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已不是傅家妇,自然不可能去金昭寺。
但敬佩之心,却未有半点改变,对傅煜和傅澜音的母亲,也仍敬重。且家书屡屡递来,京中双亲也令人牵挂。昨晚半梦半醒间,还梦见了待嫁时跟薛氏相处的许多情形,想来慈母心怀,牵挂甚浓。攸桐没法膝下承欢,因和离的事又给薛氏添了麻烦担忧,也只好在寺里进个香,许愿求她顺遂。
阴天风冷,寺里香客不多,攸桐进香毕,因听说寺里有棵老银杏甚好,顺道去瞧。
谁知好巧不巧地,竟碰见了个熟人——沈月仪。
第87章 呛人
自打沈氏闹出那番动静后, 攸桐已有许久没见沈月仪了。
但关乎她的消息,却还是听到了一星半点。
当日沈氏生事,傅德明震怒之下责问缘故,沈氏竭力将娘家撇清,当时便只说将沈月仪送出府, 不许在寿安堂逗留。没几日, 便出了攸桐跟傅煜和离的事, 傅德明未料妻子一番私心竟搅到二房夫妻离散的地步, 甚是自责。
没过两日,便又碰见傅煜带着老夫人身旁的仆妇登门。
伯侄俩闭门叙话, 没人知道说了什么, 但傅煜离开后不久,傅德明便黑着脸将小舅子沈飞卿叫到了跟前,命他迅速给女儿寻个婚事,不许在齐州逗留。沈飞卿是个文官,天资不算高, 应付官场往来已颇吃力,见妻女有嫁入傅家的姐姐照顾, 还挺放心,哪里知道竟惹出这些事来?
得知女儿觊觎人夫,伙同姑姑谋害原配, 闹得人家夫妻和离, 歪心思被傅家仆妇和闺中姑娘都知道, 惊出满头的汗。
出了傅德明的书房, 在府门口碰见傅煜,对上那道冷厉的目光时,更觉汗颜。
回府之后,当即将妻女狠狠责备了一顿,赶紧给女儿找婆家。
那梅氏不甘心,还带着沈月仪到寿安堂,想讨个情面,却被老夫人以身子不适为由赏了个闭门羹,白站半天才悻悻地走了。
这些动静零零碎碎地传到傅澜音耳朵里,到攸桐住处用饭时,也挑些转述给她。
“要怪只怪她母女贪心,原本凭着花言巧语哄得祖母高兴,能挑个齐州的好儿郎嫁了,结果痴心妄想,做出那等事。居然还有脸到祖母跟前求情呢,真是好大的脸。”傅澜音向来看不惯沈月仪,当面就敢给脸子,提起那些事,便也不掩饰嘲讽,“祖母虽疼爱她,那是看她嘴乖会讨好,能给她解闷,跟养着猫狗一般。若温顺贴心,自然赏好东西,若哪天挠人了,闹得鸡犬不宁,哪还会管她。”
说这话的时候,傅澜音正将一盘糯米排骨吃得酣然,啧啧称叹。
攸桐没想到傅煜那种不屑过问内宅的人竟顺道寻了沈月仪的晦气,颇为意外。随口问是许给了谁家,也只知道是沈飞卿一位同僚的儿子,年近二十,仍在家里苦读考功名的。因傅煜催得紧,六礼从简,商定十月底便出阁——原先老夫人说要帮她寻夫家、添些嫁妆之类的话,自然是不会再提了。
那沈家母女奔着傅家的权势而来,没能攀到高枝儿,却落个仓促低就的婚事,攸桐想想沈月仪被安排了这婚事时的心理落差,便觉酸爽。
今日碧潭寺里偶遇,看沈月仪那模样,也印证了攸桐的猜测。
……
碧潭寺这棵老银杏年深日久,生得十分粗壮,古树皲皮,冠如华盖。
到了秋日,满树的绿叶转为金黄,盛美悦目,百姓皆传这老银杏通灵,来碧潭寺进香时,总得到这儿绕树走两圈,许个愿。
攸桐过去时,沈月仪正站在树下双手合十,旁边是一位丫鬟、一位仆妇。
在寿安堂时,沈月仪待人态度和气、礼数周到,有老夫人照料赏赐,衣裳首饰皆是上等,不比齐州高门贵女逊色。正当妙龄的姑娘,哪怕容貌不够出彩,凭着少女那股子会说话的活泼劲头,讨老人家喜欢,颇有点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味道。
如今那气度却是迥然不同了。
非但形容消瘦许多,手脚都似有些拘束,闭眼合掌,半天都没许完愿。
还是她身旁的丫鬟认出了攸桐,瞪大眼睛辨清楚了,才揪衣裳提醒她,凑过去耳语几句。
旋即,沈月仪转身朝这边看过来,看清站在佛殿后的那道人影时,脸色倏变。
竟是魏攸桐!
