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过气偶像——匹萨娘子
时间:2019-03-21 10:36:11

  虞泽伸手想要挽起他的裤腿,被虞霈反应激烈地拦住。
  “你干什么?!”
  那是他一切自卑和痛苦的源头,他可以亮给张紫娴看,却不愿意亮给虞泽看,就像他可以浑身泥泞地走在寒凉夜里,却不愿狼狈地走在温暖阳光下。
  虞泽挡开他阻止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虞霈的左腿。
  其实,他从没正眼看过这条腿。
  即使是年幼时一起洗澡的时候,他也没有正眼看过这条腿,一方面是因为虞霈有意遮掩,一方面是他自己有心逃避。
  这条腿像是具象化的心灵伤口,触目惊心地提醒着他们之间无法愈合的伤口。
  “看够了吗?满意了吗?”虞霈神情尖锐,像是被触犯到伤处的野兽,眉眼里充满愤怒和防卫。
  当他试图把裤管放下时,虞泽再一次拦住了他的手。
  “虞泽!你够了!”虞霈说。
  瘦削的虞霈根本不是常年锻炼的虞泽对手,他单用一只手,也能把虞霈的行动牢牢掌控。
  虞霈气得满脸涨红,这一刻他恨自己无力的身体,也恨把他逼到绝路,撕掉他最后一块遮羞布的虞泽。
  他用力挣扎,左腿上的血管瘤因为压力纷纷破裂,他对身体的痛苦恍若未察,反而因为流出身体的鲜血而感到自虐的快意。
  这条腿没了更好,他这个人也没了更好。
  世上没人爱他,不如死了更好,与其被人厌恶抗拒欺骗,不如死了更好。
  虞霈在升起这个念头的同时,浑身力气也像是被抽走了一样,忽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了。
  他这一辈子……活得真是失败又可笑。
  他纵容张紫娴抹黑虞泽的名声,在世人辱骂虞泽的时候袖手旁观,他一面在惴惴不安中自责,一面品尝着太阳坠落的阴暗窃喜,期待着他伤痕累累回家的那一天。
  那时候,他会告诉虞泽,家里的大门永远向他敞开,他永远都相信他,永远都站在他那一边,他会为他挽回声誉,扫清障碍,让那些曾经中伤他的人付出代价。
  没关系的,做明星有什么好的?他会教他怎么管理公司,怎么酒桌应酬,怎么判断一个人是虚情还是假意,他会像从前他照顾他一样,手把手地教他,拉着他一起向前走。
  虞泽没有经商天赋,他或许走得慢,可是没关系,他也走得慢,他们可以一起慢慢地走。
  只要他回来。
  虞霈紧闭住双眼,想要以此掩饰情绪异常,藏起来的泪水依然烫得他眼皮颤抖不停。
  这里太冷了。
  一个人太冷了。
  他走得很慢,而他们走得很快,他拄着手杖,怎么也追不上想追的人,他拼了命的去追,还是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一个个消失在视野之中。
  他想要的永远没有来,等来的只有越来越深的裂缝和他永不回家的誓言。
  泪水从颤抖的眼皮下滑落,虞霈最后的自尊心也化为齑粉。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擦在他流血的左腿上,虞霈睁开眼,看见虞泽蹲在面前,用湿巾慢慢地擦去他那条丑陋左腿上的肮脏血迹。
  他从没觉得人生中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羞耻。
  他宁愿虞泽打他一顿,即便是在虞氏全体员工的面前打他一顿,也不想他蹲在自己面前,隐忍而轻柔地给他擦去腿上污浊。
  虞霈的眼泪失控似的从眼眶中涌出,他转头看向黯淡的窗外,紧紧咬在一起的牙关因为过度用力而发麻发痛。
  杀了他。
  虞霈在压得他无法呼吸的痛苦中乞求。
  不要再用愧疚和痛苦来点缀他的人生了,杀了他,他连一丝一毫的悲伤都承受不起了。
  “……以前我们还睡在这里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虞泽轻声说。
  他擦掉虞霈左腿上的血迹,学着母亲当年的样子,轻轻按摩着他模样可怖的左腿,虞霈的肌肉一开始很僵硬,充斥着抗拒,可是渐渐的,他的肌肉卸下了防备,温顺地接受着他的按摩。
  虞泽沉默地按着他的左小腿,有些什么像是要从他的心口涌到眼底。
  如果虞霈身体上出现伤口,他会第一时间帮忙消毒包扎。
  可是他明知虞霈心灵上有着伤口,他却装作没有看见,任由他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发炎腐烂。
  虞泽心中深藏的愧疚,不是因为娘胎时无意寄生在了弟弟身上,而是成长过程中,他有意逃避了弟弟的痛苦,他帮着他在伤口上刷上光鲜的粉底,好像这样就能真的让一切回到正轨。
  那时候,他还太弱小,没有承担虞霈痛苦的能力,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痛苦面前移开目光。
  “……对不起。”虞泽说。
