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男孩挤在狭窄的硬座里,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个大画筒,不停地看表,数着到底几点才能到。
煎熬到了晚上八点,火车磨叽到了最后一个省,程冬没忍住,悄悄和唐果发了信息,让她帮忙问问,林夏遥打算在图书馆待到几点,什么时候回宿舍。
平安夜忙着搞活动的唐果,多线并行,处理事情还很利索,很快回了个聊天记录的截图给他,里面林夏遥说自己打算十点半回去宿舍,正好程冬也知道,她们本科宿舍的门禁是晚上十一点半到早上六点。
聊天记录的截图里,唐果给林夏遥的备注还是“世上第一好捏的脸颊妹”,逗得很是急躁的程冬,也忍不住笑了笑。
可惜晚上十一点了,火车才将将开始滑进站。已经在火车硬座上挤了快二十三个钟头的程冬,早早背着登山包,拎着大画筒,第一个站在了车厢连接处,等门开。
一边着急这进站速度怎么这么慢,一边想着要不就别折腾什么惊喜了,让唐果提前喊住林夏遥,让她在外面等等他?
可是十一点半林夏遥的宿舍就门禁了,大冬天的,估计得让她在外面等到午夜过了,也怪不忍心的。本来也没想让她熬夜的。要不然等第二天早上?
程冬还是先问了唐果一句,看看林夏遥现在回宿舍了没,会不会已经睡觉了。
唐果这晚上是打算通宵的,办完了平安夜的活动,许愿树是打算亮满整个平安夜和第二天圣诞节一整天的,中途让体育场的保安帮忙看着点就成。组织活动的一帮人收拾好场地的杂物,先去吃个宵夜,再去KTV包房大家唱个包夜,等到白天了再回去睡觉。
正忙着收拾现场的唐果懒得打字,直接电话拨了过去,结果听到了林夏遥陪着原逍去了临终关怀医院。
挂了电话,唐果给程冬回了话过去。
程冬停在人人急忙奔走的站台上,也沉默了,身后一连撞了好几个人上来,他才背着大包让到了一边。
“程冬,那什么……你是来B市了吗?”唐果的问话传来的时候,背景里还能隐隐约约听到那熟悉欢快的圣诞歌。
火车站台的穿堂风刮得人透心凉,程冬犹豫了一会,回了句没有。
不再赶时间了,程冬背着包,没和人抢,落在最后面,慢慢地往外走。
某些方面而言,他也还是挺有传统观念的一个人,认为生老病死面前,一切皆可让道。他也还记得爷爷突然去世那天,自己是个什么如坠冰窖的感受。
怎么也不至于,这时候冲到临终关怀医院去,非要把林夏遥带出来,再给她个圣诞惊喜。
做这样的事,也太没谱了。
最后程冬到了林夏遥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一点了。体育场上也还留有不少人,尤其是学生小情侣,即便是棵仿制的塑料圣诞树,只是绕上一点小灯泡配上耳熟能详的圣诞歌,假模假样地充当许愿树而已,也是挺多人愿意凑这个热闹的。
跑来贴个条,许个愿,拿发光塑料树当槲寄生使唤,在树下接个吻,要是没有同伴帮忙,就让男生伸长了胳膊自拍下来。
程冬本来是不准备凑这个热闹的,他直接在看台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伸展了一下在火车硬座上憋屈了足足一天一夜的大长腿,拿胳膊肘杵着后面那层更高的水泥台阶,仰着头去数体育场西侧的那栋五层的宿舍楼。
历史专业的女生,都住在那栋楼里。
来回数了好几次,确认是四楼从右边数起的倒数第六间寝室。
又拿出手机来翻了一会。不是打游戏,程冬后来把爷爷和他小时候的照片都翻拍了电子版,存进了手机里。其中至少一半以上既有爷爷也有程冬的合影里,都有遥遥妹妹天真又稚气的笑容乱入。
没心没肺只管吃吃喝喝撒腿玩的童年,有去无回,但至少还能留着回忆。
过了后半夜,人就少了,闲得发困,又不能在冬天的室外就这么吹着冷风打盹,程冬想了想,忍不住又跑了下去,在许愿树旁边的立板上,贴了张属于他的字条。
没头没尾的,没抬头,没落款。
“我想和你在一起。”
字体倒是遒劲有力,行云流水,比起当年被爷爷按在书桌前不情愿地练字的小时候,写得可是要好得多了,至少高了几个层次。
那会儿程冬还没想着,遥遥只是去了一晚上临终关怀医院而已,事情会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毕竟程冬自己,就只有那么一次经历,当夜简直是混乱不堪,奶奶当场晕倒,惊慌失措的妈妈在痛哭中语无伦次地给爸爸打电话,爸爸和林叔叔夏阿姨都跨着省出项目呢,鞭长莫及。
是林夏遥的爷爷奶奶从斜对面的楼里跑过来帮忙,小区里没出差在家的相熟同事也都来帮忙搭把手,他牵着林夏遥,两个人如遭雷击彷徨无措地跟着大人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急救车120呼啸着来到自己家楼下。
后来医院急救,当夜抢救无效,在一片哭天嚎地中,听着父母长辈的亲朋好友纷纷来道一句节哀,接着体验着亲人从去世到入土的一系列流程。
这是听到临终二字,在程冬脑海里的全部概念。
程冬以己度人,这样混乱的场景,能有什么谈情说爱的气氛?
