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奸雄的日子——九斛珠
时间:2019-03-21 10:40:06

  唯一令她头疼的,是秦良玉。
  秦良玉这人性情温雅,风姿俊秀,因自幼学医见惯疾苦,心底仁善却不迂腐,医术关乎人命,虽行事谨慎周全,却也不像许朝宗那样优柔寡断、害人害己,心里颇有决断。更别说诗才秀怀,秉性纯澈,虽出身高门,却无骄矜傲然之气,单独拎出来,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也不愧他温良如玉的名字。
  真要在他身上挑毛病,大抵就是脾气有点拗。
  这股拗劲儿搁在医术上,能令他苦心钻研,哪怕旁人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也能沉下心,费许多功夫去琢磨,而后凭着满腹学识和过人的天分,解决掉许多难啃的骨头。也是这股拗劲儿,让他死扛着亲友的念叨,不肯随便娶妻生子,反倒不顾世道凶险,常往各处游学寻药,长些本事。
  攸桐很欣赏秦良玉的性情才华和这股拗劲儿。
  但当这股拗劲儿用到她身上时,就有点吃不消了。
  去岁秦良玉以一支春意将玉笔相赠时,攸桐便觉得有蹊跷,过后便有意避开,留杜双溪与他切磋厨艺。原以为这意思已十分明显,以秦良玉的聪明灵透,定能看明白,而后另寻美人——凭他的出身、品行和容貌,多的是想嫁的姑娘。
  谁知这位竟是锲而不舍,也不知是看上了她哪里,即便上回傅煜厚着脸皮去乌梅山添乱,也无动于衷。
  腊月里攸桐回京办事,他躲到深山里去钻研医术,不贪美食。等攸桐回齐州,正月到秦家看望傅澜音,恰巧被秦良玉撞见后,这家伙就跟遁世之人忽然悟了,勾动口腹之欲似的,三天两头地往涮肉坊跑,被攸桐躲开几回后,他索性从杜双溪那里套话,问到攸桐的住处,径直造访登门。
  盛夏暑热,高柳蝉嘶,攸桐坐在中庭树下,正慢慢翻看傅煜的书信。
  听得门房禀报,出院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她几乎目瞪口呆。
  而秦良玉则一脸淡然地站在门外,淡青的夏衫如云烟飘逸,玉冠之下,眉目间笑意温润,身姿如玉山巍峨挺秀,如孤松挺拔悦目。见她面露诧然,便微微拱手,一副有正事商议的模样,也不说话,只往里瞧了一眼,仿佛问她为何不请客人进去。
  攸桐暗自扶额,将书信藏回袖中,请他往跨院的厅里去。
  她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谈了。
 
 
第102章 报信
  跨院里树影荫翳,屋后那棵老槐树葳蕤繁茂, 华盖般遮在厅上, 隔开暑热。
  攸桐请秦良玉进厅奉茶, 命玉簪取了壶清凉消暑的酸梅汤, 外加翠玉豆糕、桂花糖蒸栗粉糕、鸳鸯卷和金乳酥四样小糕点摆在桌上。她跟秦良玉虽相识日久, 但从前会面时,或有秦九随身,或有杜双溪在侧, 那两位对秦良玉知之甚多,无需多言便能猜透心思,相较之下,她还没那份本事。
  遂拈了糕点慢慢吃, 道:“秦公子忽然登门, 是有事吗?”
