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苏向他走近，在他对面坐下，气势不弱，直勾勾看着他。
未太抬下巴示意：“不给我倒杯茶吗？”
甘苏扫了眼其他几个茶杯，也飘满了毛絮，“脏了，喝不了。”
未太揉揉眉心：“今天我感觉到了其他时在日晷里耸动，而我闻到了你的味道，从昨天开始，时间里重新出现了你的气味。”
甘苏沉默，昨天时辰恢复记忆，所以关于她的时间点又在日晷上浮现，未太不发现，是不可能的。
甘苏伸手提起茶壶，又端起一个瓷杯往里头倒了些茶水，晃几下，再把水浇在了水泥石阶上，她把干净的杯子给他看，“这样可以吗？”
未太颔首：“可以。”
甘苏给他倒满，放在他面前，“四年内，我从来没有叫过你，也没有用心呼唤过，所以今天是时辰叫你来的？”
未太抿口茶：“我自己出来的，他现在可懒得使唤我，我这根藤条，都快发霉发烂了。”
甘苏头稍稍歪过，皱眉：“你自己？”
未太挠挠鼻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拜你所赐，也怪我自己心软。”
甘苏没明白。
未太叹口气，盯着池塘里吐泡泡的鱼：“苏知婷……她那么疼你，你们关系那么好，我如果跟她说我杀你了，她会原谅我吗？”
“不会。”
“所以我心软了。”
提到苏知婷，未太总会掏出内心最柔软的温度，呵护备至。
甘苏思忖，悠悠道：“你是想说，你四年前，没有杀我？”
未太悠闲品完一杯茶：“我想说，我杀了你，但是，我没有杀绝你。”
甘苏凝视他。
未太淡淡道：“如果我想，四年前时辰刺穿你心脏的那刻，你就连踏上往生路的机会也没有。”
甘苏动了下眉头，低眼：“灰飞烟灭吗？”
未太自己又斟了一杯，“是啊……我居然手下留情了……”
四年前，差点天崩地塌，时间乱流。
谁杀了谁都不为过，各自为由，只是谁又饶了谁，各自清楚，唱了好大一出戏，谁又活得最明白。
未太叹息一笑：“回过头，我也不知我多少岁了，老妖精……老妖精……说的就是我吧。”
甘苏抬眸看他：“你今天来我这儿，就是来伤怀的？”
“你可以当是，也可以当不是。”
甘苏对这些都不好奇，最想知道部分，未太一直没有回答她。
“你究竟是怎么离开日晷的？”
“我自己走出来的。”
“不可能。”
未太又继续敲着石子，娓娓道：“四年前，我能够被你呼唤出来，说明我心里认可你，只是没想到，心里的那一点点认可，倒也让你帮了我一回。”
甘苏冷眼看他：“怎么说？”
“你死了，被你偷走的最好的未来，全部流出无处安放，其实也不多，我最在意的只有苏知婷的那一个，她想和那个小子在一起，我总要成全她……”
甘苏垂眸，她一直为偷走了苏知婷的未来而自责，“然后呢？”
“然后……因为我对你的那一丝丝认可，我发现我竟然可以抓住那部分未来……”未太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抓住了，为了让那部分未来重新融入日晷，我牺牲了半身妖魂。现在……身体几乎是个普通人了，你没发现，我变老了吗？”
甘苏仔细瞅他，原来不是错觉，他眼中的沉稳，是衰老的痕迹。
未太动动脖子，“身体变成了普通人后，我可以自由出入日晷，等到了我管理的两辰，我再回去就行。”
甘苏忽地笑了，眼前过往浮现，恍惚摇头：“那你现在还能杀我吗？”
“可以，怎么不可以，我虽是人身，却有妖力，动动手指，你就死了。”
甘苏挑衅：“那我动动手指，一下刺中你的心脏，你的人身死了，会怎么样？”
未太捡起地上一根断了的小枝叶，自嘲道：“会变成藤条而已，没准能进博物馆。”
甘苏与他对视，他们现在只是处境相同的人和妖而已。
未太：“甘苏，你变厉害了。”
甘苏：“是嘛……谢谢夸奖。”
未太移开视线，呼口气：“我今天来呢，只是想跟你说，我知道你有个女儿。”