谁料一刻晚点,一时退让,他的遥遥妹妹,就成了别人的女朋友。
第53章 程冬的画筒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程冬把地上那个黑色的登山包背上了, 拎起了那个一米五高的大画筒, 转身离开了依然在低声悠扬反复播放《jingle bells》的发光许愿树, 背朝着林夏遥的宿舍, 走入了灰蒙蒙的清晨里。
逆着来时的路, 回到了任何时刻都是人头攒动的火车站里。
排着队,改签了最近一班回程的火车。
依然还是K字头,临窗的硬座,摇摇晃晃地, 驶回了他和林夏遥曾经一起长大的城市。
程冬单手搂抱着那个比买票最低身高还高出一截的皮塑画筒,发呆一般怔忡地望着窗外飞快略过的风景。
他来时满心焦急, 却遭遇大雪降速。归时满心彷徨,却一路通行无阻。
其实程冬也并不是看到了林夏遥和原逍在一起时亲密的样子,就失去了告白和追求的勇气。
但得了林夏遥一句承认的话,程冬也确实不是那种,会在人家亲人临终前的那段时光里, 跑去撬别人刚刚确定关系的女朋友的人。
更重要的是, 程冬想着, 哪怕拼着如果追求失败了的话, 连这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谊都不要了,去把刚刚在一起的她和原逍拆散了,他又能给她什么呢。
可能他还没毕业,林夏遥的本科学分就修完了。他刚兼职打工赚到了来一趟B市陪林夏遥过圣诞的旅费,她过半年就要去英国交流了。
他有满腔的热血, 满腹的决心,要对她好,就能生出翅膀,带着他跨越大陆,飞跃重洋吗?
那段拼命读书备战高考的日子里,程冬觉得喜欢林夏遥,是个单纯又愉快的私人小秘密,像是心里藏了一座永动机一般的能源宝库。
有时候被理科题目弄得崩溃头疼,程冬只要往床铺上一倒,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在脑子里畅想一会儿未来的生活,就能回满能量条。
他想要以后家里装一个很大的书房给林夏遥,他想周末休息的时候陪她去逛博物馆待图书馆。
虽然他不喜欢那些书,他不喜欢图书馆博物馆,他也不喜欢林夏遥喜欢的专业领域,但他喜欢林夏遥。
偶尔想得再远点,他还很想要一个特别像她的女儿,小小的个头,学习会很好,生活能力却很差,会哭唧唧眼巴巴地望着他撒娇。
然后他就可以蹲下来和女儿说,肚子饿了找爸爸,做题不会找妈妈。
程冬以前没觉得自己是个不自信的人。少年之心永无畏惧,觉得世界之大,无处不可去。可他如今跨过了十八岁的门槛,拿到了法律赋予成年人的一切权利,却发现生活远没有那么容易。
在他失去了林夏遥的这一刻,他想的却更多了起来。
想着哪怕是现在把遥遥妹妹追到手了,然后呢?
程冬很早就不想伸手找家里要钱了,才会把自己高考之后的日子过得那么忙碌又狼狈。
他打工了好几个月,攒下了这一点微薄的积蓄。他想要北上去告白,也买不起太贵重的礼物,又觉得便宜的礼物代表不了心意,于是花了更多的时间手工准备。
可这点心意,能跨越一切吗,能填山补海吗?
他拿着这点兼职打工的酬劳,不断北上去追求,难道能阻止他未来和遥遥学业上事业上的距离,会越来越远这件事吗?
