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们进来这个当儿,外面已经排起队了。
饭菜端上来,果然是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欲大增。王金生和许鹿都吃得很饱,把剩下的全都打包带回傅公馆去。
佣人差不多都回家了,傅公馆显得十分安静,也不像是有客人的样子。
许鹿打开餐厅的灯,把打包回来的饭菜放在餐桌上,这里没有用过饭的痕迹。
“我去楼上看看。”她对王金生说道。
第六十五章
从段一鸣走了以后,傅亦霆一直站立在窗前抽烟。北平的形势比想象中的还要严峻,被抓的不下百人,段一鸣收到消息比他还要早,四处筹钱。他开了一张巨额支票给段一鸣,明日段一鸣便要乘坐火车北上。
书房没有开灯,四处黑。及时抽身这洪流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但愿他能为那些年轻的生命,略尽绵薄之力。
“你怎么也不开灯啊?黑漆漆的。”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傅亦霆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将还有半截的香烟从嘴里拿下来,直接掐灭在烟灰缸里。
许鹿开了灯,他的眼睛没办法适应强光,微微眯了一下。
她走到身边,用手挥了挥未散的烟味,皱眉道:“这么大的烟味儿,你到底抽了多少?”
傅亦霆没有回答,神色还陷在某种迷茫之中,看着她,目光却没有焦距。许鹿顺手推开窗,晚风灌进来,吹散了一点烟草的味道。
“你在想什么?”她转过头问傅亦霆,“若是有什么事,不妨说给我听。”
傅亦霆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已经很长,发丝非常柔软。
“没什么,只是工作上的事情一时想不明白。”傅亦霆一言带过,“东西都买好了吗?”
许鹿想到吃饭时,旁边那桌人谈话的内容,仰头看着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你刚才见了谁?”
“没有,只是一个董事,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
“是吗?”许鹿伸出手搂着他的脖子,“你们连晚饭都没有吃,谈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要这么久?”
傅亦霆一手揽着她的腰,让她贴着自己的胸膛,另一只手摸了下肚子:“被你这么一说,我是有点饿了。但厨娘应该回家了吧?”
许鹿笑了笑:“那你有口福了,我跟王秘书从外面给你打包了吃的回来。你快下楼吃些吧,是中餐。”
傅亦霆露出一个“还是你最善解人意”的笑容,跟着许鹿下楼。
王金生将菜拿到厨房热了一下,然后一一端上桌。都是些地道的本帮菜,傅亦霆吃得津津有味。他跟许鹿很像,相比起那些吃不饱又穷讲究的西餐,还是觉得中餐顺口。
王金生先回自己的房间,许鹿坐在旁边看着傅亦霆吃,说道:“我们也是随便进了一家店,店面不怎么气焰,没想到东西还挺好吃的。我们这边刚点完菜,外面就排起长队了。”
傅亦霆问:“你都买了什么东西?”
许鹿伸手托着下巴:“有扇子,有伞,有丝巾,还有手包,王秘书说那些洋夫人不太喜欢跟别人的礼物一样,所以我就挑了几种不一样的。马经理都帮我包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我相信你的眼光。”傅亦霆把筷子放下来,表示自己吃饱了。
许鹿收拾好碗筷,准备回冯家。傅亦霆将她扣在怀里,压在墙上,贴着她的嘴唇:“冯家已经安顿好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搬过来,跟我同住?”
许鹿喘了两口气,鼻尖充盈着他的气息,按着他的肩膀说道:“跟我娘说好的五月份。她今天还问我,是不是已经跟你同房了,担心我怀孕,怕到时候办不成婚礼。”
傅亦霆在她脸颊边轻笑了下:“怀孕怕什么?到时候生下来就是了。我们是合法夫妻,它又不是私生子。我也不会养不起,不如多生几个。”他的吻从她的耳边,逐渐往下。
许鹿觉得他心里有事,今日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在床上的时候似乎在纾解某种情绪,又像一艘孤独地航行在海上的船,急于寻找指路的灯塔。许鹿只能竭尽所能地满足他,慰藉他那无法说出口的不安和焦虑。
他们持续到深夜才睡,许鹿枕着他的手臂,看着他在黑暗中模糊英俊的轮廓,之前吃饭时的那种不安没来由地又涌上了心头。她伸出手指描摹他的眉眼,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任何事,她都会跟他一起承担。
一大早,王金生就去冯家取回了昨天忘在那里的旗袍。许鹿洗完澡,把旗袍换上,又让刘嫂来帮她盘了发。熟悉之后,刘嫂也没有从前那么拘谨了,站在许鹿的身后说道:“我也在不少大户人家伺候过,像太太这样长得好看,又对下人客气的,真是少见。何况太太这身旗袍,真是极好看的,我一定梳个搭配的头发。”
许鹿道声谢,又问到:“先生呢?怎么我醒来就没看见他?”