  虞霈无力地笑了一声,自嘲地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不……我有。”虞泽伸出手,将一枚绯红色的玉兰果实放进虞霈手中。
  那是唐娜和恶灵对战时使用过的果实,它曾经伤痕累累,如今却已经裂缝全部愈合。
  “……这是妈妈留给你的果实。”虞泽拿出了另一枚日本获得的玉兰果实:“这才是我的。”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虞霈冷笑一声,想把手中的玉兰果实塞给虞泽。
  他以为另一枚是虞泽从外找来充数的普通玉兰果实。
  虞霈已经停止泪流,只有脸颊上闪动的水光证明泪水曾经流淌过那张冷漠的脸庞。
  “今天来家里的那个少女,曾是妈妈养的猫。”虞泽说:“我的那枚果实在她那里,所以……这一枚原本就是你的。”
  虞泽再一次把玉兰果实放进虞霈手心,这一次,他没有退还。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绯红果实,眼中又出现晃动的水光。
  “……是我霸占了二十年,对不起。”虞泽说。
  在今天早上乘飞机返京之前,他问猫妖少女,她为什么会有母亲的玉兰果实。
  猫妖说:“因、因为……本来就是主、主人留给你的呀!主、主人说……等见到和她有一样气味的男、男孩子,就把她的果实送、送给他……主、主人还说,一人一个……”
  他在见到骨灰盒之后,还问了猫妖一个问题,他的身上,有男主人的气味吗?
  和煦春日下,猫妖笑容灿烂,说出的话语振聋发聩。
  而他最后的疑问,也在蓝色小本子的第一页页尾得到解答。
  “不要干涉他们的命运。”
  池闻之郑重地写道。
  虞泽把他这些天拼凑出的事实一一说出,虞霈先是震惊,再是惊惶和愤怒,他的身体因为残酷的真相而颤抖。
  “我不信……”他把被单死死攥在手中,手背上青筋毕露,连额头也浮起条条青筋:“你一定是在骗我……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在我人生最低潮的时候,他曾打了我一巴掌,对我说,二十六年里,他从来没有干预过我的人生,我现在是什么样子,都是我一步步走出来的。”
  “住口!别说了!”虞霈暴怒,两只拳头用力打在床边,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光听声音就能感同身受到拳头的疼痛,而他像是毫无感觉似的,泪流满面地朝虞泽怒吼:“别说了!”
  “……你可以恨我。”虞泽说:“但别恨他。他能给的,都给了。剩下的……想给也给不了。”
  虞霈恨恨地盯着虞泽,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虞泽从中看到缠绕这个家二十多年的痛苦螺旋正在分崩离析。
  “你总是想着母亲把生的机会留给了我,你为什么不想想……也许她是想和你一起死呢?一个人留下……才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
  虞泽垂眸,把虞霈卷起的裤腿放下后,低声说:“池闻之的手稿里有激发妖血的方法,需要换血,我把我继承的那一半妖血给你,你的左腿就能痊愈了。”
  虞泽刚刚起身,一只泪痕斑斑的手就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那只手比他苍白,比他纤瘦,比他更容易在打击中折断。
  虞霈低着头,不愿和虞泽直视,他牙关紧咬,眼泪依然从眼眶中无止尽地流下,不知不觉,他手中紧握的玉兰果实就沾满泪水。
  他的左腿能痊愈,他能做个正常人了,这是他做梦也想实现的事,但是他的心中没有快乐,只有重如泰山的悔恨和自责。
  无边无尽的痛苦像是潮水一样向他蜂拥而来,想要将他淹没,想要将他吞噬。
  他抓着虞泽的衣袖,泣不成声地说:
  “对……”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羞愧。,羞愧到想要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
  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错误铸成的那一天。
  他伸出的那只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虞泽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们是兄弟,从前是,今后也是。”
  虞霈的泪水在脸上决堤,他缩回虞泽握住的那只手,用双手捂住脸,遮挡自己的狼狈。
  他不要他的妖血,他给的已经足够了。
  “……抱歉,让我一个人呆会好吗?”虞霈说。
  虞泽沉默片刻后,走了出去,为他带上房门。
  虞霈用沾满泪水的手拿起虞泽放在床上的蜡笔画,仿佛看到他们小时候在一张桌前其乐融融涂画的场景。
