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元怔怔地瞧了一会,忽然“呀”地一声怪叫,双腿打颤,整个瘫软在地。
宋卿鸾冷笑一声,命人将书信读了,又按庄青未所绘图纸遣人去李道元府上搜查,并将一干赃物记录在案,回来与他当场对质。
李道元其时已然疯癫,宋卿鸾便命人将他扣押,说道:“吴广义,李道元二人与杜衡勾结,密谋谋反,贪污受贿,证据确凿,昨夜吴广义以下犯上,已被朕就地处决,今李道元自知死罪难逃,惊惧之下神志不清,暂行拘押,日后再作处决,退朝。”她迈步走下台阶,路过段尧欢身旁时瞥见他脸色苍白,只觉一阵心乱,匆匆离去了。
宋卿鸾之后又将李道元,吴广义族人全部打入死牢,连往日与其二人关系密切的官员也未能幸免,连遭罢黜,甚而流放。至于李道元,自然是处以极刑,刑法之极,惨绝人寰,以至于朝堂上下在此事之后,全都是谈李色变。
朝露殿内,宋卿鸾躺在软榻之上,半阖双目,隔着袅袅烟丝见段尧欢走入殿内,勾唇笑道:“太傅。”
段尧欢却并未走近,与她隔了半室距离,兀自在桌旁的红木凳上坐定。
宋卿鸾懒洋洋地起身,缓步朝他走去,边走边道:“太傅,你还在生气呐,你已经整整一天没跟我说话了。”及至走到他身旁,俯身坐在他腿上,双手勾住他脖颈,恳求道:“好啦,你就别生气了,我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这还不行么?”
段尧欢微微皱眉,到底还是伸手搂过了她,只看她一眼,便又别过头去。
宋卿鸾于是伸手捧了他的脸,赌气似得将其扳过来,又微微探身,与他眉心相抵道:“太傅,你为甚么总为不相干的人同我置气呢,这又是何必?”
段尧欢看她一眼,叹息道:“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呢?可是卿鸾,你做这些事之前,为甚么不事先同我商量呢?”
宋卿鸾道:“这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事先和你商量,他们的下场就会有所改变么?这种事我一个人做就好了,又何必让你卷进来呢?你瞧,他们又惹你不开心了,若是总要无可避免地‘不开心’一阵,那自然是迟一刻的好。”
段尧欢苦笑道:“是,你甚么时候将我放在眼里过,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自然凡事都不必同我商量了。”
宋卿鸾叹一口气,语气颇为无奈:“你这是怎么说?我知道你是怪我了,我从前叫你去游说李道元,跟他保证,只要他帮我们举证杜衡,我就既往不咎,许他荣华富贵,眼下我出尔反尔,连累你失信于人,你因此气我呢。”
段尧欢道:“卿鸾,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并不是怪你害我失信于人,李道元、吴广义之流并非善类,本就该杀,我也无所谓因此当个言而无信,两面三刀的小人。可是卿鸾,李道元、吴广义固然该死,再譬如李道元的侄子之类,杀人者也该偿命,可此次牵连人数甚广——我早就想说了,上回你诛杜衡九族,其实诛九族这样的刑法本就有悖人道,一人犯错难道就该全族陪葬么?当日我在朝上为杜衡求情,你执意为之,定要赶尽杀绝——我知道当年杜衡与齐王有过勾结,这些年他又对你处处牵制,你对他恨之入骨,因此我也并不怪你,可这一而再的,卿鸾,不管怎么说,当日李道元、吴广义助你诛杀杜衡有功,就凭这个,你就不能饶他们族人的性命么?”
宋卿鸾冷笑着起身,负手而立,背对着他道:“斩草就要除根,这个道理,太傅究竟还要我说几遍?你以为我今日对他们手下留情,放他们一马,他们就会对我心生感激么?错了,一旦我留有他们性命,他们只要稍能喘息,一定会寻找机会,想要置我于死地——太傅三番四次要我饶他们性命,莫不是嫌我过得太/安生了?”
“你长年深居宫中,身边守卫无数,他们又如何能动你分毫?”段尧欢皱眉看着她,沉痛道:“更何况那些妇孺幼小,包括当日被你挖了眼珠子、活活勒死的杜莞,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宋卿鸾骤然转身,情绪失控道:“你跟我谈无辜?!那我三哥呢?他难道就不无辜?!难道就因为他生在帝王家,就活该被齐王他们作践死么?那你口中的那些无辜之人,他们就活该死在我的手上!要怪就怪他们投错了胎,这就是他们最大的‘不无辜’!”
段尧欢哀痛道:“可你这样,又跟齐王他们有甚么区别?”
宋卿鸾冷笑道:“这算甚么,只要能为三哥报仇,别说行事为人与他们没有区别,就是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我也全不在乎!”
