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的情势,不破不立,若稀里糊涂地留着,往后会走向何处,攸桐实在没把握。这门婚事开始得狼狈不堪,藏在心里,终究是个心结。
而沈氏这个主动送上门的挡箭牌,又着实好用。
她沉默着坐在侧间,从窗户缝隙望出去,对着树影屋檐发呆,直至日头西倾,淡金色的光影从墙根慢慢挪到墙头,而后只剩霞光余晖、飞鸟倦还。小厨房里炊烟升起,传来丫鬟仆妇的低声笑语,屋里渐渐昏暗,攸桐恍惚想起一句诗。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她临窗坐着,竟自笑了笑,忽听外头脚步轻响,目光挪过去,就见傅煜走了进来。
第77章 和离书
暮色四合, 南楼里饭菜飘香,那道篱笆墙上, 地锦被晚风吹得微颤。
傅煜显然是从两书阁过来的, 换了身家常的鸦青色长衫,玉冠束发,锦带缠腰,身姿颀长挺拔。听见厨房里炒菜的动静,他往里面瞥了两眼, 透过窗户缝隙瞧见攸桐, 径直往侧间里来。
进了屋,便见她支颐坐在窗畔, 双眸灵动清澈,正笑盈盈睇他。
“夫君今日回来得倒早。还没吃饭吧?”攸桐问。
“手头事情不多,处置完就过来,赶着吃饭。”傅煜倒是坦荡, 见桌上摆着盘糖腌的枇杷, 随手取一枚吃了,又给她喂了一颗。他似乎心绪不错,见攸桐精神不太好,扶着她起来, 到望云楼那一带透气。
因攸桐问他近来是否忙碌, 便将近来做的几件事大致说给她听。
待一圈逛罢, 晚饭也已齐备, 热腾腾地摆上桌, 足以慰藉满身疲惫。
饭后琐事打点停当,周姑颇有眼色地将丫鬟都带了出去,在外候命。傅煜扶着攸桐进里屋坐下,见长案上摆着几个尚未拆封的锦盒,问道:“那些东西是伯母送的?”
“对啊,后晌送过来的,说是给我赔罪。”攸桐想着沈氏赔罪的态度,暗自撇嘴。
傅煜将她这点小表情瞧在眼里,唇角动了动,“她怎么赔罪的?”
“说几句话,认个错就是了,还能怎么赔。”攸桐身上夏衫单薄,因瞧着天色尚早,没到沐浴的时辰,便缩腿坐在榻上,双眸微抬,打量傅煜的神色,试探道:“不过我脾气不好,想着那日的事着实可恶,呛了她几句。”
“应该的,本就是她居心歹毒。”提起沈氏,傅煜的神情不太好看。
见攸桐屈腿而坐时,裙角下露出一段小腿,便盘膝坐上去,握在手里。
解开缠得层层叠叠的纱布,脚踝处的淤肿消了许多,只是膏药沁入肌肤,留了淡淡的泛黄痕迹,愈发衬得肌肤白腻,柔软如玉。傅煜的手指在她伤处轻轻摩挲,看伤势恢复得如何,另一只手握住那只软绵绵的脚丫,足弓纤细,脚趾秀气。
握惯了冰冷刀剑和硬邦邦的笔管,这般暖玉温香的触感,无疑是很不错的。
而昨夜同寝时他拥她在怀,半夜梦醒时触到她胸前,更是柔软得让人眷恋。
傅煜心念微动,不过如今不是良机,只能自持,便说起别的事,“今日大伯过来,说已将事情查明,伯母那等品行,不配当家管事。父亲的意思是想将这些事交在你手里。祖母那边我会去说,往后辛苦你一些,可好?”
攸桐有心事,原本瞧着他的的眉眼轮廓走神,闻言一怔,“让我管事?”
“嗯。”傅煜颔首,“放心,有我撑腰,伯母不会为难你。”
攸桐听他语气揶揄,会心一笑。
从他嘴里听到“撑腰”二字,还真是难得,不过——
攸桐迎着傅煜那双墨玉般的眼睛,迟疑了下,缓缓摇头,“这件事我不能接。事实上,今日伯母来过后,我想过很多事情,都是深思熟虑过的。说出来,夫君可能会生气,但我还是想跟夫君商量,行吗?”
