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奸雄的日子——九斛珠
时间:2019-03-21 10:40:06

  久郁之后身体虚弱,声音便不似从前洪亮。
  念到后来,气力似乎不支,声音更弱。
  跪在后面的臣子,起初还能听清言辞,到后来,也只能模糊辨出一半。
  直到念完,许朝宗还愣愣地坐在那里,满朝上下,因傅煜伯侄没动静,也无人出声。
  死一般的寂静,半晌,许朝宗太抬起眼皮,看向底下跪伏的文武官员。驾崩退位之前,这些人仍是他的臣子,但其中很多面容,他都不记得,甚至从没见过。积弊革除之时,朝堂上的人手也换了一拨,这天下名义上是他许家的,其实早已改头换姓。
  当日忍辱求生,苟活于乱兵之下,原只为一腔怒气,不愿傅家轻易得逞。
  到头来,却还是为他人做嫁衣,算盘落空。
  许朝宗的目光在傅煜脸上稍稍一顿,便即挪开,起身时晃了下,忙扶着龙椅站稳。袍袖微摆,冠珠轻晃,内监细长的声音里,这是他最后一次临朝。直至走远,原本强撑的那口气松懈,他才撑不住地踉跄两步,扑倒在地上。
  夙夜难寐的身体早已掏空,在倒地的一瞬,许朝宗喷出半口鲜血。
  当日子夜,惠安帝驾崩。
  没有禅位,没有遗旨,只留那道罪己诏,昭告于天下。
  ……
  皇帝驾崩的消息,最早报到傅煜跟前,而后报到傅德明那里。
  熙平帝膝下三子,长子病故、英王死于宫变,子嗣尽除。而许朝宗虽成婚数年,身边也只两位公主,并无子嗣——倘若有,在这场乱事里,怕是也要杳无踪迹的。宫禁防卫、京畿戍卫和朝政大权皆握在傅家手里,就只差明日清晨公布丧讯,拥立新帝。
  冬夜深沉漆黑,傅德明住的相府里,却是灯火通明。
  手握重兵的徐夔最先赶来,而后是早已投入傅家麾下的几位尚书文臣,因住得远近不已,陆续赶来。人还没凑齐,傅德明瞧着时辰,留徐夔坐镇厅中,他回书房取个东西。
  到得书房门外,却碰见了衣裳严整的沈氏。
  傅德明微愣,却仍开了屋门,让她进去,“深更半夜,你怎么在这里?”
  “在等你。”沈氏显然是仓促赶来的,头发随意挽着,神情却紧张焦灼,“我听外面的动静,想必是宫里出了事吧?”她紧盯着丈夫,看到他并没否认时,眼底浮起强压着的激动。
  在齐州的那些年,他对傅家的图谋一无所知。
  直到进了京城,才隐隐有些猜测。
  这猜测在傅煜驱兵南下,以勤王的名义拿下京城时,傅德明嘱咐她帮攸桐与京城那些官宦人家的女眷往来时,变成确信。
  那个时候,傅德明曾言明主次,因局势不稳、危机暗伏,沈氏为丈夫和儿子计,暂时无暇他顾。
  但这漫漫数月之间,受惯了女眷们的追捧,沈氏岂能始终心如止水?
  原本属于许家的天下,转眼就能落到傅家的手里。而在傅家,她的丈夫傅德明战功赫赫、勤政爱民,论治国理政的手段,远胜于年轻的傅煜。她的儿子们年轻英武,才能卓然,若不是傅德明退让,傅家的大权,本就在她夫妻二人手里。
  百余个日夜,沈氏很多次都梦见那座皇宫。
  梦见他的丈夫登临帝位,她被奉为皇后。
  梦见她的儿子身着龙袍,她以皇太后之尊,受尽尊荣。
  那是何等的诱惑!