段尧欢怔愣片刻,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到了今时今日,你还是对三皇子的死无法释怀……卿鸾,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变得这样不近人情,这样……冷血阴毒。”
宋卿鸾怒极反笑:“是,我阴狠毒辣,睚眦必报,你是今天才知道么?”俯身靠近了段尧欢,在他耳畔低语道:“那敢问我善良高贵的段王爷,您在我这样阴毒冷血的人身边,一连纠缠数年,又是何苦?”
段尧欢闻言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大笑道:“是,是我自甘堕落,与人无尤。”言罢夺门而出。
宋卿鸾“啊”地一声,挥手将桌上一干茶具尽数扫落。
门外有脚步声渐近,宋卿鸾听这脚步沉稳,认定来人绝不是小全子,便以为是段尧欢去而复返,当下抹干泪痕,欣喜道:“太傅……”却在抬头看清来人时神色一滞:“怎么是你?”
周怀素轻笑道:“怎么?圣上以为是谁,段太傅么?”说话间已来到她身边,松松搂了她道:“他总惹你生气,我可不会。”
宋卿鸾冷哼一声,道:“不知周卿此来,所为何事?”
周怀素微微一笑,与她耳鬓厮磨道:“微臣此行,是为寻药而来。”
宋卿鸾闻言嗤笑道:“不知周卿害的是什么病,竟要来朝露殿寻药。”
周怀素轻笑一声,薄唇擦过她颈上肌肤,温热酥/痒:“此疾名为相思,自与君顾,病根深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宋卿鸾早已不耐与他虚与委蛇,如今李道元、吴广义既死,当下再无顾忌,正欲发作,却听耳边周怀素又道:“对了,还没恭喜圣上顺利铲除李道元他们呢,如今杜衡余孽既除,圣上当可高枕无忧。“
宋卿鸾在心中冷笑一记,强忍住不耐,回身温柔地抚上周怀素的面容,笑道:“这说起来,可都是周卿的功劳。”却在心底暗道,等再过些时候,将你也给杀了,那才是真的高枕无忧。
第31章 失魂
段尧欢回府时外面正下着大雨。驾车的小厮勒紧缰绳,将马车停在王府外,立刻有人上前撑伞,段尧欢却径自跳下马车,一头扎进这滂沱大雨中。小厮大惊失色,忙撑伞追上去:“王爷……”
摇蕙出来时,正撞见段尧欢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略一皱眉,连忙撑伞迎上去道:“王爷,你……”仔细打量他一番,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又和圣上起争执了?”段尧欢茫茫然地看她一眼,忽然将她一把推开,踉跄走入回廊。他身形一顿,撩袍倚坐在栏杆上,抬起一脚踩上栏杆,一手顺势搭在膝上,兀自转头,望着廊外的茫茫雨色,怔怔出神,忽然大笑数声,笑声落寞,合着廊外雨声,竟是说不出的凄凉。
摇蕙收了伞,也在段尧欢身旁坐定,拿出帕子替他仔细擦拭:“王爷这又是何苦,我早说过,圣上……”看了段尧欢一眼,叹气道:“王爷还是去屋里换件衣服罢,这个样子,着凉了怎么办?”
段尧欢只是摇头:“酒,摇蕙,我要喝酒。”说完闭目靠在栏柱上。
“王爷……”
段尧欢喃喃道:“酒,给我酒……”
摇蕙伸手触向段尧欢眼尾,仿佛想要拭去甚么,将将触及,却又蓦地悬在空中:“好。”
周怀素离去时,外面天色已暗。宋卿鸾知他心思缜密,想到不日就要取他性命,未免打草惊蛇,也就忍了性子同他厮磨,也只她沉得住气,与他虚情假意半晌,面上却仍带有笑意,有时笑得深了,脸颊便现出梨涡来,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一双眼睛更是脉脉含情,乍一看,倒像是有十二分的真心,将人望地沉溺其中。
待人一走,宋卿鸾面上的笑意立时凝结,只一双桃花眼仍是光芒流转,莹莹地亮在这昏暗宫殿,不知藏了什么心思。
小全子进来时,便见宋卿鸾半躺在软榻上,周身隐于昏暗,一双眼睛却亮的出奇,只觉说不出的诡异。当下提了一口气,将手中宫灯立于案桌,轻轻走过去,唤道:“圣上?”顿了顿,又道:“怎么不点灯呢?”见宋卿鸾并无反应,便命人将殿内烛火一齐点了。
光芒霎时盈满宫殿,宋卿鸾久处昏暗之中,这时便觉眼睛一阵刺痛,她抬手虚挡了一下,透过指缝看向小全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全子愣了一下,道:“回圣上,巳时三刻了。”
宋卿鸾淡淡“嗯”了一声,而后是良久的沉默,小全子几乎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却突然开口道:“看来太傅今晚不会过来了。”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是听得小全子心头一颤。
他自然知道今日段尧欢在朝露殿与她闹了一场,于是斟酌一番,开解她道:“圣上不必多虑,想来段太傅必定是对您有所误会,等他想明白了就好了,您可千万别自个儿胡思乱想,费了心神,伤了龙体啊。”
宋卿鸾闻言蓦地抬头,看了小全子一眼,嗤笑道:“胡思乱想?我有甚么好胡思乱想?”顿了顿,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只怕太傅此刻比我更加难熬,你以为他会忍住几天不来找我?我猜,不会超过三天。”
小全子闻言一怔,回忆起以往两人间的种种,不由点头道:“圣上圣明。”却不是奉承之词。
夜半时分,雨水方才淅淅沥沥地停了,寒月光华渐显,在这回廊四周,洒下一片银白光辉,平添几分清寒之气。
段尧欢半阖双目,朦胧中望向天边圆月,恍惚想起今日仿佛是月半,本是踏夜赏月的好光景,却无端教一场大雨败了兴致,实在可惜,又想起那人月色下如梦似幻的容颜,心口又是一阵钝痛,只好仰头灌酒。
他今夜已喝了不少酒,此时醉态尽显,手中酒瓶脱落于地,滚了几遭,停在一人脚下。
摇蕙看了眼这脚下酒瓶,径直跨过它,走到段尧欢身旁坐定。
“王爷?”