那个连累她被老夫人和姑父厌弃、被父亲责骂、被仓促安排婚事的魏攸桐!
那一瞬,连日来积攒的诸般愤怒怨恨情绪,便如潮水般呼啸着涌入沈月仪脑海。
——傅老夫人说她该搬回自家府里、不宜留住寿安堂时的尴尬,带着随身的行李走出寿安堂、被仆妇注目时的如芒在背,陡然失宠、荣光不在的忐忑不安,乃至后来,沈飞卿被傅德明责备得颜面扫地,回府怒声斥责她母女时的惊恐慌乱,沈飞卿执意将她嫁出齐州、仓促间选不到合适人家的绝望伤心,到寿安堂求情却被拒之门外时的心灰意冷……
短短两月的时间,她几乎是从锦绣繁华的峰巅,跌倒了冷清落魄的谷底。
而这些,皆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
若不是她矫揉造作地和离要挟,要不是她在傅煜跟前装可怜,以沈家跟傅家的交情,哪会将她逼到如今这样的绝境?
沈月仪脑子里热血上涌,眼睛都布了血丝,下意识便往前冲了几步。
随行的仆妇瞧自家姑娘神色不对,怕闹出事,赶紧拉住,低声道:“姑娘,外面还有人呢,这里是佛寺。”
这一拽,总算将沈月仪的理智拽回些许。
她死死盯着攸桐,片刻后才吞咽了下,像是竭力克制情绪。
十数步外,攸桐盈盈站着,往那边瞥了两眼便轻飘飘地挪开,打算去银杏树后的观音殿。两人在傅家时,虽是甚少说话,更不曾扯开面皮交锋,但到了寿安堂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勉强算个熟人。
这般视若无睹,落在沈月仪眼里,便如不屑讥讽,明摆着侮辱人。
她没忍住,怒声道:“你站住。”
天气阴冷,碧潭寺里香客不多,都还在佛殿里进香,这会儿银杏树跟前并没旁人。
攸桐脚步微顿,唇边似笑非笑,“沈姑娘还有指教?”
“别在这假惺惺的!”沈月仪怒气往上翻涌,要不是仆妇丫鬟暗暗拉着,几乎想扑上去撕打一场,见攸桐神情似奚落,更是恼怒,冷笑了两声道:“在我跟前装什么高贵!都被傅家赶出门了,还当自己是少夫人呢!”
“赶出门?”攸桐面上沉稳,抚着衣袖慢条斯理道:“说清楚了,我这是和离,长辈点了头,不伤情分。傅家名满齐州,老将军和节度使大人都客气有礼,无缘无故,哪会赶人出门。莫不是沈姑娘觉得你是被赶出去的,才会猜度我也是被赶出去?我可没做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没道理往外赶。”
“你!”沈月仪一噎,知道吵嚷这事儿丢脸,便想嘲她是个嫁过人的。
哪料攸桐冷笑了声,不待她说话,便冷声呛道:“别那么瞪我!觊觎人夫的是你,暗里动歪心思,被人戳破的也是你。如今犯了事,也是你咎由自取。傅家压着这事儿没张扬,你却在此吵吵嚷嚷,是嫌旁人不知道你沈家的心有多大、脸有多厚?”