  秦良玉摇头,继而颔首, 将杯中酸梅汤一饮而尽,目露赞许之色, 而后掏出封请帖。
  攸桐伸手接过来一瞧, 旋即莞尔。
  ——是邀她同去城外鸡鸣山游玩的。
  鸡鸣山离齐州城百余里, 据说峰峦奇秀、茂林修竹, 是文人雅客最爱去的地方。山里一泓瀑布如银河倒悬,两侧峭峰险壁, 若踏月造访时, 便见寒潭倒影月光, 飞珠溅于玉壁,颇有奇趣况味。攸桐听傅澜音提起过,对那里惦记已久,只是终究不敢孤身深夜往山间踏月寻瀑,便始终没动身。
  而今瞧见这请帖,说不惊喜,那是假的。
  倘若秦良玉没那份心思,她还会很乐意,带上杜双溪同去。
  攸桐将那请帖看了两遍,才轻轻搁在桌上,“鸡鸣山的景致,我听澜音提起过,确实令人神往。不过近来店里琐事太多,怕是只能辜负秦公子美意了。”说着,状似无意地起身,往里走了两步,停在一架屏风跟前。
  那屏风临墙而立,檀木雕刻底座,上面曲径蜿蜒,山深而林疏,有茅舍竹篱,秀丽明媚。
  秦良玉不自觉地起身跟过去,将那屏风打量。
  攸桐就势道:“这架屏风景致秀媚,笔法精妙,虽身在书阁,闲时瞧着,却如在山水间。”见秦良玉颔首,颇为赞同,便补充道:“是傅将军送的,从京城运来,千里迢迢。”
  这话来得突兀,秦良玉一怔,颇意外地看向攸桐。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哪怕不曾戳破,两人都心知肚明。
  上回在涮肉坊偶遇傅煜,在乌梅山看到突兀登门的傅煜时,秦良玉便知道,这位威震边塞的傅将军,对前妻并未忘情。但那又如何?秦良玉这些年游历四方,虽口不能言,看人的直觉却颇敏锐。攸桐和傅煜虽曾是夫妻,却不是一路人,一个是凶悍高傲、铁腕冷厉的名将,满腹韬略,所谋不小;一位是性情恬淡、不争不抢的娇娘,爱山水景致,追逐人间烟火,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相较之下,攸桐所求的与他不谋而合。
  且美人窈窕,端丽容色冠于齐州,怎不令人动心?
  秦良玉瞧着她,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索性疾步走到案边。
  案上有笔墨纸砚,他抄了支笔,唰唰便往纸上写——
  “已和离了。”
  攸桐颔首,“确实和离过,但其中曲折颇多,并非真的相处不睦。”
  “彼之所求,与你大相径庭。”秦良玉写罢,见攸桐一怔,接着又写,“红尘烟火,山水林泉。”隔了写空隙,又写,“权谋韬略、群雄逐鹿。”而后,甚为不满地,在两行字之间竖着画了两笔,以示两者绝非一路,相隔甚远。
  画完了,仿佛不够解闷,又写,“他不适合。”
  纸上笔锋蕴藉,其中洞察之意,大出攸桐所料。
  她瞧着那段空隙,和中间隔着的两道崇山峻岭般的线,不觉得刺眼,反而笑了下。
  初成婚的时候,攸桐也觉得,她和傅煜并不合适。
  像是两个殊途之人被强行绑在一处,她往左,他往右,没法齐心同行。
  但感情这东西,本就不是全凭理智的。志趣相投的人,能做朋友,甚至矫情点做知己,却未必适合做夫妻。更何况,已经有人抢先一步,悄然渗到了她心里,赶都赶不出去——
  在他握住她的手、震慑许朝宗夫妇时,在他厚着脸皮、扯断盘扣色。诱时,在他明明血气方刚、却仍克制自持尊重她时,在他任由她搡回两书阁、笑意暗含宠溺时,在他明明怫然不悦、却仍答应和离、在傅家众人跟前维护她时,在他千里迢迢、冒着严寒追上她时……
  攸桐不后悔离开傅府,却仍觉跟傅煜相处的点滴深印在心底,值得回味珍惜。
  若跟了秦良玉,往后会是另一种人生,山高水远,人间有味是清欢。
  但想到傅煜的眉眼神情,想起他的怀抱亲吻,和那双几乎能攫尽理智的眼睛时,胸口却隐隐作痛,比在狠心和离时难受百倍。
  攸桐默了片刻,才笑了笑道:“傅将军满腹兵书韬略,大半心思都扑在军务上不假,但他也是血肉之躯,所思所求,未必尽是朝政谋略。”她顿了一下,认真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往后如何走,我心里有数,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公子玉质瑰秀,着实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平白耽误了。”
  那言语神情,虽无锋芒,却坚定得很。
  院外蝉声嘶鸣,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秦良玉握笔的手僵在那里,半晌才另取了张纸,滞塞写道:“非他不可?”