她这般说,显然是没好话。
傅煜却没否决,只抬眉道:“说来听听。”
“伯母为何对我下手,夫君想必也查过了,这其中的纠葛,不是谁一两句话就能压得住的。而那日的事情,也着实叫我心惊——寻了地痞拦路生事,伯母究竟已对我记恨到了何种程度!夫君知道我的性子,喜欢的事便是千难万难,也要尽力去试,但跟自家人耍心眼斗手段,着实非我所愿。若留在府里,往后即便有夫君撑腰,也未必能过得高兴。”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傅煜已然能猜出来。
他神情微凝,想阻止她。
攸桐却半跪起来,将两只手搭在他肩上。
“夫君听我说完,好吗?”她抢着开口,声音柔软。
十六岁的袅娜美人,娇柔多姿,单薄的夏衫纱袖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腕小臂。她跪坐在榻上,腰肢纤细、胸脯鼓起,精致锁骨入目,是女人独有的韵味。满头鸦黑的头发挽成髻,悬着金钗珠花,衬得脸蛋小巧秀气。那双妙丽眸子里,目光清澈,带几分恳求的意思。
傅煜心软,将涌到喉头的话咽了回去。
“好。”他终是没阻止。
攸桐松了口气,想着后面的话,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傅家门第高贵,夫君更是人中龙凤。虽说外人觉得你性情冷厉、心高气傲得难以亲近,我却知道夫君其实很好,成婚后的诸多照拂,我也都记在心里。还有父亲、澜音和昭儿,对我也都很好。只是祖母规矩严苛、伯母心存怨意,我若留在府里,没法屈意奉承侍候,也会令内宅徒生不睦。”
她咬了咬唇,看到傅煜瞳孔微紧。
素来威仪冷厉,铁腕震慑千军万马的悍将,却在此刻,眼底露出一丝慌乱。
攸桐心里针扎似的一痛,却还是咬牙道:“就当是攸桐太过自私吧,人生百年,转眼也就到头了,我想在力所能及之处,尽量自在点。夫君很好,攸桐哪怕再活两辈子,也未必能遇到夫君这么好的。只是这门婚事,从一开始,便有许多的不如意。我们和离,好不好?”
声音到了末尾,轻柔却坚定。
屋里片刻安静,傅煜神情纹丝不动,握在她肩膀的那只手却不自觉地越来越紧,深邃的眼底,也渐渐有暗潮翻涌。
从前听了这种话,心里是被拂逆的恼怒,数次拂袖而去,不肯深谈。
如今却知懊恼无益。
成婚一年,攸桐是何性情,他渐渐摸了出来。和离这件事,也从最初的试探商量,变成如今的语气坚决。她不喜欢这座府邸,强留下来,也如金丝笼里的雀鸟,未必能高兴——他统帅千军万马、威名闻于朝堂,今时今日,却没法令妻子展颜欢悦,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
攸桐在府里的拘束收敛、在外面时的自在烂漫,他都清晰记得。
涌上心头的不是怒气,而是失落、疼惜。
傅煜默然不语,攸桐则注视着他的眼睛,不闪不避。
半晌,傅煜才道:“想清楚了?”
“深思熟虑,心意坚决。”
“不后悔?”
“不会。”
傅煜沉默。
他知道攸桐不喜欢这座府邸,从成婚之初便守在南楼里,除了跟流露善意的澜音相交,在寿安堂并不热络。而她在傅家所受的种种委屈,他也都看在眼里——其中许多还是他轻狂所致。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傅家没有善待于她,她不肯留下,他无从指摘。
而强留下来,也不过身在曹营,并非真心而已。
傅煜眼底暗潮翻涌,眉头越皱越紧,忽然将攸桐揽进怀里,叹了口气。
攸桐没动,任由他抱着。
这个怀抱,她是贪恋过的,而这个男人为她做出的转变,她也都清楚。
但毕竟府邸氛围如此,她总不能削足适履。
傅煜有他的骄傲和抱负,她也有——哪怕渺小而平淡。只是从前声名狼藉、四顾无依,她不知底细深浅,没有资格去争取而已。
……
屋里越来越暗,除了外面丫鬟往来的沙沙脚步,便只剩风动树梢。
傅煜抱她在怀里,手掌抚在她发髻,良久,才道:“和离之后,去做你那涮肉店?”
“嗯。杜双溪和夏嫂的手艺足够,管事和账房也找好了,是许婆婆的孙子。”
“我说过要帮你,不是假话,都派人去寻店面了。”傅煜在她发髻间蹭了蹭。
攸桐唇角微动,“夫君的好意,攸桐很感激。”
“那之后呢,”傅煜声音微顿,语气像是打趣,却颇僵硬,“改嫁吗?”