段尧欢不答,呼吸平稳,似乎已经入睡。
摇蕙伸手抚上他的脸容,叹气道:“圣上手段一向如此,王爷你又何必为此触犯圣上的逆鳞?说到底,圣上也不过是你的门生而已……“摇头道:“又怎值你为她伤身伤心至此?”
段尧欢仿佛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梦呓,摇蕙连忙凑近听了,他反反复复,不过念叨两个字——卿鸾。
摇蕙冷笑一声,平静道:“王爷,公主她已经死了,死了快有三年了,你总这样记挂一个死人,又算怎么回事呢?”月光笼罩在他脸上,为其镀上一层柔和光晕,她望着他月下的容颜,这样静谧美好,仿佛月中人一般,便情不自禁,轻吻他的嘴唇道:“有两句词说得好,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不防段尧欢忽然动作,将她一把拉入怀中,摇蕙大惊失色,抬头见他并未睁眼,恍惚仍在梦中,当下松了口气,却又听他喃喃道:“卿鸾,不要,卿鸾,你别走……我再不跟你吵了……全是我的错,我……我不能没有你……”
摇蕙原本听他叫“卿鸾”,以为他又是痴人说梦,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及至竖耳听了后面一段,逐渐觉出不对,便问他道:“王爷,你在叫谁,是‘卿鸾’,还是圣上?”
段尧欢吃吃笑道:“卿鸾……卿鸾就是圣上……”
这一句话直如晴天霹雳,摇蕙久未反应,怔怔道:“你……你说甚么?”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只不敢往深了想:“假若宋卿鸾是当今圣上,那么,宋折卿呢?”
段尧欢在睡梦中答道:“死了。”
摇蕙怔在原地,但觉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又往四肢百骸流散开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将这几年段尧欢与当今圣上之间的种种仔细回忆了,幡然醒悟一般,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抬头看向段尧欢,忽觉喉头一阵腥甜:“王爷,你瞒我瞒得好苦……”
第32章 苦肉计
次日朝露殿内,宋卿鸾将最后一份折子合拢,随手摔到一旁,心烦意乱地呼出一口气。
小全子此前一直留意她的举动,此时便连忙道:“圣上,时辰不早了,咱们用些午膳罢。”
宋卿鸾摇头道:“朕没胃口。”抬头看了眼窗外,见天色阴暗,乌云滚滚,便说道:“昨晚雨下的那样大,今日瞧这天气,怕又免不了落一场雨。”又怔怔地道:“看样子,太傅今天也不会来了,只盼晚上不要打雷才好。”一面低头抚弄手掌,神情分外落寞。
小全子忙道:“圣上莫怕,奴才早问过钦天监了,说是今儿个也只午间时分会落一场雨,晚上却十有八/九是不下雨的,便是下了,也定然同昨晚一样,不见半点雷声。”
宋卿鸾淡淡“嗯”了一声,脑子里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即便段尧欢三日内必会来找她,她也等不了三日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是抓心挠肺,恨不能立刻实现。她抬头看了眼小全子,问道:“你方才说,午间会有一场雨?”
小全子一愣,道:“哦,是啊,奴才也是听钦天监说的,钦天监那边儿,观测天象一向是准的,但究竟下不下雨,却也并非定事,不过奴才瞧外边的天色,怎么看都是要下雨的情形。”
宋卿鸾略一点头,忽然起身道:“备好马车,去段王府。”
小全子“啊?”了一声,眼见宋卿鸾走向殿外,忙吩咐下去准备马车,一面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