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点了点头,他到底是小孩子,对这些热闹的东西还是很好奇的,转身就走了。
槅扇合上,陆显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他希望他走后阿远能支应门庭,好好照看徐槿,若是可以,早些叫徐槿改嫁,不必受这些苦,他不是个迂腐的,他只望她以后能过的快活些,纵然这极大可能是奢望。
陆远个子很低,混在人群中没几个人发觉,他偷偷地溜进了新房里。
新房里到处都是夫人们,脸上都搽了厚厚的脂粉,笑的欢快,陆远躲在新房的廊柱后头,他总觉得这些夫人的笑有些古怪,可哪里古怪他也说不出来。
新房里只有新娘子一个人,没有新郎,人们都不放在心上,随便应和几句就过去了,竟然连盖头都没有掀开,方才热闹的都不见了,只剩下新娘子和一个小丫鬟。
那小丫鬟给气哭了:“姑娘,她们这都是在作践您,您嫁进了这么个火坑,又这般对您,真是太可恶了,您的命好苦,”她说着擦起了泪。
盖头下的女人声音温柔:“好了,别说了,我自己掀盖头不就成了,”她说着就掀起了盖头。
年幼的陆远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姑娘,也是他此生觉得最美的姑娘。
大红盖头下露出一张清媚的脸,眉目如画,嘴唇轻软,像是花瓣一样,她穿着一身正红礼服,漂亮的像是天上的仙女儿。
陆远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还小,却也知道欣赏美色,他幼时就听奶嬷嬷们说天上的仙女是最好看的,那时他就在想仙女到底长什么模样。
现在他看见徐槿,就知道仙女长什么模样了,仙女就是这个模样。
徐槿掀开盖头,她眼尖的发现廊柱后毛茸茸的头,一个精致的不像话的男娃躲在后头,徐槿的心登时就化了,她叫陆远过来:“你怎么躲在后头,你是府里亲戚的孩子吗?”
陆远才知道徐槿叫的是他,他犹犹豫豫的走过去:“我是阿远,”然后反应过来:“我叫陆远,”他好奇的看着徐槿:“那你就是我的长嫂了?”
徐槿微惊,这么好看的孩子竟然就是陆显的胞弟,她忍不住摸了摸陆远的头:“是啊,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长嫂了。”
陆远精致的眉头拧了起来:“可是长嫂叫着好费劲儿,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叫你别的称呼吗?”
徐槿被他的话逗笑,真是童言无忌,然后捏了捏他的脸:“我的小名叫妧妧,你可以叫我妧妧,不过得是在私下里。”
陆远就轻轻喊道:“妧妧?”
他还不知道,这名字将伴他终生,永不再忘。
徐槿笑的眉眼弯弯:“诶,”她心里默叹,这孩子生的委实漂亮,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
徐槿看了看陆远瘦弱的脸:“新房里是不能留人的,你也得出去了。”
陆远皱了眉:“可是我哥哥他躺在床上起不来呢,你在这里等谁,要等到什么时候?”
徐槿一愣,然后道:“我也不知道,总之是得等的。”
陆远是个听话的孩子,说完就要走了,可却被徐槿叫住了,她的手心里是一颗糖:“喏,拿去吃吧,很甜的。”
陆远接过来,他出去的时候就把糖含在嘴里,嬷嬷们都说他长大了,不该吃糖了,可他真的很喜欢吃糖,多甜啊,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新房,他想,新来的嫂嫂是怎么知道他喜欢吃糖的?
画面到这里一停,开始迅速的辗转。
陆显身死,徐槿伴着陆远长大,到了他十四岁那年,徐槿也死了。
陆远感到一阵心疼,他从这个冗长的梦境中醒来,天色已然全暮,他的心像是在被什么拉扯着,为什么就连做一个梦都不会放过他呢。
是的,陪伴他的徐槿死了,他的世界再也没有光明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陆远觉得他的心也跟着死了,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徐槿呢,是下辈子吗,可他们还会认识吗?