这就差指着鼻子说她不要脸了。
沈月仪本就情绪激动,被她一呛,气得浑身发抖,想回击,嘴皮子却抖得不够利索。
偏巧有两位相伴上香的妇人绕过佛殿,也往这银杏树来。
那沈家仆妇知道好歹,知道这事儿传出去,是自家姑娘理亏,忙往后拽着劝道:“姑娘消消气吧,没得叫人看笑话。”
沈月仪怒气冲冲地叫住攸桐,是怨气冲昏头脑使然,实则没想清楚她想做什么,也没考虑后果。
原想骂两句泄愤,却被人抢了话头,气得哆嗦。
这会儿可好,有了外人,这架就没法吵下去,她冲上去打人,却被人倒打了一顿回来,还没了还手的机会!眼瞧着攸桐重归淡然,往观音殿那边去了,沈月仪气得胸口发胀闷痛,咽不下这口恶气,径直含怒往傅家东院去。
——她待嫁事多,奈何不了魏攸桐,姑姑沈氏可有的是办法!
……
傅家东院里,沈氏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当日刺杀的事便罢了,也怨她行事不周,遭人利用,傅德明罚她每日去跪祠堂,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在府里风光了大半辈子的主母,在仆妇跟前摆尽威严,陡然连日跪祠堂,底下的风言风语,不用猜都知道。
至于傅德明说交内宅权柄,沈氏最初没当回事。
毕竟后宅是她和老夫人的天下,魏氏不得老夫人欢心,她先装装样子,回头故技重施,明里暗里使绊子,后宅的事又落不下把柄,有的是办法出气。老夫人那性子,她摸得清楚,好拿捏得很。
谁知道那魏氏非但没接权柄,竟闹到和离出府去了?
傅家自创下这份家业,就没出过和离的事,魏氏闹这一出,可想而知,素来看重颜面的老夫人有多生气。怨怪魏氏不懂事之余,老夫人的怨气便也撒到了她的头上,连着数日没给她好脸色,只怪她糊涂狠毒,伤了傅家的面子,全然忘了昔日婆媳和睦的情分。
而在傅德明跟前,她的罪行更是加了几等——原本不过是谋害未遂,她在傅家二十来年,主掌中馈、相夫教子,那点罪名还扛得过去。结果如今,谋害未遂之外,又背了个拆散人家夫妻,搅得家宅不宁的罪。
更可恨的是那韩氏。
早年结下的怨,到如今都没消解!那韩氏在寺里住着,没变得与世无争,倒是将当初的锋芒磨去许多,变得滑不留手,以退为进、不留把柄,又时时当着老夫人的面揭出她的短处,难对付得很。
偏巧傅德明对傅煜有愧,答应了傅德清照拂韩氏,特地将她身旁的仆妇丫鬟拘过去敲打了一番。老夫人原本就颇喜欢韩氏,瞧她这几年受苦,更是疼惜,等韩氏一回来,当即便捧成了心尖上的肉,处处维护。
她左不得夫君欢心,右被婆母抱怨,日子立马难过起来。
沈氏手里的权柄交出去大半不说,每日里在寿安堂问安时,更是被韩氏气得半死。
一番苦头吃下来,这才觉得那魏氏简直阴险至极,不止扣了拆散夫妻的黑锅给她,还引来个跟她有旧仇的棘手刺头,搅得她头疼不已。
算起来,这个秋天简直就是流年不利,上哪儿都没好事!
这会儿沈氏刚从寿安堂回来,因交付几本账册的事,被韩氏笑着指出几处纰漏,说了好些暗里带刺的话。而老夫人睁只眼闭只眼,竟颇维护那韩氏,她又不好跟婆母翻脸,免得老人家一个不高兴,给她钉子碰。
——那韩氏还鸡贼得很,说离府太久,怕一道收了管不好,非要一件件慢慢交。
三四日交一样,里头蚂蚁大的纰漏都能挑出来,就算不至于计较,也烦心丢脸得很!
