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瞧着外头井然有序,生意也不错,才算是放心。
这阵子众人都忙得够呛,杜双溪扛着食店里的后厨,更是劳累。攸桐瞧着这日秋风爽快,便叫夏嫂替她一日,留下春草烟波在食店里照应,而后带着杜双溪和玉簪、秋葵两个,由两位彪悍的护院陪着,出城散心。
已是秋末,天气转凉,重阳登高过后,最近出城的人倒不算多。
攸桐没往人堆里钻,听说城南秋鸣山的半坡枫叶转红,便乘车前往。
素秋露凝,天高景澈,秋鸣山下河水澹澹生波,草木修修款摆,那水清澈见底,倒影着满坡景致——茂盛葳蕤的丛林里,青松耸立、浓绿生墨,红枫渐次转了颜色,夹杂着黄槐高杨,树冠交叠掩映,颜色时而层次分明,时而混做一团,层林尽染,争相斗艳。
临风而望,是丹青妙手都难以描摹的景致。
攸桐去岁嫁来时,只在去金昭寺上香那回出过城,夫妻马车同乘,她因顾忌着傅煜,还没能观赏道旁景致。
而今脚上没了枷锁束缚,连日劳累后涮肉坊也算顺利,自是心胸畅快,浑身轻松。
骑着马沿河走了一阵,过了石拱桥,又到林里采些枫叶,日已过午。
她选的并非游人爱去的南地方,并无食店酒肆,唯有些依山而居的庄户人家。众人便投入一户人家,将些银钱,欲借灶台一用,就地取材,做顿饭来吃。那人家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哪有不允的,帮着杀鸡摘菜。
杜双溪爱厨艺,幼时也曾跟着父亲往农庄里挑菜买食材,自往菜畦里去挑。
攸桐闲而无事,也跟着逛逛,瞧见有一畦白崧长得极好,便想买些,带回去尝鲜。那人家自是乐意的,寻了竹筐,挑上等的给她,因马车里装不下,便放在后头。
吃完了饭,怕回城太晚,便照原路返回,在山脚树影水波间流连。
谁成想,竟碰见了熟人——秦良玉。
……
秦良玉今日来秋鸣山,半为赏景,半为寻药。
他出门时向来不喜前呼后拥,随身只带着秦九,俩人从山里出来,顺道猎了两只野鸡野兔,便往拴马的地方走。谁知才过了拱桥,就见几位女眷在河边玩水,笑语隐约,而其中两人的面孔,秦良玉十分熟悉。
诧异之下,不由驻足细辨。
先前攸桐和傅煜和离,虽未张扬,但到底南楼没了少夫人,傅家没法捂着,消息也渐渐传开。秦良玉初见攸桐时,便觉她性情直率娇憨,跟侍女谈及美食时的嘴馋模样甚为有趣,临别见着,更觉其容貌端丽,姝色过人。
其后她数月闭门,忽一日找上他,却是微打探杜双溪的消息,其中诚心,更令人动容。而那日阳光明媚,蹴鞠场外含笑盈盈而立的美人,亦令人印象深刻。再往后,傅德清重伤回府,她在榻前照顾伺候,他时常过去探望伤势,照面的次数不少,因攸桐的药膳是按他的吩咐做,叮嘱交代时,她也是一点即透。
只是那时她是傅煜的妻子,他纵欣赏,也不得有半点越矩。
谁知忽然之间,那两人便和离分居了?
而今傅煜仍是名震北地的悍将,她身上没了傅少夫人的荣光,重新成了待嫁之人。
正当妙龄的美人河畔戏水,周遭有蒹葭苍苍、水波粼粼,映照满山秋色。
秦良玉看了片刻,见那位以美食相交的杜双溪也在,忍不住便抬步走了过去。
第84章 凑巧
河畔茅草过膝, 秦良玉带着秦九逆风行来,杜双溪最先瞧见。
在梓州时,秦良玉逗留两月,大半的饭食都是在杜双溪那里用的,且杜双溪本钱有限, 开个小食店, 事情多亲自操劳,照面的次数多了, 自是十分熟稔。这回秦良玉派人寻她, 接回齐州,更是帮了很大的忙。
而今郊野偶遇,杜双溪自是欢喜, 拽着攸桐的衣袖提醒, “那不是秦二公子吗?”
