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没尝过,却听过名头呢。”
韩氏蘸着酱料尝了尝,颔首道:“果真新鲜热乎,这般现烫着吃,倒别有滋味。”
见攸桐脸上余晕犹在,又笑道:“咱们虽没打多少交道,但老听澜音提起,也该听成熟人了。说句自私的话,当初若不是你的事,我怕是还在静安寺待着,你的为人性情,澜音和父亲都满口夸赞,想来是很好的。今日过来说这话,有几分僭越,却也是看澜音太着急,你可别介意。”
这般不遮掩跟沈氏的过节,也算个爽快人。
攸桐笑着帮她夹菜,“少夫人客气了,这是一番好意,我很感激的。”
见傅澜音眼珠子直往虾滑上滴溜,客随主便,先下进去。
旁边傅澜音将碗里肉片吃干净,眼睛在锅里寻摸,口中道:“不怪我着急,联姻是常有的事,何况你跟二哥还闹成这般!这事儿若稍有差池,父亲一旦意动,那可就麻烦了。当初在你那院儿里,你是如何劝我来的?”
攸桐当然记得当初的劝言,是叫傅澜音别太羞涩掩藏心事,错过良人。
不过她和傅澜音、秦韬玉和傅煜,身份家世都截然不同,这事儿也不是她主动就算数的。遂停了筷箸,认真道:“若长辈意动,你二哥就从了,你老实说,这般男子还值得托付吗?”
傅澜音哑然,却仍低声道:“难道你就坐视不理,眼睁睁瞧着二哥另娶旁人?”
那倒也不是。
攸桐将煮熟的虾滑捞出来,搁到两位客人碗里,“放心,不会叫他蒙在鼓里。”
这才像话嘛!傅澜音暗自松了口气。
先前攸桐和离出府时,她便深为惋惜,后来瞧二哥悄悄往攸桐住处跑,厚着脸皮到乌梅山去搅局,便知二哥是上了心,不肯和离后一拍两散的。只是攸桐已执意和离,哪会轻易回头?且她那夫家哥哥秦良玉也盯着涮肉坊,有空便往这儿跑,傅澜音总担心攸桐被拐走,留自家二哥孤身一人,凄惨伶仃。
如今瞧攸桐那态度,显然是在乎傅煜的,傅澜音觉得欣慰,眉间懊丧总算消失殆尽。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韩氏在傅家内宅对老夫人仰仗颇多,恪守着规矩,吃完饭便回了。
傅澜音没顾忌,见天色还早,不急着动身。
……
秋末风凉,有桂花香气沿街飘来,傅澜音临窗而坐,瞧着韩氏上了马车慢慢走远,便靠在窗户上,笑睇攸桐,“大嫂性子爽直,不是那种藏着七窍玲珑心的。你走之后,我才知道大伯母……”她顿了一下,难得的叹口气。
攸桐笑了笑,给她添了杯茶。
窗外柳枝随风款摆,傅澜音探手出去,随手折了嫩梢,在手里把玩。
“好在这事儿敲醒了父亲和祖母,如今大嫂管着家务,伯母气焰收敛多了。我今儿特地带大嫂过来,便是想告诉你,父亲和昭儿、大嫂都很喜欢你,大嫂恩怨分明,不是糊涂狭隘的。你再嫁傅家一回,定不会再受从前那样的委屈,二哥因为你,其实变了好多。”
从前是何等情形,攸桐记得清楚。
那时傅家阖府上下,傅德清是公爹,不偏不倚,也只澜音肯待她好、体谅宽慰。
到如今,哪怕已不是姑嫂,仍是能说闺中话的密友。
攸桐颔首,握住她手,轻声道:“澜音,多谢你。”
“其实我很舍不得的。”傅澜音嘀咕,“你想,嫁回到傅家,咱们虽是姑嫂,却不能时时相见。若你……”她顿了下,眼底添了揶揄打趣,“被我婆家二哥抢走,咱们成了妯娌,反倒能常过去说话,蹭吃蹭喝了。两边掂量,难取舍得很。”
她摇头叹息,很是苦恼的模样。
攸桐半口茶没咽下去,险些喷出来,“傅澜音,你成日都琢磨什么呢!”
傅澜音嘿嘿一笑,搛了脆嫩的蒜拍黄瓜磨牙,腮帮一鼓一鼓的。
攸桐简直想揉她脑袋,“你二哥若知道这念头,还不打你。”
“谁让他从前鼻孔朝天了,半点都没有谦谦君子的模样!我夫君若敢那样,哼,转头就能把他赶出门。咱俩凑一处吃吃喝喝,游山玩水,不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攸桐被呛得直咳嗽,“你还……真是敢想。”
傅澜音接着笑,“不过你放心,等那姜姑娘来了,祖母定会叫我和大嫂陪伴,到时候我帮你盯着。她若敢打二哥的主意,哼哼……”
“你是主,她是客,都是节度使的千金,总须以礼相待,屁股可别坐太歪了。这事儿关乎政事,你父兄自会裁夺安排,”
“知道了——”傅澜音瞧她那副说教模样,笑眯眯挤眼睛,“二嫂!”