  那时候他们依然年幼,同吃同睡,一同上洗手间,连洗手都要在同一个水龙头下同时进行。
  他曾经以为,他们是在彼此陪伴,但其实需要陪伴的只有他一人。
  风吹雨打也巍然不动的大树是虞泽,没有人支撑就会落到泥土里腐烂的藤蔓才是他。
  他该长大了。
  如今的他,没有理由不再长大。
  世界在残酷背后透露出温情,他从前只看见了残酷,如今终于看见温情,虞泽说得对,从前的他,是自己把自己关在了囚笼里。
  虞霈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门,连手杖都忘了拿。
  他从母亲飞扑向虞泽的那一刻起停滞的时间,在这一夜,重新开始流逝。
  他步履踉跄地走下楼,走出别墅大门,连鞋都忘了换,穿着拖鞋就踩上了石板路。
  黯淡的星光在头顶安静闪烁,夜风吹过他单薄瘦削的身体,他每一步都走得狼狈不堪。
  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刀刃的反光也算光源,触摸刀刃,手指流下鲜血的话,也算触摸到温暖的阳光,对于囚笼里的野兽而言,仅凭这一点热量也能偎依在寒夜里生存。
  他走出了自己的囚牢,第一次觉得,苍穹下如此广阔寂寥。
  连虞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冲出了花园铁门。
  门外,当然空空荡荡,没有车,也没有人,风一吹过,他才发觉夜风和未干泪水的凉意。
  “……你在找什么?”一个声音从身后传出。
  虞霈转过身,怔怔地看着赤脚靠坐在墙边的黑发女人,她的身旁放着一双精致名贵的高跟鞋,附近散落着一地烟头,已经燃尽的,正在燃烧的,红色的星星和天上的星辰相比,黯淡无光,但曾经也是他赖以为生的光芒。
  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干涩:“……你怎么还在这里?”
  张紫娴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华贵的衣裙染上尘埃,她拍也不拍,目不转睛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擦拭他眼下的泪水。
  “……谁欺负你了?”
  她的指尖还留有香烟的气味,和他身上同出一辙的气味。
  虞霈哑声说:“你怎么还没走?”
  张紫娴用手指擦掉他脸上的泪痕,说:“因为你让我等你。”
  “我没有。”虞霈说。
  张紫娴看着他,微微一笑:“以你的性格,要是真想让我走,会让司机送我,而不是让我自己走下去打车……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的高跟鞋走不了下坡路,下了坡,这里也难以打到车。你设置那么多障碍,不就是想让我等你吗?”
  她伸手拉住虞霈两臂,笑着说:“再多的障碍也没有一句’陪着我’有用,只要你说……不管哪里,我都陪你。”
  虞霈讨厌她。
  讨厌她的气定神闲,讨厌轻易就能看穿他软弱内心,从来不知道藏锋的张紫娴。
  张紫娴,是他最讨厌的女人。
  “……走。”他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后,转身朝山坡下走去。
  “你的手杖没拿。”张紫娴在身后说。
  “走不走?”他皱起眉。
  “你走我就走。”张紫娴提着她的鞋子跑了上来,自然地挽上他的手臂:“我送你一根新手杖,我在巴黎看秀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手工艺人,他愿意给你量身定做一个手杖。”
  虞霈沉默不语,张紫娴自己说了一会后,也沉默下来。
  片刻后,张紫娴先停住脚步。
  虞霈被她挽着,跟着也停了下来。
  “别走。”她说。
  “……你说什么?”
  她的眼中露出一抹哀求:“……虞霈,别走。”
  这是一个用钢筋水泥铸造的女人,即使被他掐住脖子的时候,她也无畏地昂着头,她恶毒、冷酷、阴险、狡诈,世上形容女子美好品德的词语没有一个能用在她身上。
  一句“别走”,是她能说出的最大乞求。
  除了那张脸,她没什么像女人的地方。
  他最讨厌的女人就是张紫娴。
  从一开始,她就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一枚棋子。
  他绝不可能爱她。
  “你该回去了。”
  虞霈扯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往山坡下走去。
  他们一个穿着拖鞋,一个赤着脚,明明都是身处上流世界的人,却活得同样狼狈,他们在下水道中相遇,短暂地偎依取暖,不知不觉,迎来了分别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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