攸桐抿唇,阖眼靠在他胸前,“不必非要嫁人,日子过得舒心点就成了。好在夫君和父亲英明,永宁麾下太平无事,可以容我栖身。进傅家一年,夫君和父亲是何品行胸怀,攸桐也能瞧得出来,即便和离了,也不会亏待魏家,对不对?而我留在齐州,京城那边想来也不会失约。”
这便是试探的意思了。
傅煜扶着她双肩坐起来,注视着他,目光深沉。
“我再怎么心胸狭隘,也不会恩将仇报。”
说完了,只觉万千念头压在心上,胸口滞闷。生平所遇大事险境无数,再艰难的际遇,他都能理清头绪,镇定化解,是恩是怨,清算干净。唯有这女人的事,下不得狠手,说不得重话,明知她心狠无情、舍弃于他,却仍不舍得强留束缚,甚至到如今,违心纵容。
——为傅家计,和离绝非好事,私心里,他亦不愿放她出府,致南楼空荡,形单影只。
但若以蛮力强留,他舍不得、不忍心,亦不屑为之。
傅煜想问的还有很多,却终没开口,只再度拥她入怀。
……
傅煜幼时习武、熟读兵法,虽没有闲心碰诗词雅集,却也读遍史书,文武兼修。
寻常的公文命令皆挥笔而就,一封和离书,却耗费了他四天的时间才粗粗写就。将废稿尽数丢在旁边的火盆燃尽,他瞧着最后一稿上的凌乱字迹,抬笔时如有千钧之重。两道刀削般的眉毛紧皱在一处,傅煜面色凝重,提笔誊往白绢时,落笔滞塞。
往日种种,亦在脑海纷乱翻涌。
新婚之夜她端坐在绣榻上,凤冠霞帔,丽色无双,当时不曾留意,此刻却记得分明。
锦衣玉食娇养的姑娘,于洞房花烛会有多少期盼?背负着满身骂名远嫁而来,年才十五的少女,又会有多少忐忑畏惧?而那时的他却满心不耐,随手扯落盖头,轻慢冷淡。甚至存着偏见,言语无状。
因果之论,不外如是。
蘸满墨的笔尖落在白绢,傅煜每每念及,便如有蚁虫噬心。
最后一个字落笔,他丢开狼毫,沉眉站在案后,按在桌案上的骨节微微泛白。
只等墨迹干涸,指尖僵硬,他才回过神,将那白绢收起来,往斜阳斋去。
第78章 决意
斜阳斋里, 傅德清伤势已恢复了许多。
不过伤筋动骨尚需百日, 他伤得太重, 险些丢了性命,这会儿虽能拄拐下地走动, 却也不敢太费力, 闲时只坐在书房里,翻看各处舆图和山川地势。
傅煜进去时, 傅德清才翻完一卷, 坐在圈椅里活动筋骨。见儿子神情沉郁,便往椅背靠着, 道:“怎么,魏天泽肯松口了?”
“他还没动静。”傅煜沉声。
傅德清不以为意, “那就先关着,不差这几日。魏建那老贼心狠,咱们查到的八成没错,等他肯自己招了, 后面才好办。”说着,索性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朝傅煜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这次来, 是为攸桐。”傅煜眉目稍沉。
傅德清“哦”了一声, 意味深长, 没等他细问, 便见傅煜伸手, 将一段白绢抖开,铺在桌上。那上头浓墨如银勾铁划,分明是儿子的字迹,而起头的几个字,更是令傅德清惊得险些扭了胳膊。
“和离?”他诧异地抓过白绢,粗略扫了一遍,“不是赌气?”
“不是。”傅煜拿手指捏着眉心,“深思熟虑过的。”
这话着实让傅德清惊诧。自打娶了魏氏,先前虽有许多磕碰矛盾,这半年里,情形却显然不同了——尤其是他这儿子。去岁此时议亲成婚,傅煜全没将妻子当回事,甚至还说要当摆设,态度淡漠,哪怕是过年前那阵子,夫妻俩也相敬如宾。这半年里,却时时到南楼留宿用饭,抽空带着魏氏出城散心,暴雨里抱着她回南楼,这些事他都听说了。
这种事发生在素来不动于女色的儿子身上,无疑是罕见的。
傅德清还当小夫妻俩能日益和睦,瞧见这个,登时愣住了。
将和离书前后看了好几遍,他才道:“是你闹脾气,还是你得罪魏氏了?”
傅煜摇头,见桌上有凉了的茶水,竟自倒了一杯灌下去。
“攸桐的性子,父亲想必也能瞧出来,无意于内宅权柄,若旁人不犯到她头上,也不喜与人起争执。她嫁给我,在府里就没碰见过好事。伯母这回行事,更是叫人心惊。外面局势如何,不必我说,父亲虽与伯父齐心协力,但这一两年,府里终须分个主次。兵马、政权的事,伯父拎得清,但伯母——”他顿了下,看向傅德清,“大嫂的事摆在那里,父亲该明白。”
“你伯母这事,确实麻烦。”傅德清叹气。
沈氏嫁入傅家二十余年,养了三个儿子,跟丈夫的关系也颇和睦。
于傅德明而言,他是亲兄弟,沈氏是结发妻,在傅暲兄弟眼里,母亲更是亲于叔父。
偏巧沈氏妇人之见,目光短浅,今时今日,尚且捏着内宅的权柄不愿放手,往后若得知傅家图谋大事,焉能轻易甘心?那妇人虽能管好内宅的事,却听不进劝,傅德明态度摆得那样明白,却还是在韩氏的事后,对攸桐打起了主意。
傅德清若为此事深究,难免令子侄寒心,于军中生出罅隙。
但傅德明显然也作难——结发二十年,感情终究不浅,若不是生死关头,哪能下狠心?
傅煜瞧着父亲的脸色,知他所想,续道:“这回伯父说要将内宅权柄交给咱们,是他明事理,但伯母岂会轻易听从?此事因攸桐而起,伯母岂不记恨?她若留在府里,明面上是接内宅权柄,实则是活在夹缝里。父亲与我在府里的日子有限,伯父照顾不到内宅的事,她跟祖母又……若碰见事,难免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