外头的下人们开始燃起灯来,瞬间就照亮了这一整片的黑暗。
程临从廊庑下进来,他姿势端谨:“大人,这是外头传来的书信。”
陆远接过来,信纸上字迹分明,他仿佛看入迷了,看完后负过手去:“明日咱们再动身。”
程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他看到这里也忍不住心疼陆远,这么些年了,陆远还是没放下,他甚至觉得陆远已经糊涂了。
因为陆远竟然在寻找复活人的秘术,这些年来他陪着陆远走过多少地方,多少次被骗,多少次失望而归,可陆远还是在寻找,这次怕是又要去了。
有时程临也在疑惑,这世上真有复活人的法子吗,可就算有,徐槿的尸骨也不在了啊,她要以怎样的方式才会活过来呢,转瞬程临就苦笑了下,他是被陆远带的糊涂了,竟也琢磨起死回生之事。
第二天清晨,陆远就往一处村寨中而去,他这才去拜访的乃是巫。
巫乃上古大能,传闻其有起死回生之能,出来的巫是个年迈的男子,发须皆白,眼睛里像是有旋涡,让人不敢直视。
待陆远说完来意后,那巫却摇了摇头,他苍老的声音道:“起死回生乃是秘术,天下几乎没有可成的。”
陆远却不信:“总会有法子的。”
巫笑了下:“或许是有的,走过轮回,或许能感动上苍,有重新来过一次的机会。”程临听不懂,陆远也听不懂,巫的眼睛落在了陆远的腰间,那是个奇形怪状的吉祥结,他道:“这个不错。”
陆远回以一笑,待出门后,依旧不免失落,还是没有办法吗,不过他还可以等,直到他死。
生命中早没有了任何意义,陆远疯了一样的处理朝务,程临看着都暗暗心惊,日子仿佛是一潭死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直到一个消息传来,原来徐槿竟不是病死,而是由郑氏毒死。
陆远几乎疯了一样,他不敢想象那样冰冷的地下,她那样温暖和善的姑娘要怎么活下去,他一想到心就疼的无法呼吸,所以他让郑氏下去陪她。
可杀死了郑氏以后,他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活,因为他知道,徐槿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真正成了行尸走肉,他一直在想,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同年,瓦剌来战,皇上遣他去战,临走前,陆远去了徐槿的坟前,徐槿葬在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是她喜欢的清净的地方。
那天下了雨,陆远撑了一柄十二骨的竹伞,他立于坟前。
山间是霏霏的细雨,烟雨朦胧,她坟前的树木开的正好,青翠的清香,陆远抬手抚上了石碑,她已经走了六年了,长眠于脚下的这块土地。
往常的一幕幕浮现,她伴他成长四年,她笑着叫他“阿远,”她发怒时微蹙的眉心,还有她死前。
她死的那晚起了风,灯火摇曳,她的容颜依旧如初,她握住他的手道:“阿远,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咱们总会再见的。”
这些刺在他心底,绵密又细致的疼,初时不以为意,发现时已经病入膏肓了。
程临在后面提了一盏灯,这细弱的灯映亮了前面的一方小世界,都说人死了以后要有盏灯才会找到路,可是你在哪儿呢,陆远想。
陆远接过灯,程临后退,淅淅沥沥的雨声作响,陆远神色温柔:“我又该出战了,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伤,却都没能要了我的命,若是能将我的寿数分你一些多好。”
可是石碑不语,只有穿过林间的风声。
陆远又说:“这回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若是能回来,我就继续找能复活你的方法,若是不能回来,”他说到这里笑了下:“那也很好,这样我就能去陪你了,地下那么冷,有了我你会暖一些的。”
“妧妧,我走了,不管怎样,咱们总会再见的。”
不管以什么方式。
…
陆远去了北境,时日过去,冰天雪地,彻骨的寒冷,在那里他收拾了刘全,将兵权全部收进手里,他打算最后一战,一举杀退瓦剌。
出战那天下了雪,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雪,浩浩荡荡,几乎迷了眼。
在雪谷里,他按照计划作战,可却全盘皆输,敌人好似知道他的每一步,他哪里不知道,这是有内奸,无力去想其他,他机械的杀敌,直到没有力气。
雪谷上层层叠叠的尸体,都是他的伙伴,陆远也只剩一口气了,他周身都是伤痕,那些将士不肯放过他,最后一刀,直直刺进他心脏。
陆远像是坠了线的风筝,他倒在了雪地上,心口的血缓缓流出,染湿了他的吉祥结。
瓦剌兵将撤退,雪谷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陆远的眼睛半阖,天空中全是纷纷扬扬的雪花,他的胸膛有风穿过,空空荡荡。
陆远却没有一丝挣扎渴望,死了也好,他能在地下见到她了。
陆远身上的温度逐渐消失,他闭上了眼睛,静静等死,可忽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她给的吉祥结,他费尽力气想摸一下那吉祥结,可他只瞧见被他的血染红的吉祥结,却没有力气碰到了。
世人大多祈盼长命百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陆远却只感觉时日艰难,没有她的世间,谈何人间,他只愿陪在她身边,不论何时,不论何处。
雪光晃眼,陆远在光晕处看见了徐槿。
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眉眼如画,嘴唇像花瓣一样,向他招手:“阿远,过来呀。”
陆远发现她细白的手心里是一颗看起来很甜的糖,像是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天,陆远想抬起手去碰碰她,她这是来接他了吗?
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想随她而去了,直是拖到了现在,他在半梦半醒间抱住了徐槿,说:“妧妧,你终于来见我了。”
谁也没有瞧见,被心口血染湿的吉祥结无风自动,巫曾经说过:“走过轮回,感动上苍,或许可以重新来过。”
如果有下一世,希望我们还能遇见。
陆远闭上了眼睛,永永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