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渐渐聚拢到拉妮娅身边,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四溢的恐怖压力,她的身影在黑暗中隐约扭曲,那双幽蓝如同白昼焰火的眼瞳彷佛染上了四周的混沌气息,明明是那么明亮的颜色,却显得阴郁而冰冷,彷佛和虚无雾海融为一体。
冰冷的气息蹿上她的脊椎,纤细的手指按住她的头顶,白发少女从她的背后爬出,松开搂着拉妮娅脖颈的手,轻盈地向上方升去,色泽浅淡宛如月辉映雪的长发漫漫飘动,雾流承托着她的身躯,缠绕在她的手臂和腿上,留下烧焦般的诡谲花纹,她的眼眸清澈如同流淌蜜酒的泉水,瞳孔收缩成纤细的竖线,像是细小的蛇在其中游动。
虚无雾海的女王一步步走下她的王座,漆黑的足迹残留在空中,散发著丝丝缕缕的黑雾,她的步伐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跳,波动一圈圈向着无边无际的雾海荡开。
黑雾互相纠缠,弯钩新月般的漆黑长刀浮现在她的手中,被她慢慢握住。
白发少女向着布鲁斯走来,走到他的面前,微微仰头,蜜金色的眼眸和他的眼眸对视。
任何看到她的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做出了她的选择。
刀刃划破黑雾,漆黑的裂缝撕裂了雾海,在所有人的视网膜上映出清晰的痕迹。
弥斯特将长刀插进雾海,拄着长刀单膝跪下,低下她的头颅。
“父亲。”她说。
——这一刻,她终于低下头,承认他的存在,尊重并且敬佩这个坚毅的灵魂,愿意臣服于他,成为他的伯劳。
第94章 尾声
世界倒卷破碎,记忆的碎片化作浩瀚澎湃的洪流,亿万星辰的光辉流落天穹,群星陨落如雨。
明澈的光线里,拉妮娅蓦地睁开眼。
和其他人一样,她也被送出了记忆,甚至来不及和布鲁斯多说几句话,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远去。
不过这一次,拉妮娅心中并没有多少低落的情绪,因为她很清楚这不是最后一面,这不是亡灵之地,他们——她的家人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足够她把自己的心情倾诉给他们听。
但拉妮娅忽然感觉自己有点等不及。
灼热滚烫的心脏在她的胸腔里噗通跳动,连按住心脏的掌心都感觉到了冲刷着身体的暖流,她等不及,一秒都等不下去,她想立刻见到他们所有人。
小姑娘迫不及待地跳下床,推开门,去寻找她的每一个家人。
她在厨房里找到了阿尔弗雷德,老管家刚刚把小甜饼端出烤箱,拉妮娅扑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嗅着鼻翼间浓郁的香甜气息,端起小甜饼,转身就跑。
跑慢点,拉妮娅小姐。
嗯!
她在客厅里找到了提图斯和ace,蹲下去,把小甜饼分给两只狗狗,看看两只狗狗,忍不住抱住他们的脖子蹭了蹭毛,被他们温柔地回舔。
你们和迪克好像,他也喜欢吃糖,不过你们不能多吃啊,对身体不好。
汪!
她在训练室里找到了达米安,罗宾刚刚结束自己的晨练,正打算去厨房寻觅早餐,正好拉妮娅端着小甜饼跑过来,毫不犹豫地举起一块饼干塞进了他的嘴里。
我可以抱抱你吗?
走开,你的愚蠢气息会传染——嘁。
她在门口抓到了刚刚离开房间的迪克,他揉着眼睛走出房间,就被踩在椅子上的拉妮娅从后面猛地捂住他的眼睛。
你刷牙了吗?
嗯?刷了……唔,好吃。
她从蝙蝠洞里挖出了黏在电脑前的提姆,把只剩下一半小甜饼的盘子递过去。
下次想遛黑雾记得提前预约,对了,熬夜会秃的,还长不高。
……谢谢,但是我才十七岁。
她抱着膝盖坐在蝙蝠车前盖上,和小甜饼一起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蝙蝠战机缓缓降落,在黑漆漆的人影走下战机时,第一时间扑了上去。
欢迎回家,父亲。
太郑重其事了。
小姑娘就当没听见,把小甜饼递给她的父亲,露出甜甜的笑容,看着他咬了口饼干。
还剩下最后两块小甜饼,拉妮娅找出密封袋,把饼干装进去,系上蝴蝶结,走到窗前,向着窗外伸出手。
丝丝缕缕的黑雾从她的衣袖里钻出,白发少女半蹲在窗台上,睁开眼睛,与她的血肉之躯对视。
承载黑暗诞生的黑雾之子,承载不洁诞生的罪孽之子,她们本来是虚无雾海孕育出的双生子,本应该毫无联系,那么在当初的混沌子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答案拉妮娅不想去思考,她闭上眼睛,轻轻抱住弥斯特,把自己藏进她张开的风衣下,让她的羽翼遮蔽自己的身影。
杰森,杰森在哪里呢?