甘苏背后起寒：“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下一任日晷守护者，也是个很奇特的孩子，她身上有时辰和你的气息，”未太眯眼回忆，“我会成为每任日晷守护者的武器，当然也包括她的，她自己找到了我，说她会保护我。”
未太叹气，小小年纪的，不怕他，牵着他的手，诚恳地说着这样的话，眼里是倔强。
甘苏不可思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晚。”
“那她见过你之后去哪儿了？”
“不知道。”
甘苏深吸一口气，说：“她现在不见了，你说，按常理，我会不会第一个怀疑你。”
未太噗嗤一笑：“你不用怀疑我，我打不过她，她站在那儿，只要她想，我根本靠近不了她，她能分割时间。”
分割时间……
甘苏想起她在那个牌匾前看到的影像了，那像个迷宫，其实仔细想想，反而像是小拾把场景分割了无数遍的模样。
牌匾……
甘苏皱眉，起身想外走，走几步回头，看着还在喝茶的未太：“多谢。”
未太疑惑：“谢我什么？谢我今天没杀你？这你不必道谢，我不杀你，时间也会杀你的，不用
劳烦我自己动手了。”
甘苏：“谢谢你……为婷婷牺牲了那么多。”
未太沉默，别过头去，算是在对她说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甘苏跑出了院子，未太看着无人的过道，扭头看向右侧。
小拾出现，冲未太笑嘻嘻眨眼。
未太：“你妈妈可真的去找你了。”
小拾乖巧点头，小步走到未太旁边的椅子坐下，“我知道呀，我就要妈妈去找那个叔叔呀。”
未太点头：“行吧，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做完了，我走了。”
“未太叔叔，苏知婷是谁呀？”
未太“嗯”了半天，只说：“小孩子别管。”
“未太叔叔，那以后我叫你，你就会出现吗？”
“会……只要我还活着。”
小拾笑嘻嘻：“你会长命百岁的。”
未太挑眉，“别长命了，我活得够长了。”
第113章 辰吉·子菊（4）
甘苏去的地方不是别处, 正是李胡子的店铺，那块牌匾是他帮她写的, 顾她生意兴隆四年。
“李大哥，你在吗？” 甘苏敲门。
李胡子从里头开门，笑着说：“小苏啊，怎么来了呀？来，里面坐。”
甘苏被他引进了后.庭, 发现王阿姐也在, 身旁摆着盘吃了一半的点心, 还是阿姐最爱的那一款, 显然两人在闲侃些什么，倒是被她打断了兴致。
王阿姐关心：“小苏, 是有什么事吗？”
甘苏：“想问李大哥一点事情。”
王阿姐识趣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
李胡子赶紧从把桌上剩下半盘子点心端给她, “都拿回去吃。”
王阿姐眼神虽象征性地嫌弃他, 手却接过了碟子, “好。”
甘苏瞧着两人，李胡子将阿姐细致送到门口, 那叫一个恋恋不舍, 才折回来与她谈话。
“小苏，来, 上好的茶，你尝尝。”
甘苏淡淡笑：“李大哥和阿姐……”
李胡子嘿嘿笑：“急不来急不来~”
甘苏会意，抿嘴思索后说：“李大哥，你有见过小拾吗？”
李胡子摇头：“没有啊, 小拾怎么了？”
“小拾不见了，我找不到她。”
李胡子诧异忧心：“不见了？好好一孩子，怎么会不见了？”
“我之前在牌匾前发呆，李大哥你帮了我，其实那天我看到些影像，”甘苏愁容满面，“那些影像像个碎裂的迷宫，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想到了小拾，那孩子是有点异人的能力的……”
李胡子认真听着：“然后呢？怎么样了？”
甘苏视线下垂，刚好落到了李胡子捋起袖子的右臂上，那儿有个纹身，她一愣，是她在影像里隐隐约约见到的，“我还看到了你的纹身……还有金色的光……”
