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考虑欠妥。”傅德清也知道老夫人跟攸桐八字不合,颔首道:“咱们不在府里,她夹在中间,怕是防不住你伯母。若稍有不慎,怕会伤及两院情分。”
“比起她,祖母喜欢大嫂,肯照拂提点。从前伯母管着内宅,祖母不好偏心,如今既要交出手,父亲跟祖母说清利害,就好办了。且大嫂毕竟寡居,伯父不会再让旧事重演。”
傅德清沉吟片刻,道:“这主意不错,不过这个——”
他扣了扣和离书,“没到这步田地吧?”
傅煜作势喝茶,不愿说攸桐早有和离之心,便只道:“住在府里就避不开是非,于她无益。何况,当初是我轻慢冷淡,令她伤心。先前去京城,我看过她在外面的样子。”
傅煜顿住,想起攸桐那日傍晚在陶城街上娇憨轻快的模样。
剩下的话傅德清没再深问。
“这门婚事,最初是为了魏思道。魏家给的这些舆图,对旁人是废纸,于我们却是宝物。这回南下平叛,你也知道其中好处。至于你们之间,我不强求,魏氏在府里的处境我也清楚。你的事自己做主,只是须考虑清楚,别伤了跟魏家的约定,也别叫魏氏受委屈。”
“我明白,魏家那边,攸桐说处置好。父亲也别怪她。”
这便是为攸桐说话了。
傅德清稍诧,瞧着傅煜脸色郁闷,大约能摸到儿子的心事。
就傅煜这脾气,碰见个能动心的不容易,愿意退让到这地步,更是难得。
他将和离书翻了翻,提醒道:“想清楚再决定。若决意如此,我便请你伯父、伯母到寿安堂,将事情说个明白。”
傅煜颔首,心里似有些烦闷,推开窗户。外面松柏苍翠如墨,屋宇轩昂高耸,再往上,却不知何时堆了乌云,阴郁沉闷。他向来心高气傲,能令永宁帐下众将臣服,靠的也不是蛮力威压,而是凭本事气度,令其心悦诚服。
强留攸桐在身边,有隔阂与束缚在,终会不情不愿。
既然是打算真心相待的妻子,而非南楼的摆设,他当然盼望她能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嫁得欢喜。
外面风声渐浓,闷雷滚滚,俄而便有暴雨倾盆,檐头雨水如注。
待暴雨过后,却是蒙尘洗净,天空湛蓝高阔。
傅煜推门而出,深吸了口气,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
……
当晚,傅煜仍去南楼用饭,攸桐亦以美食招待。
临走时,傅煜才将那封拟好的和离书给她,让她瞧瞧有无不妥,而后回两书阁歇息。
白绢上墨迹滞涩,看得出他落笔时的心情,攸桐看了两遍,叹口气,收了放在枕边,坐在床榻边发呆。内间里热水备好,春草来服侍她沐浴,叫了两声,攸桐才回过神。原本正带着烟波熏衣裳的许婆婆瞧见,多瞧了两眼。
她是看着攸桐长大的,跟着到了齐州,和周姑一道管着满院的丫鬟仆妇。
只是她上了点年纪,攸桐怕她累着,甚少请她劳动。
但许婆婆的那颗心,却时刻系在攸桐身上,留意照顾。
自打那日负伤回来,攸桐便添了心事,时常出神,许婆婆瞧得出来。而今晚她的神情,更是异于往日,许婆婆担心,等攸桐沐浴后坐在榻边擦头发,她便端杯茶进去,递个眼色,叫春草和烟波先出去。
攸桐见了是她,便起身道:“这些事交给春草她们便可,婆婆早点歇着吧。”
许婆婆添了皱纹的脸上笑意慈和,“天色还早,回去了也睡不着,想说说话。”
攸桐满腹的心事,不好跟春草她们说,更没法跟周姑提及,便请她一道坐下。许婆婆原是薛氏身边的人,上了年纪有阅历,早先攸桐初入傅家,处境艰难时,也常帮着排解。这会儿见攸桐黛眉微蹙,便接过栉巾,慢慢帮她擦头发,说些家常起居的事。
说到一半,因提起傅煜,顺势道:“这两日,我瞧着少夫人是有些心事吧?”