攸桐闻言瞧过去,便见秦良玉缓步行来,风姿瑰秀, 温雅萧肃。
两人起身的功夫,他已走到跟前,含笑招呼。
彼此见礼过,因攸桐的马车就在河畔等着,秦良玉扫见车后满满一箩筐的白菘, 稍觉诧然, 朝秦九比了个手势。秦九便行礼道:“秋鸣山最好的风景还在下游, 那边游人扎堆, 来这儿的却不多。两位姑娘来这秋鸣山,竟是为了这筐菜?”
“美景娱心,美食果腹,两者都不可或缺。秦公子这是进山游玩吗?”
“半为游玩半为寻药,这时节山里好东西不少。”秦九代为回答。
秦良玉虽出身清贵名儒之家,自幼锦衣玉食,却因少年时受哑疾困扰,又跟名医学岐黄之术,性情养得平易近人,那两袖清风微荡,脚底青泥尚在,径自过去将那筐细瞧了瞧,把玩新鲜菜叶。
攸桐便笑道:“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秦公子想尝尝吗?”
秦良玉眸光微亮,秦九瞥他神情,便知其意,道:“先前在梓州时,杜姑娘那手绝活,别说我家公子,我这种粗人都记得。虽说菜肴都常见,滋味却比府里那些山珍海味好得多。如今移居齐州,不知我们还能有那等口福吗?”
杜双溪笑道:“怎么没有?不过厨房里少费点功夫的事。”
说话间,便瞧向攸桐。
攸桐哪会推辞?
她能寻来兴趣相投的杜双溪,全赖秦良玉帮忙成全,算起来,因傅家规矩颇严,还没正经谢过。以秦良玉的家世和品行,想必已知道了她跟傅煜和离的事,也不会四处张扬旁的,便笑道:“杜姐姐都不辞劳苦,我自须成全。鄙处简陋,不好招待客人,秦公子若有想吃的,不如就到丽景街的京都涮肉去,提前说好了,杜姐姐做出来,我也能跟着沾光。”
“京都涮肉?”秦九与秦良玉相顾诧然,“那是……”
见攸桐颔首,面上诧色更甚,片刻后,秦良玉又缓缓笑了起来。
最初听闻攸桐跟傅煜和离时,他自然是意外的,毕竟傅家位尊齐州,多少人挤破脑袋都嫁不进去,傅煜虽有冷厉之名,其铁腕风采,也令无数人倾心。和离不同于休弃,是夫妻俩商量好了,你情我愿的事——她自愿离开傅家那等金窟,难免出人意料。
秦良玉原本以为,她离了傅家后大抵会回京城,跟寻常高门贵女一样,仰仗父母兄弟庇护,另寻合意的人家,仍如从前般养尊处优。
谁知道她非但没走,竟在齐州开了家食店?