刘嫂回答:“先生一大早就跟袁宝兄弟出去了,说去去就回来,也没说去干什么了。”
昨夜的事就像根刺一样横在许鹿的心头,她隐隐有些担心。
等刘嫂梳好头发,傅亦霆已经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首饰盒。许鹿要起身,傅亦霆却按着她坐在位置上,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条珍珠项链,帮许鹿戴上。旗袍配珍珠,不仅点缀了布料本身的那份高贵,还透着种特有的典雅。
傅亦霆看着镜中的美人,说道:“我本来选了一个带着蓝宝石吊坠的,但这样简洁的珍珠,反而更能衬托这件旗袍的美。”
许鹿赞同地点了点头:“不愧是老祥记的手艺,这旗袍本身的花纹和剪裁已经很好看了,若是再加那些花哨的东西,反而盖过了旗袍的风头,这样就好。”
傅亦霆拉着她起来,又给她配了一条薄纱的披肩,别了珍珠的耳钉和发夹,她看来来俨然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名媛了。
下楼的时候,楼下只有王金生在。从昨天晚上开始,许鹿就没见到袁宝,好奇地问道:“袁宝去哪里了?”
王金生回答:“六爷有些事要他去处理,今天我来开车。”
许鹿也没有多想,挽着傅亦霆的手臂出门。
今日外面阳光明媚,气温还有些高。许鹿抬手挡了一下阳光,王金生竟然拿了一把阳伞递给许鹿。许鹿愣了愣,王金生道:“六爷给夫人提前准备的。今天天气热,夫人拿着遮阳刚好,与您这一身也相配。”
这些大老爷们倒是比她一个女子想得还要周到,许鹿伸手把阳伞接过,道了声谢。
公董局的大楼距离同孚里并不远,算是上海比较早的一批洋房,建筑有些年头了,不如新洋房那么漂亮,但多了种厚重的沧桑感。墙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花和叶,花园里巨大的白色喷泉正哗哗地喷水,主道上都是车辆。
门口有穿着礼服的士兵迎来送往,许鹿跟着傅亦霆下车,立刻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光。她有些紧张,傅亦霆感觉到她手臂僵硬,拍了拍她的手臂:“有我在,别担心。”
许鹿调整了一下呼吸,露出个自信的笑容。不过是一群洋人而已,她从前又不是没见过,没什么好紧张的。
走到大门边,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金发碧眼,个头很高的洋人。他跟傅亦霆差不多高大,一见到傅亦霆就过来拥抱他:“傅,你可算来了。”
他说的中文还有口音,但能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傅亦霆跟他抱了抱,对两人介绍道:“查尔斯,这是我太太。这是公董局的总董,今日便是他的夫人过生日。”
许鹿一听就知道,公董局的最高执行董事才叫总董,这个洋人是这里的头目。她主动伸出手,跟洋人握了握:“总董,久仰大名,常听我先生提起你。”
查尔斯的眼瞳是蓝色的,闻言来了兴致:“哦?他是怎么说我的?应该没有好话吧?”
许鹿笑起来:“当然是好话,如果没有您的抬爱,我先生也不会作为唯一一位华董在法租界拥有如今的地位。今天我给夫人准备了礼物,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查尔斯温文尔雅地抬手道:“进去吧,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里面是个巨大的舞会,有自助餐的餐台,还有整支的西洋乐队,穿着各种漂亮洋裙的女士和风度翩翩的男士正在共舞。傅亦霆一路走进去,不停地跟各路人物打招呼,与其说是个生日会,倒不如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上流社会聚会。
一群贵妇人凑在一起聊天,有几个卷发的洋女人。查尔斯说道:“看,就在那边呢。”
他们走近了才发现,那群养女人围着一个穿和服的女子,正是田中惠子。田中惠子跟许鹿一样,都选了自己国家的传统服饰,在整个会场显得非常特别,还有几分打擂台的意思。
许鹿没想到今天这样的场合田中惠子也在,但转念一想,日本人刚在公董局这里讨了大便宜,理应多跟他们走动的。
她们用英语聊得火热,查尔斯叫了太□□妮一声。安妮眼前一亮,目光被许鹿身上的旗袍吸引,主动走过来,用英语赞叹了一句。许鹿礼貌地道谢,发音纯正。
查尔斯没想到许鹿还会英语,惊奇地看向傅亦霆,傅亦霆颇有几分自豪地说道:“我太太在日本留学,会说日语和英语,还不错。”
查尔斯夸张地叹了一声:“何止是还不错!这发音十分nice,我们法国人都未必有她说得好。她在日本留学,怎么会说英语的?”