离开布鲁斯的记忆之后,拉妮娅没有进入其他的记忆,她的确发出了邀请函,而她也很清楚,这一次她没有向其他人发出邀请,因为她想分享的记忆她只想展现给一个人看。
那是弥斯特的视角,那也是拉妮娅的视角,是唯一一个她们共享的美好的故事,她第一次见到的世界,她曾经的巢穴,她的城市。
——而在她和杰森描述她的城市那一刻,她就决定了,有朝一日,她会把她记忆中最美的风景和他分享,作为他愿意听她的故事的回报。
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她的想法在不断变化,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接触和每一次伸出的手,她的渴求和向往也在与日俱长。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理由?所有的心动都只有一个理由,因为一瞬间的唯一,因为在那一刻,他就是唯一一个。
既然现在也没有进入记忆,那应该是被拒绝了吧?
虽然有一点失落,但总体来说,拉妮娅并没有气馁。
她以后可能还会喜欢很多人,谈很多次恋爱,和不同的人接吻,现在的想法都会被时间证明是荷尔蒙造成的错觉,但是这有什么关系?这一刻的情绪是真实的,她想被尝试的心情是真实的,那么她就想尽全力去试一试,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后悔。
或许之前在布鲁斯的记忆里透支了拉妮娅的幸运,不知为何,黑雾翻遍了哥谭,也没有找到杰森的踪迹。
坐在滴水兽上,拉妮娅感觉自己的思考方式可能出了错。
昨晚杰森和迪克在一起,但这也不代表昨晚之后他还留在哥谭……他和布鲁斯关系一直不好,虽然最近有所缓和,但好像也没有回来的意思,如果因为意外事件突然离开也很正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拉妮娅告诉自己。
她抚摸着身下的滴水兽,晃着小腿,回想这几个月经历的那些日子,依旧感到不可思议。
从秋天到冬天,再到即将到来的春天,不知何时,这些时光都被涂抹上了绚烂瑰丽的色彩,在拉妮娅的脑海里像是玻璃碎片一样闪闪发光。
拉妮娅忽然发现她似乎奢望了太多东西,可是她的奢望似乎都实现了,所以就算有一点不圆满,也只是小小的遗憾,她还想要什么呢?
我值得这些吗?拉妮娅想。
弯月静静地藏在云翳之后,魔法的效力正在从拉妮娅的身体里流走,这一天就要结束了,她发出的邀请还是没有得到回覆。
但她已经收到了邀请,她知道还有更多的人收到了邀请,还有更多她不认识的人也欢度了这一天,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在她经历过的每一个节日里,他们都在真挚地相爱。
随着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最后一点魔法也无声消散,迎着月光,拉妮娅闭上了眼睛。
忽然,她听到了笑声,听到了烟花升空的声音,听到了熟悉的意大利语和牛肚包的香气,来自记忆中的气息温柔地包裹着她,将她拉回了过去。
拉妮娅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载歌载舞的人群和夜空中的烟火,杂技和歌舞在贡多拉上上演,河道里荡漾着柔和的月光,她站在狂欢节的舞会边缘,穿着华丽精美的衣裙,戴着漆黑的“无声女仆”面具,彷佛迷失在街头的游客,期待着能够在狂欢节上遇到能够让她摘下面具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筑巢的城市,意大利,威尼斯。
十岁那年,在经历了一次次死亡之后,拉妮娅的情况基本稳定,而碰巧她的前任监护人接下了一个长期的委托,于是带着拉妮娅来到了这座古老的水城,也是在这里,拉妮娅第一次学会了筑巢,发现自己可以将一整座城市纳入自己的感知。
她拥有了这座城市,拥有它的每一次日落和日出,她的触须遍布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她在河道里淘出古老的硬币,她在墙根下找到细小的刻痕,她在下水道筛出数个世纪前的珠宝,她浪费了一个又一个下午去挖掘这座城市的秘密,那些秘密如同满天星辰,照耀着她在噩梦里跋涉的孤独旅途。
即使不去看,拉妮娅也不会在这里迷路,这是她的城市,是曾经对她来说最接近家的地方,这座城市的一砖一瓦她都分外熟悉,就算是狂欢节的夜晚,她也有信心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她邀请的对象。
她离开广场上的欢歌笑语,走进漆黑的小巷,沿着波光荡漾的水道,与戴着色彩斑斓的面具的路人擦肩而过。
这里她记得有一家面包店……这里是牛肚包……这里是一家面具店……
走着走着,拉妮娅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她站在纪念品店前,面具后的眼神写满了困惑。
这段记忆里的威尼斯似乎和她的记忆有些不一样。拉妮娅想。
她记忆里的面具店变成了纪念品店,老板都换了一个,从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变成了这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不管是哪一天,她的记忆里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拉妮娅看了一会,在游客走进纪念品店之前转身离开。
她开始在城市里游走,穿梭在如织的游人里,这还是她熟悉的城市,但熟悉之中又有一点陌生,记忆里的细节发生了变化,这些变化对很多威尼斯人来说都不明显,和对拉妮娅来说却足以让她心神震动。
为什么?拉妮娅有些不知所措。
她困惑地在城市里游走,洒金的裙摆掠过沉淀着历史的砖石,河道里满是载满游客的贡多拉,船桨弋开水波,水声彷佛能将人引入恬静的迷梦。
最终拉妮娅在一处码头处停下,怔怔地看着停着贡多拉的码头。
……这里原本不应该有贡多拉的。拉妮娅想。
她记得她离开威尼斯时,曼奇尼一家还没有攒够买一条贡多拉的钱。
“我记得……”她扶着脸上的面具,喃喃,“不是这样的。”
身后的小巷里,有人轻声开口:“因为这是我的记忆。”
拉妮娅蓦地回过头,看到戴着代表“鬼魂”的面具的年轻人从巷口的阴影里慢慢走出。
“看来我没有猜错。”杰森走过来,微微弯腰,手指在她的面具上叩了叩,语气透着点不怀好意,“戴着‘无声女仆’的面具不能说话,对吧?”