且看她的眉眼神情,曼妙洒脱,轻松惬意,非但没半点怨艾,反倒自在欢喜——比先前在傅家看到时的气色好得多。
秦良玉诧然瞧着她,片刻后察觉有些失礼,轻咳了声,以目示意。
秦九忍着笑,“既然如此,往后我家公子就厚着脸去叨扰了。”
“好啊,扫径相候。”攸桐觉得这对主仆也挺有趣。
……
从秋鸣山下采的那筐白菘,小半儿拿来做菜,剩下的则做成辣白菘,腌制起来。
白菘价贱,又好储藏,冬季天寒地冻,没太多新鲜菜蔬,能炒能烧、雪白水嫩到的白菘便格外受人青睐。不过时下的做法,多是炒、烩、汆、烧,再有些人家腌了做酸菜,甚少见着辣白菘。
攸桐却记得那味道——
腌好后酸辣脆甜,切碎了做凉菜、煮面或是下饭都极好。
这边小日子过得安稳,没两日,数辆马车辘辘驶到门口,带队的男子布衣打扮,却颇干练——是傅煜身旁的一位护卫,先前去京城的途中就曾随行。那几辆马车里,则装了种种采买来的东西,在她列的单子之外,竟又添了些。
攸桐命人将东西先搬到倒座房,而后按着市价,又添了些,给那护卫。
护卫起初不肯收,说将军吩咐的只是送东西,他不敢擅自做主。
攸桐无法,回屋寻了个锦盒,将银票塞进去,只说是谢礼,请他转呈傅煜。
既是她的谢礼,护卫便只能硬着头皮收下,等傅煜奔波归来后,呈到跟前。
秋末天寒,两书阁里仍如旧时,入门残剑冷厉,往里陈设简洁。傅煜从京城回来后,顺道又巡查了别处,赶着月底进了齐州。到了府里,先往斜阳斋跟傅德清互通消息,将京城里如今的情形、巡查的几处要塞的守卫等事说明白,商议了几件军务,顺道用了晚饭,才扛着两肩风尘回书房。
到得两书阁,仆妇并无别的事禀报,倒是护卫将这锦盒呈了上来。
傅煜入内揭开,里头是银票,外加一张字条——无功不受禄,多谢将军。
极简洁的内容,簪花小楷整齐漂亮,风骨秀致。
他将那纸条捏在手里把玩,片刻后唇角微动,吩咐仆妇备水沐浴,而后仍将纸条放回去,盖好锦盒,放在书桌抽屉里。将满身风尘洗净,换了身家常的衣裳,外面天色已晚,他暂时无事在身,便将途中挑的礼物和魏思道给的家书带上,健步出府。
从前在外奔波,想念的是南楼烟火。
如今,那座幽静整洁的小院,竟也颇叫人惦记。
策马驰出,到了梨花街,院门紧闭、庭院静寂。
那门房经了上回的事,认得傅煜,听他问及主人,便说攸桐去了外面,尚未归来。
傅煜闻言,便拨转马头,直奔丽景街——前阵子他虽不在齐州,但攸桐这边的动静,却仍能不时递到他跟前,像她在丽景街的涮肉坊开张这种事,自然也在其中。
……
已经颇晚了,丽景街上这会儿灯火半暗,夜风寒凉。
白日里各家商铺宾客盈门,热闹喧嚣,到这会儿已有不少店面打烊,上了门板。傅煜骑马过去,马蹄扣在青石街面,哒哒脆响,按着报来的消息寻过去,果然在拐角处看到那副烫金的匾额,门口和窗外挑着灯笼,将周遭照得明亮。
从洞开的门口瞧进去,里面仍有客人,二层的阁楼上,烛光透窗而出,兴许是谁带了女眷在用饭。先前在攸桐院里见过的许掌柜站在柜台后,伙计穿得整齐干净,或是端菜,或是在桌旁伺候,有模有样的。
他在南楼时吃过几回涮肉,闻着那味道,竟颇有熟悉之感。
先前看攸桐写的那些东西,傅煜只觉繁杂琐碎,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怕是料理不来。谁知转眼之间,这涮肉坊真就开到了街上,虽不及别处富丽堂皇、门庭豪阔,却也不缺顾客登门。
傅煜端坐于马背,将这食店打量过,才要翻身下马,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十数步外,有人匆匆走来,锦衣玉带,风姿特秀。
那张脸傅煜当然认识,是秦良玉,看他目光所向,竟是奔着涮肉坊。
孤身一人来吃涮肉?