“婆婆果然细心。”攸桐抓住她的手,轻轻握住,往枕头下瞥了一眼,道:“有件事,我先前没跟人提起,不过如今总得说了。我……要跟将军和离了。”她取出那副白绢,轻轻铺在榻上,“和离书已写好,等明日禀明长辈,过了文书,这事儿就该定了。”
她说得声音颇低,许婆婆却是被惊得不轻。
“和离?”她压低了声音,“怎么忽然就要和离了?”
“也不是忽然,只是先前我没露口风。”
许婆婆愣住。在府里时,攸桐虽骄纵任性,但嫁到傅家,从种种行事来看,自家姑娘有主意,她瞧得出来。这白绢既然摆在跟前,想必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她抚着攸桐的头发,瞧她秀气的脸上神情低落,半晌,叹了口气。
“也罢。当初姑娘刚嫁进来,吃了那么些苦,我都瞧在眼里。说实话,那时候我还怨过,老爷和夫人怎么就允了这婚事——这府里虽门第高贵,但从主子到仆人,有几个拿你当少夫人看?我瞧着心疼,却也没法子。”
攸桐没说话,只苦笑了下。
当初那段日子是如何挺过来的,唯有她心里清楚。
即便看得开,能守在南楼安稳度日,但远嫁而来,被仆人议论、被长辈冷落,还要每日片刻不落地去问安当摆设,热脸对着冷屁股,谁心里能好受?归根结底,是魏家势弱,她又无处可去,为了过得安稳,只能谨慎应对傅煜,求个立足之地而已。
“好在,后来夫君肯照拂了,那些事不提也罢。”
许婆婆颔首道:“是呢,比起刚来的时候,将军确实好了许多。先前说涮肉坊的事,我记得你说,将军还答应帮忙?”
“对啊,我也觉得意外。甚至这回答应和离,也在我意料之外。”
许婆婆便笑着帮她捋了垂落的头发,“将军这般男子,能做到这地步,确实难得。其实……”她顿了下,将那和离书收起来藏好,温声道:“夫人远在京城,管不到这事,我却是想劝你留下。将军虽冷硬,待你却好,如今已是这样,等往后感情更深,还怕没有你的立足之地?老夫人那里纵严苛,有将军撑腰,还怕什么?”
有傅煜撑腰,当然不用怕。
可是傅家密谋天下,傅煜肩上的担子极重,外面有许多事得用心料理。他愿意照拂帮助,是他的好意,她却如何心安理得地叨扰?
老夫人那性情,即便有傅煜顶着,也必定不喜她时常外出开店,总有龃龉隔阂。
南边乱事虽平,未必不会再有人生事,皇家式微,傅煜随时都可能披甲纵马上沙场,数月半年不回家。那是拿性命去拼的事,岂能心有旁骛,为女眷这点琐事分神?