  梦里万人之上、肆无忌惮,醒来却不得不听从傅德明的警告,收敛退让。野心与巨大的贪欲只能在梦里表露,沈氏始终克制、隐藏,却又怎能甘心?这几日朝廷的情形,她也有耳闻,许朝宗既颁了罪己诏,必是认了输、不久于人世。
  今晚这样的动静,是为做什么,沈氏几乎都不用猜。
  离皇宫仅剩一步之遥,船舵之上稍稍扭转,局面或许能迥然不同。她几乎是被野心和贪欲攫住,心潮澎湃。深院之中的妇人难以撼动朝局,他的丈夫却大权在握,沈氏哪怕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管不住脚,着魔般来到书房。
  此刻,她瞧着傅德明的神情,立马笃定猜测。
  “皇上驾崩,要拥立新帝了对吗?”她扯住丈夫的衣裳。
  傅德明与她夫妻三十年,岂能瞧不出她的心思?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朝政的事,你别掺和。”
  “我不能掺和,暲儿他们呢?”沈氏攥紧他的胳膊,“今晚的事由你安排,几位尚书是你提拔的,徐夔也曾是你的部下,唯命是从。只要稍作手脚,明日拥立你……”那样的情形,沈氏已然在脑海里想过无数遍,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诱惑,“只要稍作手脚,这天下就是你的。是咱们的。”
  傅德明未料她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惊愕看她。
  沈氏接着蛊惑,“城外的军队、皇宫的戍卫,是咱们傅家的,不是他傅煜的。笼络群臣,把持朝政的,也是你。成败都在明日的朝会,到时候,为了大局安稳,傅煜难道会与你内讧?兄弟如何比得上父子?换了你,将来这天下就能传给暲儿,传给咱们的孙子……”
  “你疯了!”傅德明看到那贪婪如狼般的眼神,一把将她推开。
  沈氏扑上去拽住他,“你难道就没想过身穿龙袍、坐拥天下?傅德明,这么久,你就没做过当皇帝的梦?若不是摔伤这条腿,这一切,原本都属于你!”
  傅德明神情里有一丝裂隙。
  沈氏拽紧他,“你也梦见过当皇上,对不对!梦见受群臣跪拜,坐在宣政殿里!从齐州到京城,拼命打仗,费尽心思的笼络朝臣,不就是为了这皇位的权柄。就差这一步,你真甘心拱手让人吗!”
  她眼底狂热,声音急促。
  傅德明喉咙里有些微干燥,旋即沉目,重重将她推到在地。
  “贪恋权柄,未必是坏事,但没那能耐还痴心妄想,就是愚蠢了!”
  低沉的声音,是斥责权欲熏心的疯婆子,也是规劝自身不可被贪欲蒙蔽。
  梦里心智涣散,看到那至尊皇位,自然想坐上去。
  但梦醒来,却是理智胜于贪欲。
  兄弟俩孰强孰弱,傅暲他们能否跟傅煜比肩,傅德明心里清楚得很。
  他扫了眼沈氏,为刚才那一瞬的念头而心惊冷汗。三十年夫妻,他对沈氏虽不像傅德清待发妻那样深情,却也因早年时常征战,不能照顾妻儿而愧疚,也因此多几分宽容。谁知道,这女人的胃口竟是越来越大。
  傅德明退了两步,目光渐而冷沉。
  “朝政和军权都在二弟和修平手里,你这念头,会害人害己。”
  他垂首,看沈氏张口欲语,知道劝说和警告都无用,索性扬声叫心腹进来,往她嘴里塞了团布,强行送回屋中,不许踏出半步。而后取了东西,匆匆去厅中议事。
