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清今日放学得早,看到姐姐手里拿着东西进来,趁她不备,一把抢了过去,惊叫道:“姐,你这票是从哪里来的?”
“刚刚一个朋友送的。”
冯清瞪大了眼睛:“什么朋友啊?这么神通广大。你可知道这是凌老板的场子,刚一售票就被抢光了,现在整个上海滩一票难求。你这还是包厢的位置,有钱都买不到的啊!”
许鹿下意识地重复道:“……凌老板?”
“凌鹤年凌老板啊,你连他都不知道?上海唱京剧最好的名角,师承名门,好多人专程从外地来看他,人气不比那些电影明星差!上回申报票选民国四公子,他还是其中之一呢。”冯清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听说他是某个政要的私生子,十岁的时候才被领进家门。后来他去英国读书,原本家里都在政府安排好了职位,可人家就喜欢唱戏啊,一唱就唱成了个名角。”
怪不得初次听到凌鹤年这个名字,许鹿就有种熟悉的感觉,没想到对方的来头竟然这么大。回想到他举手投足间那种独特的韵致,想必是唱京剧的缘故。现在电视和电影院还没那么普及,京剧火爆多了,街头巷尾,人人都能唱上几句。
她忽然很想见一见那么英俊的人,在台上唱戏是什么模样。
“姐,这票你要不要?不要我可拿走了!”冯清举着票摇了摇。
许鹿一把夺了回来:“当然要。你想看,到时候带着你去就是了。”
冯清用力地抱了一下许鹿的肩膀:“还是我姐好,那就一言为定了!到时候,我找凌老板要个签名,再拿到学校里去,准能威风好几天!”
许鹿摇了摇头,把票小心收好。
傍晚的时候,丁叔才回来。田中惠子派人通知他以后,他就顺道拐去工厂那边看了看情况,几个工人非要跟着他回来。
那些人一见到李氏的面,纷纷倒起苦水,有说家里揭不开锅的,有说上有老下有小的,大概的意思就是想把这三个月的工钱给结了。可李氏现在哪有闲钱给他们?只能好言相劝。
其中一个大婶说道:“夫人,不是我们故意为难您。大家少说也在这厂子干了十几年了,都有感情。这次东家出事,我们也很难过。若不是我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想逼您。您想想办法?”
李氏对于生意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又拉不下脸赶人,只能让包妈去清点一下,看看家里还有多少钱。
许鹿和冯清在屋子里看着,冯清嘀咕道:“我们家哪里还有钱?我学费都还没交呢。早前为了给爹看病,娘的嫁妆都当得差不多了。”
这么几个人,要结工钱,少说得凑出一百块,现在的冯家绝对拿不出来。
许鹿从屋里走出去,李氏道:“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屋里去。”
那几个工人认出冯婉,一下子围了上来,亲热地道:“这是大小姐吧?您留学回来了?”
“几年没见了,大小姐真是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许鹿看着他们,说道:“纺织厂已经停工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是我们对不起大家。但现在的情况你们都看到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这样吧,各位再给我一段时间,我来想办法,一定把欠大家的工资都补上。”
那几个工人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的话,能相信吗?可对方是留过洋的,本事大着呢,跟他们这些人完全不一样。若说冯家现在最值钱的,就是这个大小姐了。
李氏补充道:“各位先回去等消息。你们放心,到时候就算是卖厂子,冯家都不会拖欠各位的。”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工人不好再逼,答应再等一段时间,终于走了。包妈拍了拍胸口,说道:“看他们进门那架势,我还以为讨不到钱,他们今日不肯罢休。”
许鹿冷声道:“不就是逼我们卖厂子吗?这些工人突然发难,不是巧合,肯定有人在背后撺掇。”
“什么人?”李氏问道。问完马上反应过来,除了大房,还会有谁?他们到了这个地步,对方还是步步紧逼,实在是欺人太甚。
一屋子的人都是愁云惨雾的,许鹿振作精神,说道:“娘,我接了个活儿,能挣一笔钱,到时候您先拿去应急。其它的事,总会有办法的。”
“你接了什么活儿?”李氏不放心地问道。
“一个朋友介绍的,当翻译,报酬相当可观,我就答应了。” 许鹿避重就轻地说。
李氏语重心长地说:“小婉,现在外面世道太乱,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千万留神,别乱结交什么人。你是留过洋的,找份体面的工作不难,至于工厂的事,娘来想办法。”
许鹿知道李氏的顾虑,为了让她宽心,暂且先答应下来。
隔日,她去书局买了一本关于商业翻译的书,闭门好好准备了几天。
到了约定的日子,她在家中等田中惠子派人来接她。
第七章
许鹿今日穿了身黑色的裙子和白衬衫,坐上车以后,田中惠子上下打量她,忍不住说道:“冯小姐,你就打算这么去?”
