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奸雄的日子——九斛珠
时间:2019-03-21 10:40:06

  寿安堂处在整个傅家的正中间,傅老将军未过世时,夫妻俩住在此处,这一带屋宇修得也格外气派巍峨。
  院里正面五间大屋高耸,梁柱用的俱是上等楠木,夹堂板皆用细腻光滑的银杏木雕成,或是描金松鹤,或是细密福字,不染纤尘。进得屋门,迎面摆了座孔雀屏风,蚯曲古树上栖两只孔雀,瑰丽堂皇。
  比起魏家老夫人住处那常年充斥的浓重檀香味,这屋里清爽得很,除了几盆瓜果花卉外,倒不曾熏香。那座玉鼎香炉也只当陈设摆着,不见半点香薰的痕迹。
  再往里,堂上已坐了几个人。
  当中的老妇人发髻灰白,秋香色的锦衣质地名贵,手上那枚猫儿眼应是西域来的,颇为贵重,只是身子不大好——夏末的清晨气候和暖,她头上却围着暖帽,手里抱了金丝暖炉,想来是畏冷所致。
  她的旁边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目沉毅,颇有刚猛之姿。他的眉眼跟傅煜有五分相似,只是没那股淡漠冷沉,倒有股沉稳宽厚的态度,想必是傅煜的父亲,手握永宁兵马的傅德清。
  再往旁边则是一对少年男女,同胎双生的姐弟俩,容貌有九分相似。
  见夫妻俩进来行礼,傅老夫人眉间露出笑意,指了指底下的空位向傅煜道:“你伯父有点事耽搁,待会就过来,先坐。”而后瞥了攸桐一眼,点了点头,没多吭声,只回身跟后面那对龙凤胎说话。
  攸桐昨晚独守空房,如今碰见这态度也不奇怪,便先坐了,默默打量周遭。
  ……
  远嫁之前,攸桐也粗略摸过傅家的底。
  傅家世代居于齐州,祖上也出过几位有名气的将领,只是没成气候。真正握住权柄,是在傅煜的曾祖父头上。彼时朝中内斗,边境不稳,连年皆有战事,傅家男儿骁勇善战,连番立功后,便领了永宁节度使的位置。
  按说,兵不常将、将不常兵,傅家在这位子待几年,便该照例调往别处。
  但那时朝廷内虚,想调动各处将领时,已颇为吃力。永宁节度使担负防守边陲之重任,更是举足轻重,傅家瞅准了时机不肯挪,朝廷也没办法,只能任其连任,这一任,便是足足几十年。
  从曾祖父到祖父,傅家权柄日重,对这一带的掌控也日益牢固。
  十二年前,傅老太爷战死沙场,长子傅德明也断了条腿,伤及筋骨,再难提刀上阵。
  这般身有残疾者,原本没法当官,只是齐州兵强马壮,朝廷衰微之下,已无力控制,事情拖了半年后,便仍由傅德明继了节度使之位,次子傅德清则为领军大将。兄弟俩一人主内政,一人主战事,虽已是割据的姿态,却将辖内各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边境守得密不透风。
  只是领兵之家,男儿惯于杀伐,也多性命之忧。
  六年前一场恶战,傅煜的堂兄和亲大哥皆战死沙场,其母田氏也因丧子后伤心过度,在病榻缠绵许久,于次年溘然长逝。
  是以今日攸桐来时,堂上只有傅德清在,而不见婆母。
  攸桐坐了会儿,只觉傅府家风颇严,那对孪生姐弟十三岁的年纪,跟祖母应答之间颇为规矩,而傅煜父子又是领兵之人,这半天说话都颇严肃。直到一盏茶喝完,外头才传来隐隐笑声,旋即,老夫人脸上也露出笑容,“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脚步一阵凌乱,傅德明拄拐走进来,旁边是雍容端方的夫人沈氏,带着长房两位少夫人。
  紧随其后的,是个六岁的小男童。
  比起旁人的端方举止,他年纪小,因是六年前留下的遗腹子,又格外得宠爱,进门后蹬蹬蹬跑过来,直扑到老夫人怀里撒娇,“太奶奶!”
  “哎。”老夫人脸上堆满了笑,将他搂在怀里,满脸慈爱,叫长房众人入座。
  有了孩子在场,气氛总算活络了许多,孩子窜来窜去地玩,几位长辈都肯抱着他哄,不像方才似的肃然端着。因不知京城里的是非,他对攸桐也无偏见,瞧着多了个眼生的美人姐姐,还抓了把蜜饯过来给她吃。
  攸桐笑着接了,趁人不备塞一枚到嘴里,抬起眼,正好跟小姑子好奇的目光撞上。
  她进门至今,这对孪生姐弟便没多看她,原以为他俩是跟傅煜一样心高气傲,满怀偏见,这目光瞥来,攸桐才恍然明白,少女虽不言不语,暗地里也打量她呢!