  翌日清晨的朝会上,惠安帝驾崩的消息传开。
  京城里群龙无首,皇家昏聩而无子嗣,有徐夔的重兵镇守,拥立傅煜的事,轻而易举。
  礼部自去筹备大行皇帝的丧事和傅煜的登基大典,傅德明回府后,命人寻了辆马车,将沈氏送往偏远的族田,旋即修书给儿子,命他们不许擅自探望沈氏,其中缘由,待他们入京之日自会交代。
  ——少年结发,奔波征战的那些年里,沈氏抚育儿女、侍奉婆母,并无错处。到如今,于私情、于大局,他都难以写休书,令儿女分心。但这般疯狂贪婪的女人,也不能留在京城,埋下祸患。
  余生里,让她在族田安稳度日,足不出户,算是他最后的情分。
  ……
  因那封罪己诏的缘故,许朝宗的丧事办得还算体面。
  登基大典定于十一月初五,自有礼部的人操心。
  攸桐如今的头等大事是养胎。
  为此,她还特地递消息回齐州,请杜双溪尽快进京——她的那位徒弟已然出师,有春草在旁,已能撑住食店的门面。相较之下,京城这头更需要杜双溪的照看。
  消息递出去,那位听得佳音,也迫不及待地迅速赶来。
  杜双溪抵京之日,攸桐才知道她这趟是与秦良玉同行。
  而杜双溪带来的,不止是让攸桐想想便能垂涎的美味,亦有傅澜音的好消息。
 
 
第126章 登基
  因大行皇帝仍停灵于宫中, 法事未毕, 傅煜便没急着搬迁, 暂且住在丹桂园里,打算等过几日的登基大典后,再迁入宫中。是以杜双溪抵京时,是往丹桂园里拜见攸桐。
  已是仲冬, 草木凋尽, 哪怕日头朗照,也颇有寒意。
  攸桐许久没见她, 便叫夏嫂张罗了桌可口菜食,在厅上招待。
  故人相伴而来,杜双溪仍是惯常的打扮,穿着身素净整洁的衣裳,青丝挽髻,眉眼秀致。她的旁边,则是销声匿迹大半年的秦良玉,玉冠锦衣、身姿修长,披了件茶色的大氅,文秀温雅, 顾盼风生, 身边也没带秦九。
  见着攸桐,两人便齐齐跪地, 以重礼拜见。
  攸桐自诊出身孕后, 因傅煜事忙, 这阵子也没接见外人,陡然碰见这么重的礼数,自己都不习惯,忙叫玉簪扶起,请入厅中。
  阔别数月,食店还在其次,攸桐最想问的是傅澜音的近况。
  杜双溪欠身坐在下首,遂细细说给她听。
  ——攸桐回京后,傅澜音身子渐重,也甚少出城。从六月至今,除了偶尔回娘家跟韩氏解闷外,几乎都在府里休养。只是改不掉贪嘴的毛病,越往后,便越是贪嘴,跟个孩子似的。临产的那阵子,秦家老夫人和婆母精心照料,韩氏也抽身过去陪伴,秦韬玉更不必说,早晚都陪在身边的,就连傅昭都没事往姐姐那边跑。这般簇拥之下,傅澜音倒也没太紧张,如常起居养胎,十月中旬时胎动,熬了两个时辰,顺利产下个男孩,母子平安。
  “那孩子长得可爱,她也胖了半圈儿,说等明年来京城,得请教娘娘,该怎么瘦回去。”
  “这有何难,只消她能吃苦,我有的是办法。”
  不过傅澜音这辈子算有福气的,除了年少时失慈外,几乎没碰过挫折。出身高门、父兄爱护,有个听话又护短的同胎弟弟,护着她跟护眼珠子似的,及至出阁嫁人,也是嫁予少年相恋的秦韬玉,夫妻和美,婆母慈爱。等傅煜登基,她便是长公主,福泽绵长着呢。
  这般好命,又是个贪吃的性子,配上那肉嘟嘟的脸蛋,更显福气。
  攸桐想着小姑子那模样,自笑了笑道:“产后须好好调理,都安排好了吧?”