许鹿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装扮:“不行吗?”她已经挑了身最成熟稳重的衣裳,可在外人眼里,还是嫩得像个学生。
田中惠子也没说什么,直接带她去了南京路上的欣欣百货。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她们去了女装的柜台。许鹿随手翻到一张价标,被价格吓到:“田中小姐,不用这么麻烦了……”
田中惠子却径自拿起一件格子的西装裙,白色的花领衬衫,将许鹿推进更衣室里:“你可要撑起我的门面,快去换上。”
许鹿无可奈何,只能换了这身出来,售货员直夸漂亮。
田中惠子满意地付了钱,又拉着许鹿挑了一对珍珠的耳钉和手表。
“田中小姐……”许鹿一直被她拉着买这买那,根本无法拒绝。她就是白干一天都不够抵这些东西的钱。
换了一身行头还不够,田中惠子还带许鹿去一家高级的理发沙龙。
那里的一位造型师也是日本人,跟田中惠子嘀咕了几句,开始在许鹿脑袋上操刀。许鹿原本是短发,齐刘海,在造型师的一双巧手之下,头发固定在脑后成了个髻,刘海也剪得有层次了些,看起来像个名媛。
田中惠子对脱胎换骨之后的许鹿很满意,拉着她出门,坐上汽车。
上海联合商会的大楼也在南京路上,汽车停在门口,有十几个穿着和服的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他们看到田中慧子,纷纷上前行礼。原来田中家在日本还是个贵族,这些都是效命于田中家的部下。领头的是个叫松本的老头,面貌威严,不苟言笑。
田中惠子向他们介绍许鹿,松本听说她是中国人,目光中明显带了一些傲慢和不屑。
许鹿是拿钱办事的,不会在意他的态度。一行人走进大门,立刻有个秘书模样的姑娘跑上前,被浩浩荡荡的阵势吓到,眼神慌乱,不知道该看谁:“请问你们是……”
许鹿上前说道:“这是田中商会的理事,今日约了傅先生在这里见面的。”
秘书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夹,确认之后说道:“请你们先到三楼的会议厅等待,傅先生还没来。”
“多谢。”
许鹿带着田中惠子等人乘坐电梯到达三楼的会议室。
会议室很空旷,摆着很多沙发和椅子。她抬手看了下表,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五分钟。日本人向来守时,松本向田中惠子确认了好几次时间,还时不时用目光瞪一眼许鹿,好像她跟傅亦霆是一伙的。
到点的时候,会议室的大门被人推开,走进来几十个西装革履的人。傅亦霆在最前面,黑色的风衣披在西装外面,戴了顶礼帽,着装很正式。他的身边跟着苏曼,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子,袁宝和王金生也在。
田中惠子率先站了起来,所有人都跟着起立。
“久等。”傅亦霆将风衣和帽子脱给身后的人,坐下后说道,“这位是苏曼小姐,今日正好为我名下的百货公司拍摄广告。刚才我去片场看了一眼,有事耽搁了,顺便将她带过来。”
苏曼袅娜地起身,向对面点头一礼。她今天穿着一身暗色绒面的旗袍,上面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加上一条毛皮披肩,显得雍容华贵。她适合浓妆,妖艳而亮烈。
许鹿把这句话翻译给田中惠子听。傅亦霆这才注意到她,目光只短暂停留一下,就挪开了。坐在他身后的翻译小声道:“傅先生,这位翻译小姐的日语说得实在太好了。我们今天可能会有点吃亏。”
傅亦霆横了他一眼:“我花重金请你来,你就跟我说这个?”