尤其如今出了沈氏这件事,内宅里的纠葛更多,越往后,便越会触到傅家敏感的地方,沈氏不可能轻易妥协。
攸桐在傅家根基太浅,自问斗不过根盘踞二十年的沈氏,也不愿被沈氏拽入泥潭。
届时有了涉及长辈的风波,老夫人指望不上,难道又跟从前似的找傅煜父子来摆平?他那样的人,雄才大略,心高气傲,手腕本该用在对敌和朝务上,因女眷的事儿屡屡狼狈烦心,她看着都心疼。
倒不如早日抽身退出,留下老夫人料理沈氏。
后宅里安宁了,傅父子才能少些后顾之忧。
但这些话牵扯傅家最深的秘密,当然没法跟许婆婆说清楚。
攸桐终是叹气,靠在许婆婆肩上,“有许朝宗的前车之鉴,我总不能将希望都放在男人身上吧。”
从喜欢心动,到相许一生,中间隔着山海。
而她也不愿像初入傅家时那样,全然仰人鼻息,委屈时无处可去,没半点退路。
第79章 定音
和离的事夫妻俩既已议妥, 剩下的便是告知长辈。
傅德清有意借此事警戒沈氏, 便趁着傅德明得空, 将傅家众人皆聚到了寿安堂。除了长房的两位小玄孙年纪尚小,不宜来添乱外, 傅德明夫妇、傅晖兄弟和长房三位儿媳、攸桐傅煜和傅澜音姐弟, 悉数都到了。
寿安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仆妇们奉上茶果, 便听命退了出去。
这样的阵势甚是少见, 满屋的人各自端坐。
待屋门掩上,里外安静下来, 傅德清才起身,朝老夫人和兄长拱手, 而后道:“前阵子大嫂带几位侄媳妇和魏氏她们外出赴宴,大家都知道。那一日魏氏在路上碰见意外,险些遇刺丢掉性命——”说至此处,他顿了下, 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长房那边。
傅德明沉眉喝茶,不辨神情,沈氏低垂着头,作势拂袖。
傅晖兄弟想必是知道了内情, 各自不语, 三位儿媳却都面露讶然, 瞧向攸桐。
而在上首, 老夫人垂眉端坐, 隐隐叹了口气。
傅德清续道:“当初娶魏氏时,我曾答应魏家,会好生照拂,不叫她在府里委屈。如今,却是食言了,她在府里莫说安稳度日,竟有了性命之忧。修平和魏氏已商议过了,决意和离,今日请大家聚在母亲这里,便是为此事。”
这话说出来,除了当事人,满屋惊诧。
傅德明几乎是腾地站起身来,“真要和离?”
“深思熟虑过,我也问清楚了。”傅德清过去,安抚般拍拍他手臂,“大哥先别急。”
傅德明哪能不急?魏氏嫁入府里一年,并无过错,看傅煜对她的照拂,夫妻感情也不错。前几日才闹出沈氏歹毒害人的事,如今便要和离,这其中缘故还用细说?早先韩氏搬出府,他便欠了二房,只是碍着夫妻情分和儿女情面,并未深究,这回因沈氏害人而盛怒,也给了跪祠堂的怒惩。
谁知道沈氏一番恶行,竟将事情闹到了这般田地?
他震惊之下脸色微变,眦目瞪向沈氏。
沈氏亦面露诧然,瞥了攸桐一眼,碰上丈夫那凌厉的目光时,赶紧缩回去。
上首老夫人虽知沈氏恶行,却不知此事,闻言惊愕,瞧向攸桐。
而攸桐此刻正握着傅澜音的手,五指微扣——傅德清话音落地时,坐在她旁边的傅澜音便立时转身,满脸不可置信,若不是碍着这严肃氛围和上首长辈,恐怕得扑到攸桐身上要她否认。攸桐也知此事来得突然,不敢插嘴,只能握住小姑子的手,轻轻安抚。
屋里众人惊愕,却没人贸然出声。
傅德清接着道:“魏氏嫁入府里,品行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对长辈恭敬守礼,祖母和大嫂跟前从无越矩,待几位嫂子也和气。对澜音如何,更不必说,便是我再养个亲女儿,姐妹间也不过如此。上回我受伤,更是勤谨侍奉,连着两个月,每日三餐的药膳没半点纰漏。在南楼里照拂修平,也是福气和睦,主仆同心。她嫁进府里,没半点错处,而今要和离,是我傅家亏欠着她。”
这便如同盖棺定论,直言和离并非攸桐的过错了。
老夫人纵觉得和离的名声传出去,有损傅家颜面,听儿子这般维护,又知道沈氏手段确实龌龊,暂时没多说。
傅煜便在此事起身,沉厉的目光扫过对面众人。
迥异于傅德清摆出的兄弟叔侄和睦的态度,他这一扫眼神颇为凌厉。
“攸桐在府里并无过错,这回和离是傅家有愧于她。”傅煜重申,声音笃定,“往后她即便不在府里,也曾是我傅煜明媒正娶过的妻子。若有人心存歹意,我必深究!”