  攸桐笑了笑,默然不语。
  秦良玉却能从她神情里猜到答案。眼底的期待渐渐淡去,他搁下笔,握住那张纸。十指收拢,纸笺揉成纸团,染了墨迹在他修长的指上。他张口,喑哑无声,嘴型却是三个字,“打扰了。”
  而后举袖拱手,端然辞别。
  攸桐送他出门,回院时却见食店的伙计匆匆赶来,说食店出了点事,许掌柜请她过去一趟。忙命人备车,进屋迅速换了身衣裳,直奔丽景街而去。
  这一去,便待到了戌时。
  玉簪等她离开后,带两个新买来的小丫鬟收拾厅里的碗碟,见书桌上笔墨易位,便归置整齐。她年纪小,以前甚少伺候攸桐笔墨,不像春草烟波能识文断字,见一张歪斜摆着的纸上笔墨勾画,也不知写了什么,便随手夹在书里,免得被风吹了。
  攸桐深夜回来,劳累歇息,过后又奔忙于琐事,也将此事抛之脑后。
  ……
  暑热的夏日在声嘶力竭的蝉鸣里迅速过去,七月流火,秋气渐深。
  京城里的你死我活相隔千里,偶尔傅煜心中提及,攸桐看着都觉心惊胆战。但于齐州城的百姓而言,乱事苛政相隔太远,傅德明调入京城后,傅德清掌着军政大权,底下官员仍不敢坏规矩,政事清明、风调雨顺,除了客商镖师出了永宁后颇艰难外,对大多数人,仍是现世安稳,丽景街上的涮肉坊开了将近一年,也盈利日丰。
  重阳这日,满城百姓插茱萸喝菊酒,趁着天高云淡登高散心。
  攸桐也不例外。
  清晨起身时,瞧着外头晨光熹微,霞云粲然,知道天气甚好,便选了身骑马的劲装,用过早饭后,同杜双溪一道出城游玩。至傍晚时分,骑马回城,也不回住处,却朝丽景街的涮肉坊去。
  到那边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见傅澜音如约登门,面上却隐隐懊丧。
  这未免令攸桐意外,
  ——嫁入秦家后,傅澜音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秦韬玉自不必说,跟傅昭相交甚厚,又是少年相恋,待傅澜音十分体贴。秦家老夫人又是宽厚之人,不像傅老夫人似的规矩严苛,对儿孙十分宽仁,且傅澜音背靠着傅德清这座铁铸的山,谁敢给她委屈受?在婆家夫妻和睦、妯娌相安,不比做姑娘时差。
  今日秦府出游,她也在其中,本该高兴才是,却怎会懊丧?
  难道是跟秦韬玉拌嘴了?
  攸桐疑惑,笑着招呼她进门,还没来得及问缘由,却见帘后人影一晃,露出来一张清秀的脸,锦衣玉簪、绫罗珠翠,打扮得甚是贵气。而那眉眼……攸桐看清时,心中诧异,几乎脱口叫出“大嫂”,好在及时打住,只讶然道:“少夫人?”
  “没想到我来吧?”对方笑了笑,走进门,握住她的手。
  ——是傅晖的妻子、傅煜的大嫂,韩氏。
  攸桐在傅家时,跟韩氏只见过两回,头次是去金昭寺进香,二回是被傅煜带着去了趟静安寺。比起当时偏居佛寺、沉闷寡言的模样,如今的韩氏像是换了个人,衣衫首饰自不必说,当了傅家主事的少夫人,这上头自然得撑场面,最明显的是气质,整个人精神焕发,双眼神采奕奕,颇有几分爽利干练的气度。
  对着攸桐,韩氏也无半点少夫人的架子,只含笑道:“总听澜音提起这里,却少有机会出门,今儿跟着过来,可算是见着了。”
  攸桐莞尔,请她往里头坐下寒暄。
  而后命人摆锅添炭,以偿傅澜音出城登高、回城涮肉之愿。
  岂知美食跟前,傅澜音却不像往常似的笑逐颜开,待菜摆齐全,攸桐命旁人暂且退出去,便拿筷子往攸桐手臂上轻敲了下,道:“你还有闲心问这些呢,告诉你,我今儿特地带大嫂过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这么急?”