  攸桐暗自笑了笑,待长辈们闲话罢,便起身奉茶拜见。
  即便这婚事颇多猫腻,她终究是傅家明媒正娶迎来的少夫人。备好的礼物奉上,对方都接了,也各有东西送她,太夫人和沈氏不冷不热地喝了茶,因傅家内务是她俩管着,便提点几句。
  过后,太夫人留沈氏在旁边商议琐事,叫旁人各自回去。
  攸桐初来乍到,知道傅家众人的心结,也没打算太招眼,暗自将人认熟,出门便回住处。
  倒是傅煜被傅德清叫住,带去了书房。
  ……
  傅德清的书房在斜阳斋,说是书房,实则带着两重小院,十分宽敞。
  他幼时也颇骁勇,十三岁随父从军,大半辈子马背颠簸,经常巡边到烈风里打滚,对女色并不贪图,除了发妻田氏,身边别无姬妾。自田氏病重亡故,他也没续娶,踏实住在这斜阳斋,将龙凤胎里的次子傅昭带到身边,亲自教导。
  这会儿傅昭姐弟俩被拘去读书,就只剩傅煜跟他在书房相对。
  十余年杀伐征战,早已养成干练爽直的行事脾气。傅德清屏退旁人关了门,也不弯绕,直白道:“昨晚撇下魏氏,睡在书房了?”
  “嗯。”傅煜答得不咸不淡。
  “闹脾气呢?”
  “不是。没必要。”
  傅德清取茶杯的动作微顿,看了儿子一眼,旋即会意,笑了笑,“当真?”
  “我不在乎娶谁。当初既应了婚事,就不后悔。”傅煜在书房踱步,见傅德清桌上有把最近搜罗来的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声音淡漠而漫不经心,“魏氏是南楼的少夫人,摆着就是,但也仅此而已——这匕首不错,刘铁匠送的?”
  “上回巡边,拣的。”傅德清喝了口茶。
  “我就没这运气。”傅煜低声,来回把玩。
  傅德清看惯了傅煜统率带兵、独当一面,难得见他贪恋小物件,便慷慨相赠,“喜欢就拿去。至于魏氏,我瞧她今日神情不焦不躁,被冷落也不乱分寸,想来心里有点数。你不愿碰,摆着无妨。只是我答应了魏思道,不能太委屈她。小姑娘犯过错,瞧着也可怜,你拿捏点分寸,别吓着她。”
  冷落两天就能吓着?
  傅煜不自觉想起昨晚掀开盖头时那双沉静妙丽的眉眼。
  ——不像是能轻易吓着的。
  那般处变不惊,也不知当初怎就闹到了为情寻死的地步,真真是——可笑。
  不过傅德清既嘱咐了,他便应下,“今晚我过去一趟。”
  “说清楚话,别叫她担心,也须摆明规矩,别叫她给府上抹黑。”
  傅煜嫌啰嗦般皱眉,见傅德清没旁的嘱咐,自回书房忙碌去了。
  ……
  南楼里,攸桐奉茶回来,才算能慢慢打量这新住处。
  昨日为大婚而悬挂在花木游廊的红绸尚未收拾干净,窗花宫灯装点下,周遭仍残留喜气。只是攸桐心知肚明,这喜气也只能看看而已,撇去那满目喜红,实则颇为冷清。
  这是座两层的阁楼,旁边一道厢房,后面抱厦暖阁齐全。
  傅家雄踞齐州,府邸占地极广,屋舍也宽敞。因这一带有几处起伏斜坡,草木葱茏,树荫蔽日,阁楼外便没修围墙,只远远拿一人高的竹篱围着,周遭种的地锦爬满围墙,夏日里浓绿苍翠,冬日则枯枝交错,是道天然屏障,亦与周遭景致浑然融为一体。
  这时节暑气未消,阁楼附近却能纳凉,是个好地方。
  不过看庭院甬道旁和树下草丛茂盛,显然平常无人踩踏,亦可见傅煜甚少踏足这里。
  且此处离老夫人的住处颇远,很适合她偏安一隅。
  攸桐心里有了数,便觉踏实许多,当下命人将先前堆积在厢房的行李和嫁妆取出,或是收整后锁起来,或是摆到住处起居用,忙碌了一整日,竟累出满身香汗。
  她没婆母压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夫君整日没露面,到得傍晚,便让春草张罗了顿可口饭食,独自用饭。等到天黑,见外面仍安安静静,猜得傅煜今晚不会再来,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准备早点歇息,将前几日欠着的觉尽数补回。
  惬意地沐浴到一半,正神游天外时,却听外面似有人说话,声音远远传来。
  旋即,春草匆忙奔进内室,神情有点慌乱。
  “少夫人,姑、姑爷来了。”
 
 
第6章 同寝
  满室氤氲热气蒸得人倦懒,攸桐浑身浸在香汤,四肢百骸化了似的,连脑袋都比平常转得慢。春草的话落入耳中,她不假思索地“哦”了声,仍阖眼享受。片刻后,才察觉不对劲——
  “谁?”她睁开眼,有点嫌烦似的,“谁来了?”
