓜仙帝演了一场拙劣的‘背叛’戏码?”
“这倒不对。”李羽渊轻笑着摇头,“我本来就不愿遵守森严的天规,有此决定也不过是顺势而为。”
这倒是真话,他是真的懒得去跟那帮子神仙打交道。
“顺势而为?好一句顺势而为……哈哈,”单手拢在脸上,洛宓的声音先是低了下去,然后陡然拉高,“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成全我呢?!”
“轰!”
数以万计的剑气随着女子拔高的音调骤然炸开,满地的黄沙漫天飞扬,被殃及池鱼的息烽直接被震飞了出去,转瞬之间就不见了踪影,唯有羽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些飞舞的沙粒半颗也沾不上他的衣角。
“我花了一万年才等到这个机会!”洛宓漂浮在空中,长发像铺展的绸缎,她长长的衣袖飞舞,遥遥指着燃烧于天际的火场,“纪元之末,九幽灭世,吾辈的时代终将到来!”
“我本该巧言令色,用甜言蜜语诱你堕魔,成为我的马前卒,可你太坚定了,羽渊,你让我无计可施,”她冷淡的看着他,“我只能趁着天火降世将你拖入梦中,扭曲过去的记忆,去诱哄更加青涩稚嫩的你,为此我甚至不惜威胁息烽作为看守,再割舍出一个本我和自我渗入你的记忆,编织出‘九幽’与‘洛宓’之争的谎言,想要一步步挣脱封印的枷锁。”
说到这里,她移开了视线,“然而,我还是功亏一篑了。”
惊起的黄沙渐渐落下,洛宓抬头望向天幕的缝隙,无数的火焰正在从中涌出,可与梦境不同的是,它们半点也没有袭击九幽的意思,只是专心的吞噬着九重之上的仙境。
“我从诞生那日起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喃喃说道,“纪元之末,天火噬天,我的主人九幽之主才会现世,开启新的纪元。”
“可那时天地初开,万物初始,于是我想,那就干脆创造一个纪元之末吧。”
“然而,就算撑天柱断裂、水患肆虐人间,我得到的报偿也只有被封在洛水河底这一样罢了。”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的等待永不会终结。”
“果不其然,我睡过了上古,熬过了中古,太过漫长的岁月磨去了我对主人最后的期盼,”她缓缓落到地上,抬手碰触着李羽渊的脸颊,“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九幽之主不能是我自己呢?”
“为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手指刺破了对方的肌肤,“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呢?!”
头顶天幕的缝隙越开越大,一道金光洒了下来,正好笼罩在了二人身上,半张纯金的面具从缝隙中掉出,满满的落了下来,停在了李羽渊的面前。
洛宓猛地松开扣住男人面庞的手,她将沾满鲜血的五指抹到自己的脸上,她如临大敌的看着面具,脚下的沙粒又开始了隐隐的震动。
真假掺半的谎言才最难以被戳穿,在那场大张旗鼓的梦境里,她还是说了不少真话,比如这半张属于九幽之主的面具。
只不过,这面具上并没有附着什么“九幽”的意识,而是沉睡在九幽深处,等待着能佩戴它的人出现。
面具落到了李羽渊的手心,然而下一刻,它就被扣到了洛宓的脸上。
这猝不及防的举动令洛宓睁大了眼睛,黄金面具碰触脸颊带来了冰冷与刺痛并存的复杂触感,而紧随而来的则是灌脑而入的轰鸣声,仿佛有千万人正围着她窃窃私语,点点细语汇聚到一起,化为了滔天的声浪,回荡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戴上我戴上我戴上我戴上我戴上我戴上我……”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