李胡子抬手看了看，“啊……这个啊……几年前纹的，为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甘苏看他摸着那根挠背器，眼神有些感伤，“李大哥，我能问个问题吗？当然，可能你也不会回答我……”
李胡子：“你先问，答不答是我的事。”
甘苏呼口气，“李大哥，给你那个御守的朋友是辰吉吧？而且他……已经不在世了，对吗？”
李胡子身形僵了一秒，低头用挠背器在手心一敲一敲。
甘苏注意到了，“那天你说他想必是活得自由自在了，那句话的语气，并不像在说一个在世的人。”
李胡子沉默，不停抚摸着挠背器。
甘苏：“那个朋友是辰吉，对吗？”
李胡子叹气，将挠背器放在桌上，站起来转身去到后面的柜子，他抽出最底端的抽屉，从里头拿了个相框出来。
甘苏看着他的动作，他折回来坐下，把相框推到她面前，说：“这是我的那个朋友。”
甘苏盯着相框里两人的合影，里面的另一个人，长得只算端正清秀，黑色头发，人甚至瘦弱，如果说他是一个时，真的太过普通了。
李胡子回忆着，笑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你们说的辰吉，他只是我的朋友。”
甘苏：“御守是他给你的吗？”
“嗯。”
李胡子笑了，缓缓道：“我这人玩世不恭，条条框框约束不了我，当时他快离世，托付我这，托付我那的，我通通不好下嘴答应，因为我怕我做不到。”
甘苏眼中带笑：“那你怎么办呀？都是临死之人的请求。”
李胡子眯眼揉揉太阳穴，“我想想啊……”
甘苏知道他是欲盖弥彰，“好，你想想。”
“当时呢，他就气急了把御守扔给我，说，你不是能抓住它吗，你就当着它许愿，说你要做到这一切，”李胡子无奈，“当时我也就随便应了，冲着御守说，行，刚才你说的那一切，我都帮你做到，还做的好好的，行不。”
甘苏笑了：“接下来呢？”
李胡子叹个气，揶揄道：“那个王八羔子，什么也不跟我说，许完那个愿，御守里的三条金鱼消失了一条，我发现我再也看不见也抓不住御守了。”
甘苏点点头，原来李胡子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就许愿了。
甘苏：“许的什么愿呢？”
李胡子扁嘴，保密的模样像个小孩，“这个嘛……”
甘苏低头浅笑：“还有要保密的吗？”
李胡子闭眼思索，须臾又睁眼，“诶……好像也没有什么要隐瞒的了……他让我好好照顾你们，好好帮他守着那块破石头……”
还有些是让他活得像个人，结婚成个家，别再邋里邋遢，谁这么关心过他呀，也就那个事事操心的死人。
李胡子举着相框，气呼呼说：“个王八羔子，下辈子让我再遇到他，肯定让他给我做牛做马，欠我这么多人情。”
甘苏动容：“那你会一直帮我和小拾，是因为他的请求吗？”
李胡子：“你们那时候孤儿寡母的，我自然要帮的，当然，是他的临终嘱托也没错。他说，几个月后罗城赌街你会来，让我帮衬着你，到时候带着你的孩子来看看他。”
甘苏回忆着，“谢谢你啊……李大哥……”
“你要谢就谢他吧，他总说，他没有亲人，亲人抛弃他了，而你们是他最亲近的人了，尤其是那个小拾……”
甘苏低头，是指时辰舍弃他的事情吗？
因为他被迫离开了日晷，所以生命也随之消逝了吗？
甘苏：“小拾？”
李胡子笑说：“你不知道吗？每次小拾被我抱走玩，她都吵着要去看我那个朋友，说喜欢那个叔叔，虽然孩子每次见的只是一张他的照片而已。”
“咚——咚——咚——”有东西敲木头的声音。
李胡子拍拍凳子，“好了好了，安静点，知道要放你出来放风了。”
甘苏困惑，低头看他的凳子。
李胡子站起来，把凳子盖掀起来，室内被凳子内东西发出的光照得金黄，他捧起石头，放在桌上，拍两下，“行了吧，透气了吧。”
金色的大石头动了动，以示还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