他的声音彷佛在拉妮娅的心底炸开了小小的烟花,她看着他的白色面具,呆呆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他的记忆。她想。
也许是因为互相之间的邀请会抵消,所以她才没收到邀请,又也许是因为这样才会拖到十二点,所以她才会以为自己的邀请没有被接受……但这些都不重要,在发现自己来到威尼斯的狂欢节上时,拉妮娅就已经忘记了之前的想法,满心期待着能从茫茫人海里找到杰森。
她魂不守舍地跟着杰森跳上贡多拉,在船头坐下,看着他划动船桨,修长的小船箭矢一样划破月辉,驶向烟花升起的方向。
她以为看到狂欢节的烟花时她就够开心了,可她没想到,她居然还能更开心一点。
想到这里,拉妮娅猛地回过神,抬起头望向贡多拉另一头的身影。
女孩像小猫一样慢慢爬过去,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荡漾着破碎的月光。
“……你划船划得很快。”她憋了半天,说。
“谢谢,其实我有考虑活不下去的时候来威尼斯当贡多拉船夫。”杰森一本正经地说。
他望向四周重重叠叠的房屋:“所以这就是你的城市。”
拉妮娅想说很多,但是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余光扫到不远处的站点,忽然有了灵感:“那是比亚西奥站,往前是圣玛库拉……”
她开始给杰森报他们路过的每个水上巴士站点的名字,告诉他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事情,给他讲她听过的关于每座桥的故事,而杰森给她讲他为什么喜欢威尼斯,讲他看过的书和电影,莎士比亚的喜剧,卡萨诺瓦,圣马可广场的咖啡厅……
“你会说意大利语?”拉妮娅扶着面具,不让它掉下来,仰头问。
“你不会吗?”杰森反问。
于是接下来两个人又用意大利语说了一堆笑话,因为彼此奇奇怪怪的口音笑得直不起腰,他们坐着船一路在河道里飘荡,来到了叹息桥下。
这里算是威尼斯最著名的景点之一了,因为那个传说,无数情侣都会从世界各地涌向这座水城,那时候拉妮娅经常坐在屋檐上,啃着苹果,看桥下的贡多拉来来往往,也看过不少好玩的事。
从前一段路起,河道上的人就多了起来,杰森也不能像之前那样划船,只能让贡多拉在河道上飘荡,和对面船只上盛装的男男女女打招呼,顺便听拉妮娅绘声绘色地讲述她在威尼斯看到过的趣事。
小姑娘高兴地提起那个关于叹息桥的传说——日落时如果恋人们在叹息桥下的贡多拉上亲吻对方,就将会得到天长地久的永恒爱情,说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这个传说一点真实性都没有,”她一点也不在意地说,“我看到有个意大利男人和恋人在桥下接吻,说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甜言蜜语,结果第二年他又来叹息桥,这次的姑娘没有上一个漂亮……但是她的手表是百达翡丽的。”
简而言之,超有钱。
她说话时,杰森手臂搭在船沿上,单手支颐着侧脸,注视着兴高采烈大声啁啾的小伯劳,思绪随着船外的水波一同起伏。
他来过威尼斯,在风景如画的圣马可广场吃过牛肚包,也在狂欢节时被姑娘笑着邀请一同跳舞,不过那时候他想的都是任务,胸腔里沸腾的是熊熊怒火,没有余裕去领略狂欢节的风光,也不知道这座城市曾经是黑雾的巢穴,是她心中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他在钟楼里摆弄狙击。枪时,不曾想过白发少女曾经坐在他身旁的栏杆上,俯瞰夕阳下玫瑰色的河道,霞光晕染了红瓦白墙,白鸽的羽毛和钟声一起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