  “是关于我二哥的!”
  攸桐动作微顿,因跟韩氏不算太熟,也没露异样,只问道:“怎么?”
  傅澜音忍不住起身,挪到她身边坐下,“大嫂说,前阵子府里收到封书信,是建昌节度使那边来的,说他的一双儿女要来齐州为姨祖母贺寿,顺道给祖母问安。还说,请祖母和父亲代为照顾。”见攸桐仍是一头雾水,直奔主题,“他那女儿姜黛君,可是建昌出了名的美人。如今这世道,她千里迢迢地来这儿,难道真是为给姨祖母贺寿?”
  旁边韩氏瞧着小姑子那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继而补充道:“在这之前,那位姜姑娘的姨祖母也常来祖母跟前说话,打探二弟的事。”
  这般一说,攸桐恍然明白过来。
  千里迢迢,姜黛君跟傅煜素未谋面,不可能仅为慕名而来。恐怕是这大半年里,傅家在京城根基日深,这位建昌节度使坐不住,提前筹谋起后路来了。傅澜音是直率重情的性子,先前就总念叨着想让她回傅家,听见这事儿坐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却没想到,韩氏竟也不计利害,掺和进来了。
  攸桐瞧着那两道注视着她的目光,脸上微热。
 
 
第103章 家书
  火锅里汤水鼎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这时节能吃的东西不少, 摆满圆桌的盘里切了薄薄的肉片、去刺的鱼片、去骨鸡爪、鸭肠, 外加莲藕、茭白、嫩豆腐、香菇, 因傅澜音早先说过要来涮肉吃, 攸桐还特地多备了些虾滑和蟹丸。
  因是亲近之人,攸桐也没留女伙计伺候,亲自照应。
  肉片放进锅里, 烫得微微变色,待熟了捞出来,给两人各盛一片。
  攸桐做得不慌不忙,筷箸翻动之际, 心思也千回百转。
  那姜黛君容貌性情如何, 姑且不论,她身后的家族才是最要紧的。许朝宗登基后, 傅德明入京为相,虽能尽早插手朝政, 却也会令许朝宗忌惮, 傅家不可能再如从前般偏安永宁。宣州那一带固然已被傅煜收入囊中, 但京畿、楚地和西边的半边江山, 傅家暂且仍无力染指。
  建昌节度使姜邵虽不及傅家和魏家势大,毕竟也是节度一方、邻着边地, 手里兵马不少。
  若傅家能跟姜家结姻, 两处夹击, 取楚地轻而易举,届时再谋京畿、魏建,会更有把握。
  反之,若傅家不愿走结姻的路,姜家既有意寻求结盟,没了傅家,很可能会靠向魏建,那两处离得不远,若是联手镇住西边的山河,傅家想图谋整个江山,必定会阻力重重。
  比起魏家能给的那点好处,姜家是实打实的兵马。
  ——很明显,得之有六分利,失之有十分弊。
  傅家会如何权衡,攸桐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这般利弊明显的情势下,傅澜音仍愿为她通风报信,这份心意着实是难得的。而韩氏身在内宅,全然仰赖傅家生活,明知老夫人的态度,还能跟澜音来,也可见其心。
  心事被窥破的些微羞窘迅速被感激代替,攸桐笑着睇傅澜音一眼,道:“这位姜姑娘很有来头,怕是个香饽饽,千里迢迢地北上,也算苦心孤诣,我心里有数了。”而后转向韩氏,“多谢少夫人提点。还是头回来这店里吧,尝尝滋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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