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脊背却佝偻坍塌着,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仿佛也因她这垂目,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嘴唇轻抿,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这种事不好跟周姑打探,但倘若不弄清缘由,事涉傅煜,终究叫人不踏实。
攸桐想了想,回南楼后,便叫了春草和陪嫁而来的厨娘夏嫂,叮嘱今日要做的菜色。
……
南楼的小厨房闲置太久,里头积了厚厚的灰。攸桐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里头打扫干净,挨个将下厨用的器具连同常用的香料调味置办齐全。
如今再踏进去,里面已是净几明窗,格外整洁。
秋风过后,蟹脚正痒,外面才送来一筐,俱是黄满膏肥。
夏嫂是厨房的老手,厨艺不错,一手家常小菜做得极好。遇见没听过、不会做的,但凡攸桐能说出做法和菜的色香滋味来,她也能琢磨明白,做出来虽不算绝佳,却也能有七八成的美味。
从去岁腊月至今,这大半年下来,已成了攸桐捣鼓美食的左膀右臂。
待攸桐嘱咐菜色后,夏嫂便将那筐蟹挑出几只,交人去洗干净,拿酒泡着。而后取了新鲜鲫鱼洗净,备好酒、香油和葱、椒、酱等物,待锅中油热了,将鱼炒出满屋香味来,再加汤汁慢煮,只待火候足了出锅。
她手脚麻利,这边做着酥鱼,另一边叫人切了萝卜丝,往面糊里打两只鸡蛋。
灶中火烧得正旺,隔壁锅中油烧到五成热,她便取了大勺,舀些面糊进去,在夹上萝卜丝,另浇面糊盖住,放到热油里慢慢炸。这萝卜虽不起眼,经热油一炸,又有鸡蛋面糊裹着,慢慢便有香气扑鼻溢出,丝毫不必肉饼逊色。
攸桐站在院门外,瞧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频频回头给春草使眼色。
春草明白她的意思,待夏嫂的第一个萝卜丝饼出锅,当即盛到瓷盘,端出去给她。
外面天朗气清,南楼几十步外,正瞧银杏红槭的傅澜音隐隐闻见一股陌生却诱人的香味,那赏景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两只眼睛各处瞄,迟疑着翻过矮丘,看向南楼。
这一瞧,就见攸桐站在那篱笆墙外的小漆凳上,对着跟前的盘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而那股香味,也在她翻过矮丘后浓了许多。
——显然,香味来自南楼。
傅澜音虽非嚼舌之人,却也听过京城里一些传闻,在傅煜成婚前,也被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许跟魏氏学。是以攸桐嫁过来月余时间,她虽好奇,却不敢亲近。
此刻,亦是脚步踟蹰。
她生在高门,珍馐美馔大多都尝过,甚至偶尔能凭着香味辨别菜色。但此刻窜进鼻子里的,却颇为陌生,她只知是炸了东西,却不知是什么。看远处魏氏那副迫不及待品尝的模样,似乎……滋味也极好。
傅澜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想着祖母的叮嘱,极力想扭头离开。
然而两只脚却被鼻子牵着似的,忍不住往南楼挪了两步。
这般挣扎落入攸桐眼中,她忍不住笑了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没藏坏心思,既然傅澜音不是太抗拒她,就无需顾忌了。
遂接过春草新递来的萝卜丝饼站起身,往那边走过去。
两人的目光遥遥撞见,傅澜音家教颇严,总不能对嫂子视若无睹,心里那点犹豫消失殆尽后,径直往这边走来。漂亮的眼睛落向盘中,她的声音也带了点笑,“这是什么?好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猜猜看。”攸桐卖关子,将瓷盘递过去。
傅澜音没推辞,试着咬了一口,只觉这淡黄的饼子外酥内软,脆嫩鲜香。
舌尖上热腾腾的美味漾开,满嘴都觉得香软诱人,她忍不住又尝一口,将半个饼吃了,才迟疑道:“难道是……”猜测呼之欲出,却不肯相信——长这么大,她当然吃过不少萝卜,凉拌脆嫩的、汤里软糯的、炒了清香的,可手里这个……
攸桐觑着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浓,终是忍不住轻笑,“没错,是萝卜!”
“当真?”
“嗯!”攸桐颔首佐证,就势带她往南楼走,解释道:“南边儿有许多这样的吃食,都是百姓家里做的,不花几个银钱,滋味却未必逊于名贵菜色。”
傅澜音走到近处,闻到那源源飘来的香气,也自笑了,“我竟从没尝过。”
“进去尝尝?”攸桐隔着竹篱指了指厨房,“里头还有旁的好东西。”
南楼是傅煜的居处,傅澜音既到了此处,又被善意邀请,哪好推辞,遂跟着进去。瞧见那厨房,她便忍不住笑了,“这儿成日冷清,添上厨房倒有烟火气了。我瞧瞧——”说话间,也不自持矜贵身份,往厨房里瞧了眼,叹道:“果然好香!那蟹是要蒸了吃么?”
“打算做蟹圆子。”攸桐接了新出过的萝卜丝饼递给她,“夏嫂手脚麻利,过会儿就能做出来。既然来了,就尝尝?”
傅澜音眨了眨眼睛,“好呀。”
……
萝卜丝饼炸到一半,锅里焖着的酥鱼也到了火候。
春草自盛出来,浇了焖鱼的汤汁端过去,鱼肉炸酥后煮烂,浓香扑鼻。傅澜音拿筷子送到嘴边尝过,只觉酥嫩软滑,齿颊留香,点头赞道:“味道很好。二嫂常这样做饭吃么?可真有口福。”
“闲着无事便琢磨这些,也算是自娱。你若喜欢,有空多过来尝尝。”
傅澜音笑而应了。
外面蟹已醉好,夏嫂叫人切开剥干净,剔出肉来,加上蛋黄、藕粉和盐,拌匀了再浇姜汁、醋和酒,打算做成圆子。回头加上鸡汤、笋片、蘑菇脍出来,那香滑滋味,想想便让人口舌生津。
不过这是个精细活儿,颇费功夫。
傅澜音已尝了两道美味,哪舍得错过蟹肉圆子,遂安心等着。
姑嫂俩闲坐无事,难免提起两人都牵扯的傅煜。攸桐在南楼住了近两月,对这屋舍家具熟悉后,也有了少夫人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香茶糕点轮番摆上来,她说起傅煜过两日就要回来时,微微蹙眉,道:“今日在寿安堂,听老夫人的意思,夫君回来后府里要安排些事儿,是么?”
美食于无形间拉近距离,傅澜音观察攸桐的言行已有许久,还算有两分信任。
听她提及此事,便轻轻叹了口气。
第9章 同乘
屋里的氛围虽不像今晨般骤然冷淡,但傅澜音眼底的光芒却收敛了许多。
攸桐心弦微紧,轻轻按住她手背。
傅澜音勾起一丝笑意,摇了摇头,道:“无妨。每年十月初一,父亲都会带咱们兄妹几个去金昭寺进香,除非军情十万火急,否则绝不会耽搁。二哥这次也是日夜兼程,为这事儿赶着回来。”
寻常去寺里进香,当然无需这般隆重。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父亲便记着这事,一日不错。”
她说完,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眼底已然敛尽悲意,只剩清明,“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听她说得繁琐,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