攸桐拿她没办法,次日修书给傅煜时,便提了此事。
信中只说姜黛君兄妹不日将抵达齐州,为姨祖母贺寿,旁的只字未添。临寄出去时,忍不住提笔,又在那一段的末尾添了两笔。
……
这封信递到京城的丹桂园时,正是深夜。
从傅德明入京为相到如今,大半年的时间,傅煜几乎都耽搁在京城里——鞑靼的顶梁老将被斩杀,无力南侵,东丹暂且也翻不起风浪,傅德清伤愈后主掌军务游刃有余,傅煜正好抽出空暇,留在京城安排人手。
许朝宗虽才能平庸,却颇有那么点志气,在擢拔傅德明为相后,又从各处遴选官员入京。
虽说皇家如今没有铁骑雄兵,剩了个空架子,但京师毕竟是皇权所在,里头眼线众多、消息错杂,别处节度使哪怕舍不得能人,也趁机安插人手。
傅煜当然不会放任,伯父在明他在暗,层层把关。
许朝宗心存不满又不敢撕破面皮,忍了大半年后,也终于有了动静。
黑漆长案上是宫里刚递出的消息,果然如他所料,那位想学从前帝王的心计,挑起争端,借魏建之力生事,让两处内耗。以魏建的行事,眼瞅着傅家得了好处却没法分一杯羹,被许朝宗挑拨,未必不会入觳。
傅煜沉眉,将字条看罢,放在烛上烧成灰烬。
屋外传来杜鹤的声音,得了允准后,进门呈上一封书信。
“将军,齐州递来的。”
齐州的书信共有三样,家书、军情,还有攸桐的书信。
这三样都由杜鹤底下的人传递,各自封皮不同。
傅煜伸手接过那一摞四五封信,先看封皮,瞧见那印着素色花笺的,便先取出来。剥开火漆一瞧,是攸桐按约定每半月寄来的,里面内容如常,写她今日忙些什么、去了哪里、看书有何趣处等,虽是日常琐碎之事,傅煜遥想那些情形时,却仍有笑意攀上眉梢。
快到末尾时,她提了件事,是姜黛君兄妹要去齐州,特地写明姜黛君是建昌节度使之女。
这就蹊跷了。
攸桐不是爱嚼舌根的性子,书信中,更不会提无关之人。
傅煜又不傻,想着如今的情势,岂能猜不出三分?
再往下瞧,那一句的墨迹深浅和笔迹却与前后稍有不同,不像一气呵成,倒像追加的。
“……千里跋涉,用心之良苦,令人叹服。”
傅煜前后看了两遍,岂能瞧不出她这句话的暗示?再一想她写完信后又添上这句时的心思,脑海里无端浮起她暗自生闷气的模样,笑意便愈来愈深。
看来他是得快马回齐州,将她娶到身边,以安人心了。
第104章 大计
自傅德明入京为相, 傅家在京城除了这座丹桂园外, 还多了一座相府。
如今世道不太平,许朝宗登基之后, 京城里更是暗潮云涌,文臣武将各怀心思。傅德明入京时遭了回刺杀, 便调了数十名护卫入京。这些人是傅家私下栽培, 或是幕僚护卫,或是仆从管事,虽身手出众,却非军中将士, 许朝宗即便觉得此举猖狂, 却也无从指摘。
傅煜麾下的眼线暗卫也在随后陆续调来,藏在京城的各个角落。
伯侄二人孤身在京, 能在凶险风波里游刃有余, 陆续收服朝臣人心,靠的便是明处护卫的震慑、暗里眼线的机敏。
这事儿关乎性命安危,自然不能轻率搁下。
傅煜安排妥当后,留副手蔡玄道在京城照应, 才带了杜鹤和几名暗卫, 星夜启程。
从京城到齐州,有千里之遥。
傅煜惯于领兵疾行, 铁蹄从官道奔腾而过, 日夜兼程, 隔日便抵达齐州。
刚入了冬, 天气还不算严寒,齐州城外峰峦如脊,寒山苍翠。日光映照在巍峨坚牢的城郭上,远望过去。城门口客商络绎、摊贩忙碌。官道旁高柳长垂,不知是谁家的马车坏在路上,车夫慢慢修理,夫人携稚儿幼女,在仆妇簇拥下到道旁田垄林间散步,意态悠然。
看惯了京城的龙腾虎踞、别处的兵戈暗潮、途中的百姓流离,这清平景象入目时,傅煜稍稍勒马。
像是从充斥着血腥气的沙场回到军营,有明月朗照、将士高歌。
政事清明、兵马强壮,护得百姓安稳太平,这便是父兄协力、将士拼命的意义。
傅煜胸中激荡,远眺城内高耸的塔影。
这城郭之内,那座不起眼的小院里,攸桐会在做什么?