  “都好着呢。对了——”杜双溪取出封信,“接到消息后,我去同她辞行。她得知娘娘也怀了身孕,格外高兴,便写了这个,叫我转交。”
  鼓鼓囊囊的信封,拆开来,里面小楷密密麻麻,竟有五张之多。
  看来坐月子的时候,闷坏了那小姑子。
  攸桐笑着暂将书信收起,转而看向秦良玉。
  谦谦如玉的公子,在那仓促如萍水相逢的情意过后,仍是从前的温和姿态。
  就像石子投入湖心,涟漪过后,仍归于平静。
  他站起身,再度朝即将成为皇后的攸桐行礼,张了张口,才想起秦九不在身旁,下意识便看向杜双溪。两人相识于乡间草野,兴趣相投,杜双溪性子温柔而坚韧,颇能体察人意,到如今,虽比不上秦九,却已能将他的意思领会八成。
  一瞬的对视,杜双溪随即轻笑。
  “秦家添了个小公子,还没来得及往京城报信。秦公子这回来京城,是想拜访一位名医,也是受了咱们姑爷之托,要亲自将这喜讯报给孩子的舅舅听。因都顺路,便结伴来了。”
  攸桐笑而颔首,“正好。晌午时他回来用饭,正好告诉这喜讯。”
  ——也不知没了杜双溪和秦九,这位打算如何跟傅煜报喜。
  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谈论侄儿和外甥,那场景大概很有趣。
  攸桐想着那情形,强压唇边笑意。
  秦良玉仿佛知她笑什么,颇无奈地摇头。
  杜双溪便帮着解释,“秦九就在外面,只是没敢来打搅娘娘。”说完,也忍不住笑瞥秦良玉一眼,虽出身殊异,有天壤之别,眼神却熟稔如老友。
  攸桐坐在对面喝茶,觉得这俩人也挺心有灵犀。
  ……
  傅煜的登基大典定在初九日。
  大典的前一日,皇帝的衮服和皇后的凤冠都已齐备,攸桐跟傅煜也沐浴焚香,等待明日的典礼。当晚傅煜难得的克制,虽抱她在怀,却没怎么折腾,两人早早就睡下了。
  但攸桐睡得却不踏实。
  过了明日,封了后位,她便须搬入宫中,从此便是另一重身份。
  在决意嫁给傅煜时,她曾想过往后会有这样一日,令人激动,也令人忐忑。真到了这时候,睡梦里晃来晃去的,也都是那帝后的冠服、皇宫的殿宇,甚至连一些久远的关乎皇宫的记忆也隐约入梦。
  时梦时醒,一颗心像是悬在半空,如同飘蓬。
  再次从梦里醒来,外面万籁俱寂,连梆子声也听不到,不知是几更。
  后半夜的月亮明晃晃照入窗中,给昏暗的床榻添了些光亮。
  攸桐翻个身,闭着眼没睡意,又转过来,朝着傅煜的胸膛,靠在他怀里。熟悉的男人气息,半裸的胸膛坚实有力,有道战场上留下的陈年旧疤。手搭在他腰间,也能摸到腰腹间的紧实贲张。哪怕即将登基,他也习惯搂着她睡,一只手臂枕在她脑袋下,另一只手环在她背后,百睡不厌的相拥而眠的姿势。
  不管是最初为色相怦然心动,还是后来为他的气度性情而慢慢沦陷。攸桐知道,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想跟他共度余生。
  但想到要与他并肩站在万人之巅,她仍然觉得紧张。
  心绪翻动,攸桐仰面,瞧着昏暗月光下他的轮廓发呆。
  绵长的鼻息落在她脸颊,看着看着,那人睫毛微颤,眉头忽然动了下。
  攸桐觉得他大概是要醒了,赶紧闭眼。
  片刻安静,在她打算掀开条眼缝偷瞧之前,耳边传来傅煜刚睡醒时低沉微哑的声音,“别装了,知道你在偷窥我。”
  “……”攸桐嘴硬,“谁偷窥了。”
  一声闷笑,傅煜没戳破她,只收紧怀抱,在她发间蹭了蹭,“睡不着吗?”
  “嗯。”攸桐闷闷地回答,停了片刻,见他没打算接着睡,索性翻身而起,拿手肘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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