傅煜拧眉,并未急着下马。
那边秦良玉尚未察觉自身已被人盯上,到得涮肉坊门口,掏出一方颀长的盒子瞧了瞧,便往里走。许掌柜仿佛跟他颇熟悉,见了旁的客人时,只命伙计招呼,见了秦良玉,忙亲自迎过去,引着他登楼。
大晚上的,别人都用完了饭,他却携礼而来,这可真是凑巧了。
傅煜眸色稍深。
第85章 酸哦
攸桐赁的这家店颇为宽敞, 临街的门面拿来招待客人, 从拐角处的小门进去,一层是后厨和库房, 二层则是攸桐处置琐事用的, 里面摆了桌椅书案, 简洁整齐, 颇为宽敞。靠墙的书案上,灯烛明亮, 攸桐就着蜜饯干果,正慢慢瞧账册。
杜双溪带人将厨房打理干净,上来见屋里仍只有她一人,便道:“秦公子还没来吗?”
“没呢。”攸桐抬起头, 揉了揉脖颈,瞧外面夜色渐浓, 随口道:“许是有事, 耽搁了。”
话音未落,朝街的那扇门忽然被笃笃轻扣。
这屋里两道门, 跟厨房相通的那道管得不算严, 朝街的却时常反锁,闲人莫入, 怕的是谁冒失闯进来,凭添麻烦。
杜双溪跟攸桐对视一眼, 道:“谁?”
“东家, 是我, 客人来了。”外面传来许掌柜的声音。
这客人是谁,自然无需多问,杜双溪面露喜色,见攸桐颔首,便开了门。果然门外两道人影,是许长青带着秦良玉。正当盛年的高门贵公子,一袭粉青的圆领长衫,腰间玉佩温润,锦带束得身姿修长。他朝屋里拱手罢,又回身同许掌柜颇客气地颔首致意,而后跨步入内。
攸桐亦掩卷起身,笑道:“还以为公子有事耽误,要改日呢。”
秦良玉摇头,颇为歉然地比了个手势。
他先前在梓州时跟杜双溪相处的时日不短,杜双溪待这位贵客留意,大略也学会了些手势的涵义,便笑着倒茶,“想必是病人那边耽搁了?好在厨房里还有人在,若是再晚上两炷香的功夫,东家锁门走了,真得改日了。”说话间,递茶给他,而后自去忙碌。
屋里灯火通明,秦良玉颇熟稔地坐入椅中,见有夹开的核桃,慢慢剥着吃。
自上回秋鸣山偶遇,他便时常登门,或是派秦九过来递信订个饭菜,或是寻个有趣的食材交给杜双溪,约好时间来尝。次数多了,攸桐也不虚客气,只请他稍坐片刻,她趁着做饭的功夫,将剩下的几页账册看完。
谁知还没坐回去,外面竟又传来扣门声。
攸桐讶然,问是谁,外面答得简短,“是我。”
声音低沉而熟悉,攸桐愣了下,赶紧过去开门,果然见傅煜站在门外。廊道昏暗,几步外有灯笼光芒照过来,他一身秋茶褐的长衫,劲拔端毅,那双深邃的眼睛瞧过来,幽深如夜空。
攸桐昨儿见傅澜音时,还听说傅煜这回巡查军务,甚是忙碌,谁知道一转眼,忙成陀螺的傅将军竟从天而降般站到了她跟前?她呆呆瞧着,一时忘了请他进门,傅煜也不着急,伸出手背贴在她脑门。
“没发烧啊。”他低声自语,语气揶揄,“怎么看着像烧傻了?”
“你才——”攸桐回敬的话出口,想起屋里还有客人,忙咽回去,请他进门。
傅煜将屋里打量了一圈儿,见秦良玉坐在桌边喝茶剥核桃,一副泰然模样,眸光微凝,拱了拱手,道:“巧了,秦公子也在。这边有谁病了?”
秦良玉今日没带秦九,便起身拱手为礼。
攸桐在旁代为回答,“是来用饭的。晌午送来了几只麻雀,杜姐姐瞧着有趣,便想做道蚕豆炒麻雀,大家一起尝尝。将军先坐,杜姐姐手脚麻利,想必很快就能做好。”说着,便想过去给他斟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