或许在倚窗翻账册,或许围炉烤栗子,或许中庭看花枝,或许流连街巷。她信里说过,京都涮肉的生意不错,店里的男女伙计日益熟练,许掌柜的徒弟都能独当一面了,她想寻个客流多的地方,再开一处。
那婉转眉眼浮上心间时,傅煜眸色微凝,端毅的脸上却添了些许温柔。
整整三个时序,从去岁腊月底到如今,春夏秋一晃而过,两人只靠书信相通。
他知道她的近况,但山水相隔,触不到她的肌肤,嗅不到她的气息,夜深露重时,更无法拥她入怀,唯剩思念绵长,入骨噬髓。而今,却只隔了半座城池而已。傅煜心里陡然涌起种强烈的情绪,迫不及待,按捺不住,想立马冲到她身边,将她玲珑的、柔软的身躯揉到怀里。
缰绳抖动,黑影长嘶一声,铁蹄抬起,疾风般直冲城门。
杜鹤也不知将军这一停一动是发什么疯,忙催马赶上。
却见傅煜回头,朗声吩咐,“你先回府!”
肃厉眉目间难得的带了笑意,向来沉稳端然、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悍将,竟朽木回春般有了点少年昂扬的神情。
杜鹤不用猜都知道缘故,忙放缓马蹄,入城后带人回府。
……
梨花街上,傅煜满腔热血而来,却扑了个空。
半掩的朱门里庭院整齐、槐影揉碎,巷中飘散着刚炸熟的食物的香气,攸桐却不在。
许婆婆说,前晌时傅澜音和傅昭曾来过,邀攸桐一道出城,进香游玩去了。
这会儿后晌天暖,想必正在城外逍遥。
傅煜难免沮丧,却总不能追出城去,心里失望,面上却仍维持着新任兵马使的威仪冷厉姿态,颔首之后拨转马头,往傅府走。
门房早已从杜鹤口中听得傅煜回城的消息,见有黑影飞驰而来,忙迎上去。
骏马如利箭窜来,到府门时硬生生停住,傅煜翻身下马,问过门房,得知傅德清已从衙署回府后,直奔斜阳斋去。果然傅德清已在书房煮茶涮杯,一副听他禀事的模样,端坐在长案后面。
见着他,便笑眯眯地问,“怎么反倒在杜鹤后面回府?”
“有点事,耽搁了。”傅煜没见着攸桐,心里拧了个小疙瘩。
傅德清呵呵一笑,抬手示意他坐入椅中,旋即回身,将挂在书架上的一副舆图展开。
两地相隔,傅德清兄弟俩的消息却从未切断,京城里傅家处境如何,有哪些大小风波,六部之中分别安插了哪些人手,许朝宗有哪些打算,但凡朝政上的事,傅德明都会定期修书递回,好教这边心里有数。但关乎军务的有些事,傅煜却不全然付之书信,说不清楚,也怕不慎出纰漏泄密。
先前的消息多是派心腹递口信,不甚紧急的便留着当面说。
茶香氤氲,热气袅袅腾起,傅煜喝了两杯润喉,便借着那副舆图,说了各处近况。
待几件要紧的事商议毕,转而道:“先前咱们按兵不动,别处也在观望,如今伯父入京为相,便有人坐不住。许朝宗从前险些命丧魏建之手,这数月间,却在那边费了不少心思——泾州那一带的事,父亲听说了么?”
“魏建动了心思,想吞掉泾州?”
“是许朝宗的主意。”
泾州节度使赵延之是个忠直爱民之人,只是手里兵将甚少,万余兵马守着泾州一带,往南是京城,往西是魏建,往东边和靠北边则是永宁麾下的兵马。赵延之有地势复杂之利,周遭山岭绵延险峻,云封雾锁,极难攀越,唯有四条道路可穿行而过。他守住几道要紧隘口,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易守难攻。
原本各处相安无事,赵延之能耐有限,不敢戳永宁的老虎鼻子,也不去招惹魏建,圈地自安,守护百姓,傅家也无需费太多兵力提防。
如今许朝宗横插一手,把朝廷的旗号借给魏建,欲将泾州送到魏家手里。
一旦魏建得逞,便如在傅家卧榻旁添了只眼睛绿油油的恶狼,岂能安睡?
泾州的那几道险隘,绝不能落到魏建手里。
傅德清瞧着舆图沉吟,半晌才道:“赵延之也是个将才,你打算如何?”
“将计就计。”傅煜初闻此讯时便想过对策,“魏建是何秉性,治下如何,赵延之想必心里有数。若他是贪生怕死、图谋富贵之辈,迫于魏建淫威,又有朝廷的旗号,或许会屈服。但赵延之既爱民如子,岂会将百姓拱手送到贪婪的魏建手里?”
“届时,即便明知不敌,他也会反抗?”
傅煜颔首,“咱们只需在旁相助。”
“他也未必愿意归入我永宁帐下。”
“谁说要他归附永宁?”傅煜沉眉,“许朝宗既有此心,京城的事不宜耽搁太久,免得夜长梦多,另生变故。开春后易闹春荒,许朝宗宫变夺位、庸碌无能的名声早已传遍楚地,想反他的人不少。凭那边的两位节度使,能拦得住?”
“兵临京城,许朝宗将死时,咱们勤王救驾?”
“先前是时机未到,鞑靼虎视眈眈,京城里不好插手。如今却早已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