音如金石,掷地有声。
攸桐抬头看着他,修长挺拔的侧影、刀削峻拔的轮廓,鼻梁高挺、眉目疏朗,宽肩瘦腰撑着墨青的长衫,威仪而端贵,绣着暗金细纹的宽袖下,那只手却微微握着。像他这般心高气傲、所向披靡的人,答应和离,并非易事。
而攸桐也知道,她没有傅煜父子说得那么好。嫁进傅家后,于长辈虽恭敬有礼,却不曾有意亲近。对于傅煜,虽照顾起居饮食,却也远不到温柔体贴的地步。
眼眶鼻头酸得厉害,她闭上眼,竭力将那股酸意逼回去。
……
傅家屹立齐州数十年,女眷多温顺安分,没闹过和离的事。
这回的事太过突兀,因傅煜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氏,旁人大约猜出点端倪,虽出言劝解,都不痛不痒。就连起初看不惯攸桐的老夫人,见傅煜父子如此维护,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多说,只连连叹气。
二房闹和离,脸色最难看的却是傅德明。
夫妻俩坐在一处,他那眼神沉厉如刀,几乎把沈氏瞪成筛子,只恨她行事轻率恶毒,捅出这样的大篓子。心里藏了满腔怒气,却不宜在此时发作,只等回东院后狠狠臭骂一顿,再行惩戒。
等和离的事说罢,傅德明强压着对妻子的怒气和对兄弟侄儿的愧疚尴尬,向傅德清道:“之前跟你商议的事,我意已决。魏氏既留不住了,这事如何处置?”
“韩氏在外数年,也该搬回来了。”傅德清意味深长。
提起韩氏,老夫人也叹了口气,“她独自住在外头,也怪可怜的。”
早年沈氏帮她管着内宅的事,跟韩氏颇有几分龃龉,她夹在中间,既喜爱韩氏的性情,也颇受用沈氏的嘴甜周到,想着沈氏毕竟是长辈,见调解不下,只任由韩氏去了。到如今,长房还算团圆,抱了俩孙子,二房长子早逝、韩氏搬离,傅煜虽娶了妻,却才一年就闹到和离,连一儿半女都没留下,等傅澜音出了阁,岂不更加冷清?
傅老夫人满脸的褶子紧紧皱着,看攸桐时烦心,看沈氏时也自添了厌恶。
见兄弟俩已商量妥了,便道:“明儿我派人去静安寺,接她回来。”
傅德清颔首,“母亲派人过去,自然妥当。只是她离府日久,许多事想必生疏,还得母亲多照拂。”
“自然。你和修平动辄就外出打仗,西院里冷冷清清,我哪能不管?”知道这内宅权柄交接起来麻烦,她未必能辖制得住渐而心大的沈氏,当着众儿孙的面,朝傅德明道:“我上了年纪,难免有不周全的时候,你们夫妻俩就在府里住着,也得多帮衬才是。”
傅德明自知理亏,拱手应是。
沈氏脸上涨得通红,亦起身答允。
和离的事就此议定。
……
从寿安堂出来,哪怕有傅煜在旁边,傅澜音也拽着攸桐不肯撒手。
正当妙龄的少女,在府里没有亲姐妹,难得有个兴趣相投的嫂子,这一年里在南楼尝遍美食,姑嫂俩相处融洽,上回秦韬玉的事,更成了心照不宣的小秘密。陡然从亲密的姑嫂变成两家人,来得又如此突然,哪能轻易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