  “姑爷!”
  傅煜?深更半夜的,她都打算歇息了,他来做什么?
  攸桐愕然,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突然回来的,也不知要做什么,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穿上去身段毕露。
  攸桐跟傅煜还生疏得很,哪能穿这个出去见他?
  遂一把推开屏风后那衣裳,低声道:“不穿这个。再拿件外裳。”
  春草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忙将备着明日穿的白罗半臂和隐花孔雀纹锦裁剪的长裙娶过来。攸桐匆忙穿上,将那条绣了芙蓉的玉色束带系在腰间,怕傅煜等急了不悦,匆匆出门。
  到得内室门口,探头瞧见外面人影一晃,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而后理了理衣裳,抬步过去。
  ……
  屋里已掌了灯,周姑奉命带着苏若兰等丫鬟出去,傅煜站在侧间,正随手翻桌上的书。
  攸桐眉心微跳,有点尴尬。
  她曾立志尝遍天下美食,到了这边也不改初衷,因在京城时被拘着不好出门,便想法子从外面弄了本食谱来,或是照着做,或是翻新花样,因翻的次数太多,边角都磨旧了。这回远嫁齐州,也没舍得丢,今日翻出来后便先搁在桌上,打算找地方放着,谁知被傅煜逮个正着。
  魏家言情书网,她放着满架诗书不取,却夹带这本书过来,着实不大相称。
  觑向傅煜神色时,他那眼神确实有点古怪,仿佛嫌她不学无术似的。
  好在他没深究,见她出来,随手丢开。
  攸桐只好硬着头皮,仿若无事地将书搁在架上,瞧桌上已有热茶,便没客气,只道:“还以为夫君今晚有事要忙,会晚点回来,便趁着……”
  “我待会就走。”傅煜打断她。
  攸桐“哦”了声,从善如流,“是有事么?”
  “有几句话。”傅煜站在桌边,烛光下神情淡漠,“你我为何成婚,想必令尊已说过了。军中事务繁忙,我无暇理会琐事,往后未必能抽空过来。既进了这南楼,一日住在此处,便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傅家不会太亏待你。你也须安分守己,京城里那些私事——”
  他顿了下,目露孤高,背转过身,语气也愈发冷淡。
  “你的私事我不过问。但往后行事,须留意分寸。记住了?”
  深邃疏离的目光望过来,有几分警戒的意思。
  “好。”攸桐点了点头,声音也淡了下去。
  出嫁前在京城时,魏思道时常避着她,是以她试探了两回,都没能问出魏家为何答应婚事。不过傅煜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人必是认定她心里仍藏着许朝宗,跟从前一样骄矜天真,才会出言提醒,不许她给傅家抹黑。
  这样也好,像傅煜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断乎不会碰心有所属的女人。
  夫妻间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她求之不得。
  遂瞧着傅煜,笃定道:“那都是过去的了。既来到这里,自会谨慎行事,放心。”语气轻描淡写,心里到底是有点难受的——这世上,有谁愿意被无端轻视、被人带着偏见看待?哪怕已做过最坏的准备,对上傅煜这般轻慢的冷淡态度,攸桐到底没法安之若素。
  屋中片刻安静,只剩彼此呼吸的声音。
  片刻后,傅煜回头瞥了攸桐一眼。
  满室烛光明亮,她虽将衣裳穿得齐整,仓促之间却没法擦干头发,满头青丝湿漉漉的披散在肩,有一缕搭在秀颈锁骨上,肌肤雪嫩、发丝漆黑,像是泼墨的绢画。她浑然不觉,侧身站在桌边,眉目低垂,抿唇不语,眼睫的暗影遮住情绪。
  但看得出来,她是有些难过的。
  仿佛是察觉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面上的难过掩藏殆尽,身姿挺直,带几分不卑不亢的倔强。
  “京城的事无需多提,但我并非水性杨花的轻薄之人。夫君说得对,一日住在这南楼,便一日是少夫人,我纵不能为傅家增光,也不会做糊涂事,令尊府蒙羞。从前的事,还请夫君多担待。”说罢,竟是双手微敛,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这态度反倒叫傅煜生出歉疚。
  他确实没拿她当妻子看,却也无意刺伤她。
  说到底,这婚事虽是联姻,却你情我愿。魏攸桐即便声名再差,也没欠他一星半点,轮不到他指责。方才那番话说得直白,或许真的是刺到她痛处了。
  傅煜心高气傲、性子冷厉,却不是会无端欺负女子的人。
  但话说了出去,已不可能收回来。想了想,便抬步往里走,衣衫带得火苗微晃,他的神情仍淡漠,却随口道:“只是防患未然的提醒,别多想。备水吧。”
  “啊?”攸桐瞧着桌上倒满的茶杯,没明白。
  傅煜仿佛被噎了一下,见她确实一脸懵然,不大情愿地指了指内室,“沐浴。”
  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得攸桐措手不及。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