翻译乖乖地闭了嘴。
自进来之后,苏曼一直在看许鹿,这下终于认出她来,是在傅公馆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小姐。今日的她格外不同,脱去了那份学生气,有种成熟女性的魅力,很难忽略她身上的光芒。
田中惠子将买楼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翻译转给傅亦霆听。
他刚说了两句,许鹿发现错误,立刻纠正道:“田中小姐希望是永久合同,而不是长期合同,这两个概念是不一样的。另外她希望买楼用的是汇票而不是支票,请翻译得准确些。”
傅亦霆闻言瞪了那年轻的翻译一眼,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今日若不是看三爷的面子,他是不会来的。但既然来了,总要有个翻译随行,临时抓了这个,岂料如此不中用。
他早已经将冯家查了个底朝天,知道冯婉在日本留学三年。可没想到,短短三年时间,她能将日语说得这么好,想必下过一番苦功。许多有钱人家送子弟出去留学,不过是为了镀一层金,也没学到什么真本事。这个丫头,倒是没辜负她父亲的苦心。
翻译不敢看傅亦霆,汗如雨下,十分无地自容。这年头可不是谁都有钱出去留学的啊。
接下来的谈话还算顺利,只是说到买楼的地点,松本忽然抢话道:“傅先生,我们若买,自然要南京路上最好的楼,田中家有的是钱。只要傅先生好好替我们办事,以后有的是机会跟大日本帝国合作。”
许鹿来不及阻止,那边翻译已经把话都告诉了傅亦霆。许鹿背后阵阵发凉,果然看到傅亦霆的脸色一变,原本端正的坐姿变成翘着二郎腿,还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他眉梢眼角开始透出不耐烦,好像下一刻就会扬长而去。
他的修养,因为松本的话,而消失殆尽。
袁宝气道:“岂有此理,我们六爷今天肯来见你们,全是看三爷的面子。真当我们稀罕跟你们日本人合作吗?想要南京路最好的楼,你们也得有那个本事!”
袁宝说这话的神情已经很不客气,日本人就算听不懂,也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劲。
田中惠子着急地问道:“冯小姐,他们说什么?”
许鹿斟酌之后才说:“傅先生的意思是,他因为昔日受恩于叶三爷,才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田中商社的人。希望松本先生同样看在叶三爷的份上,说话能够客气点,以免伤了两边的和气。”
“岂有此理。”松本拍案而起,“我松本平可是陆军中将头衔,他一个毛头小子,竟敢叫我客气点?”
傅亦霆带来的人见状,也都叫嚣起来:“这个日本人不识好歹,敢跟我们六爷蹬鼻子上脸的,兄弟们,别跟他们客气!”
双方互相推搡,吵吵嚷嚷的,眼看就要动手。傅亦霆闲闲地坐在一旁,也没阻止,他是个绝不怕硬碰硬的角色。更何况,他很不喜欢那个日本人。
苏曼有些害怕,紧张地抓着他的一只手臂,企图劝道:“傅先生……”
傅亦霆却无动于衷。
许鹿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又不能放任两边打起来,大声道:“傅先生,请给我点时间!”
傅亦霆这才抬起一只手,身后的人安静下来,往后退了些。
许鹿走到松本的面前:“松本先生,不管您在日本多么德高望重,这是在中国的地盘。中国有句老话叫和气生财,还有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您继续用这种强硬无礼的态度,没有人会跟你合作。更何况,您对傅先生出言不逊,还想让田中商社在上海立足吗?”
“冯小姐,你可是我们田中家高价请来的翻译!”松本瞪着眼说道。
许鹿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田中小姐请来的翻译,但我也是中国人。您对傅先生的态度,让我非常的不悦。敬人者,人才能敬之。您愚蠢的行为不仅抹黑了自己,也同样抹黑了田中商社。若是您继续如此,我将拒绝为你们翻译。”
松本没想到许鹿这么强硬,一时说不出话。
“松本叔叔!”这时,田中惠子也过来劝道,“请不要质疑我的翻译,也不要给田中家招惹麻烦。剩下的时间,交给我来谈!请你们都坐回去!”
松本皱着眉,带着人怏怏地坐回座位,不再吭声了。
田中惠子再三致歉,傅亦霆的脸色才好了些。但今日的谈判注定不会有结果,傅亦霆只让田中惠子回去等消息。
事后,许鹿去了趟洗手间,用冷水拍着脸,深吸了口气。刚才的场面剑拔弩张,稍有不慎,便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难以收场。
幸好有惊无险。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许鹿从镜子里看到苏曼走进来。她拿纸擦了手,刚要离开,苏曼却挡在她的面前。
刚才苏曼听到翻译跟傅亦霆说话,对这位冯小姐赞不绝口。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傅亦霆都夸了她两句。
苏曼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她听出了傅亦霆言辞间的欣赏。她早就决定要牢牢抱紧傅亦霆这棵大树,对于许鹿这样的威胁,自然不能轻视。
“苏小姐有事?”许鹿问道。
苏曼拿出包烟,随手掏出一根,点燃了吸上一口,说道:“你给日本人做事?他们给你多少钱?”
许鹿不喜欢香烟的味道,退后两步,用手捂着鼻子:“只是帮朋友一个忙。”
苏曼冷笑了下:“你这种装清高的女人我见多了,有钱就能收买。今日你在傅先生面前大大地出了风头,心里一定很得意吧?”
许鹿听完这番话,觉得有些可笑。这个女人把她想成了情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