沈氏又是心疼交出去的权柄,又是恼怒韩氏的小心眼,进了屋便关门抱怨起来。
随行的仆妇知她满腹怨气,赶紧倒水。
听见外面丫鬟说沈月仪来了,仆妇像是瞧见了救星,赶忙笑着安慰,“咱们舅家姑娘最是体贴懂事的,夫人莫生气,跟姑娘说说话散心,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见沈氏颔首,便忙朝外道:“快,快请姑娘进来。”
第88章 窥破
沈氏当了二十来年风光尊荣的傅家主母, 颇看重颜面。听说侄女来了,也不知是何事,只强自压下怒气,竭力不将怨怒外露,抬手喝茶。等沈月仪进门, 同她行礼毕, 问道:“你那儿婚期临近, 可都准备妥当了?”
“有母亲做主, 没什么可准备的。”沈月仪神情黯然,坐在沈氏身侧。
沈氏也知她这婚事仓促得很, 连连叹气。
原想着庇护娘家, 给沈月仪寻个好归处,将来好提携沈家父子,谁知到头来,却仓促寻了个尚无功名的白身?想到京城里那户不起眼的人家,沈氏便觉愁肠百结, 劝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若不是你姑父催着, 我断不会放任这事不管。只可怜了你。”
说着,握住沈月仪的手,拍了拍, 甚是惋惜的模样。
沈月仪满腹委屈, 方才又被气得够呛, 闻言忍不住掉下泪来。
“姑父从前待我也很好, 平白无故,哪会这样催?还不是……”
她话没说完,便被沈氏轻轻捂住口,低声道:“别说了,叫人听见,又是一顿是非。”
——傅德明那般强硬,皆是傅煜逼迫的缘故,这屋里的丫鬟仆妇虽是她带来的,却也极敬畏傅德明,先前被敲打提点,保不准谁就成了耳报神。若让傅德明听见她嚼西院的舌根,回头定要责备。她如今前狼后虎,可不能再雪上加霜。
沈月仪愣了下,心里更是憋闷,等沈氏收手,才低声咬牙道:“还不是那魏攸桐!”
“她?”沈氏瞧他神情愤懑,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低声道:“你见着她了?”
“见到了,在碧潭寺,她还出言讥讽我。那猖狂劲儿,还当她是傅家少夫人呢!”沈月仪咬着牙,凑在沈氏身边,垂泪低声道:“姑姑,我如今落到这境地,已是回天无力了。那魏攸桐离了傅家,不过是个无所依靠的弃妇,难道就看她张狂逍遥不成?”
沈氏神情微紧,“你……”
“姑姑可是傅家的主母,却被她算计到如今这境地,难道就不恨她?”
恨吗?当然是有点恨的。不过沈氏主持中馈多年,虽有歹毒贪婪之心,却不像沈月仪那般狭隘迁怒。当日算计魏氏,是为沈家打算,失手后被人查出来,只怪她谋划不周、技逊一筹,倒怪不到旁人头上。
比起魏攸桐,如今那位可着劲儿跟她对着干的韩氏还更可恨些。
她拍了拍沈月仪的肩,劝道:“她若张狂,自有倒霉的时候,咱们犯不着跟她计较。你姑父盯得紧,为打老鼠伤了玉瓶,不值当。”
“那就算了不成?”
沈氏垂首喝茶,没吱声。
——到如今的境地,自保和泄愤谁主谁次,她不糊涂,傅德明说要休妻的威胁,她可都记着的。且看和离那日的场景,傅德清父子扫了颜面还那般维护魏氏,未必没有旁的缘故。
沈月仪瞧着那神情,便知沈氏是不打算再出手了。
满腔希冀化为失望,她瞧着沈氏,半晌才道:“姑姑是不肯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