可是人一天的时间就那么多,他荒废掉学业去兼职打工,也就只能赚出来几趟北上的旅费。他顾着学业埋头用功,那就只能隔着手机和遥遥聊聊天。
如果要做到想见就见的约会,那就得花着父母的钱去交学费去付生活费,甚至左手先朝家里要钱揣兜里,右手再伸出去买单追女朋友的钱。
可程冬也不是心里只装着爱情的人,还想着父亲一个人撑着家里二十来年不容易,也想着妈妈在家里洗手作羹汤很辛苦,更想着把自己带大的奶奶已是晚年,急着想给家人以回报。
程冬迫不急的地想把自己变成一棵苍天大树,去为他想守护的人挡风遮雨。
然而面对这雄心壮志,他此刻不由得就生出了精力有限,时间紧迫的捉襟见肘来。
程冬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那么后悔自己曾经浪费过的时间,而后心里燃烧起奋斗与上进的火焰。他想有梦想,他想有事业,他想成为一个能够掌握自己人生的男人,而不是那个高考结束后无力左右自己命运的男生,只能听着父母说,听着老师说,听着遥遥说,这就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
而后安于本地,读完大学,拿个211文凭,去父亲安排好的工作岗位,度过安稳而平顺的一生。
他不能容许自己,站在这里,只是用眼睛看着遥遥越走越高,然后,越走越远。
人生那么漫长,他站在少年与成年的分界线上,心中最急切最火热的愿望,不是飞奔到遥遥在的城市去努力追求她,追回她,而是迫切地想要催促自己成长。
他想,总有一天,他要让自己配得上她,能守护她的梦想。
人生那么漫长,终不是此时此刻就要见分晓。
不过刚大一而已,哪怕过去浪费过多少时间,贪玩过多少日子,他都能追回来,包括他的遥遥。
回程的火车,也是十几个小时,整个路上程冬都没怎么睡着。程冬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到底想了些什么。
他以为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但是其实也并没有。
不然他真的是挺久都没有打架了,如果够冷静的话,也不至于一回到宿舍的时候就爆了。
当时程冬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睡了,又在北方的冬夜里吹着风熬了一宿,他背着登山包,拎着那个画筒,晚上十点半才踏着夜色回到了宿舍。
看见宿舍长闫宇和另一个室友王展飞竟然是拿着手机在走廊上靠着等,没进宿舍。
闫宇能当宿舍长,是因为他复读了两年,比同学们都年纪大一些。宿舍四人间,四个人都是吊车尾接受调剂专业过来的,就分到了一间宿舍里。
大家都对地质学没什么热爱,程冬入学以后多半都忙着兼职打工,不见人影,另一个此刻不在走廊的室友岑波则是放了鸭子,全天候地沉迷游戏。
闫宇和王展飞倒是天天认真上课,琢磨着不管转不转专业,成绩好点,以后走哪条路也不虚。
几乎次次都是他俩帮打工的程冬和打游戏的岑波点名答到打掩护。
“哎?程冬你不是说周一晚上才回来吗?”王展飞刚在手机上刷完新闻,抬头就看到走廊那头正走过来背着包拎着画筒的程冬,奇怪问道。
“嗯。”程冬低声应了一句,不想解释什么,转移话题道,“你们怎么不进去?”
“哎。我这次是不惯着波子了,等他副本结束了,不给我收拾干净他就休想睡了!”一贯好脾气的老大哥宿舍长闫宇也是气着了。
程冬伸手推开宿舍门,里面一片狼藉,气味冲天。
岑波还带着游戏耳机,开着麦,在吼:“嘲讽!嘲讽!往骷髅那里拉!远程都转火小怪!近战也给我转!都转!最后一波了!”
这哥们上了大学,没人管了,接手了公会二团的指挥,忙得不亦乐乎。要是没找到人给他带饭,可以一天三顿都在宿舍里拿方便面凑合过日子。
圣诞节这天除了打游戏以外也没别的安排,宿舍其他三个人都不在,岑波吃了三大碗泡面,三个盒子就都甩在侧边的架子上,真难为他怎么找出来空隙塞进去的,真是连丢个垃圾的时间都没有,扎根在了电脑面前。
“今儿必须把这boss给我推了!给点力成不成!把一团的进度给我PK下去!”
平常的日子,都是老好人的闫宇看不下去,替他扔替他收拾。闫宇和王展飞自习回来,常常是一屋子的泡面味道,冬天开窗通风又冷,到了熄灯睡觉时都能嗅到红烧牛肉面的味道。
一天的垃圾都放着,公用的垃圾桶被岑波白天一个人扔满了也不倒,继续往上摇摇欲坠地堆,有时候就塌下来了,也有时候空投不准,直接投到了地上。
结果今天回来一看,好家伙,宿舍里根本没法下脚了。
岑波带着二团,今天发誓要拿下关底boss,有一把只差800w血灭了团,一时激动,狠狠踹了一把自己的桌子。
宿舍这配置,上床下桌,铁架子,但也不甚结实,被他自己一踹,咣啷啷摇晃一番,爬床梯后面的置物架上勉强塞着的三个泡面盒,连喝剩下的汤带残羹面条,就泼在了地上。
岑波自己的开水吃了两顿用完了,又没时间下去打水,为了抓紧时间,岑波晚饭泡面用的邻床闫宇的开水壶,用完又忘了塞塞子,此刻也被砸下来的泡面碗带倒了,一整壶放温了的开水混着三碗味道各异的泡面汤,淌了一地。
升任团长的岑波现在可是副本里连团员带替补,一共四十人的二团在电脑前等着呢,哪里顾得上收拾,直接把脚抬到桌子的横杠上,省得踩到,继续嘶吼着今晚不通本,不散团。
闫宇和王展飞一回来宿舍,开门就被那味道冲的两眼一黑,真真是不想给岑波收拾烂摊子了。
但都是男生,也都打过游戏,知道这时候,想把岑波从电脑面前抓下来让他拖地,那是够呛。只好在走廊里等着岑波打完了,让他自己起来收拾。
没想到说好了周一晚上再回的程冬,提前回来了。
程冬看到宿舍地面上那样子,面色就是一冷,直接把背上的登山包卸了下来,扔在走廊地上,砰的一声,再把画筒小心翼翼地靠在登山包上,直接推门踩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