许鹿自己解释道:“因为我有些同学和前辈是外国人,平日就跟他们学了些,只懂得皮毛,不足挂齿。”
查尔斯伸出大拇指,咧嘴笑道:“你们中国人就是太谦虚了,用中国话说,那就是深藏不露啊。”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查尔斯在中国多年,早已经是个中国通了。安妮也会说中文,她对许鹿的旗袍赞不绝口,一直询问她是在哪里做的。当听到老祥记的名号之后,直接惊呆了,拽着查尔斯的手说道:“你看看,我就知道中国人做出来的旗袍是独一无二的。比你带回法国的那些都要好!我也要做一件!”
查尔斯显然是个妻管严,无奈地说道:“好,你叫傅帮忙,兴许能排的上号。”
安妮又看向傅亦霆:“傅先生,这家的旗袍很难买到手吗?还是很贵?”
“如果夫人有兴趣,改日我带夫人去参观一下老祥记的店铺。那是家很不起眼的铺子,却有在这片大地上流传几百年的手艺。我想如果祥叔知道您这么热爱中国的东西,一定乐意为您亲手裁一件旗袍。”
安妮很雀跃,连连点头:“那一言为定!”
许鹿又让王金生把昨天买好的礼物都搬进来,一一送给几个董事的夫人。她还悉心地贴上每个夫人的英文名字,她们收到之后都十分高兴。送给安妮的是一只成色上好的羊脂白玉镯,那些夫人们都好奇地围过来观看。安妮得意地把玉镯戴在手腕上,爱不释手的模样。
傅亦霆低头问许鹿:“这镯子是怎么回事?不像长庆百货的东西。”
许鹿低声回道:“这镯子不是昨天买的,我之前就让吴厂长找人帮我物色的。毕竟是安妮夫人的生日,要显得贵重一些才好。就是付钱的时候有些肉疼。”
傅亦霆轻笑起来,这丫头真是不改财迷本色。但看到安妮如此高兴,他也不得不说,许鹿有心。
因为这些礼物,许鹿很快融入了夫人们的圈子里,自然跟田中惠子也有交谈。田中惠子用日语说道:“好久不见,冯婉。我还没恭喜你新婚。”
“谢谢。”许鹿客气地回道。她当初以为她们两个人可以做朋友,但事到如今,搁在两人之间,不再是悬殊的身份地位,而是两个国家。
“他也来了。”田中惠子凑到许鹿的面前,小声说道,还晃了一下手上的戒指,“前几日,他向我求婚了。”
许鹿知道田中惠子说的是凌鹤年,由衷地说道:“那我也要恭喜田中小姐了。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田中惠子看着许鹿,忽然笑了一下:“他不喜欢我。是被他父亲和我父亲逼的,所以我只是暂时收下戒指,等到这里的事情了结之后,就还给他。”
许鹿不知道她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这是她跟凌鹤年的事情。
田中惠子忽然看着远方,说道:“冯婉,这世上有些东西不该是我的,我从不会强求。就像这次来上海,到公董局谈判,逼迫傅先生,都不是我本人的意愿,我想抗争,也想逃走,但是压在我身上的不仅仅是田中家,还有整个大日本帝国。也许我们立场相背,但没有对错。所以不要把我当做敌人。”
许鹿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她当成敌人,只是两人也注定无法做成朋友。
过了一会儿,安妮那些洋太太果然拉着许鹿和田中惠子打麻将。许鹿昨日临时学的,这些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她跟安妮,还有两个中国太太在一桌,田中惠子则被拉去了另外一桌。许鹿原本想着,输得难看点也就算了,反正就是送钱来的。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牌运却出奇的好,一圈打下来,竟然有输有赢,而且她糊的都是大牌。
一位太太酸溜溜地说道:“傅太太口口声声不会打,刚学的,这把把赢得可不少。”
另一个太太没她那么输不起,笑道:“看你那个样子。都说新手运气好,才刚刚开始呢,着急什么?”
安妮对牌面的输赢倒不是很在意,只时不时地摸一摸许鹿送的那只玉镯,心思全不在牌桌上。
傅亦霆那边也开了赌桌玩牌九,玩得比太太们这边要大许多。凌鹤年坐在傅亦霆的对面,看了一下手中的牌,把筹码推了出去。傅亦霆连牌也不看,直接跟了同样的数额。
查尔斯抱着头道:“天哪,你们两位手里的牌该有多好?”
凌鹤年意有所指地说道:“傅先生一向是敢赌敢为之人,就不怕输么?这一把输了,可不小。”
“赌场上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自然输得起。”傅亦霆从容地笑着。
按照规则,傅亦霆先亮牌。他的牌非常大,除非凌鹤年能摸到最大的那副王牌,否则这把傅亦霆就要全赔了。
就在众人屏息等着凌鹤年亮牌的时候,入口那里起了一阵喧哗声。
查尔斯皱眉看过去,一个士兵跑到他身边:“查尔斯先生,保安厅的黄厅长带着一大帮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