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书房内,周怀素正坐于案前,低头翻阅案上卷宗,翻到一页时,眉峰微皱,正自想得出神,忽觉右肩被人轻巧一拍,侧过脸去,果然见右肩上正搭着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遂淡淡一笑,他自然知道这是谁的手,便往左边转去,不无意外地撞见一张俊美面容。
庄青未挑眉笑道:“怀素可是愈发聪明了。”
周怀素伸手,轻拍他的脸,好笑道:“这样的把戏,你从小玩到大,也不嫌腻。”
庄青未哈哈大笑,偏头朝案桌上端放的一只翡色盘子努了努嘴:“一运到,我就巴巴地洗净,给你端了过来,新鲜着呢,快尝尝。”
周怀素顺势望去,见案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盘葡萄,一颗颗犹自带了水露,便如珍珠玛瑙一般,笑吟吟道:“有劳我们的庄大少爷了。”
庄青未歪头笑道:“从小到大你有劳我的事还少么?再有劳的事我也替你做过,却从来不见你正儿八经地谢我一回。”一面拈起一粒紫红色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周怀素口中,抬了抬下巴:“好吃么?”
周怀素细细品味,看着庄青未笑道:“我以为凭我们的交情,自当不必说那谢字,否则岂不显得生分?却原来青未不是这样认为,倒是我自作多情了。”点了点头道:“葡萄倒是很甜。”
庄青未忙道:“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横了他一眼,负气道:“怀素伶牙俐齿,我可比不上。”见周怀素案桌上摊着一本案卷,凑过去扫了一眼,随即皱眉道:“这是四年前,齐王造反的案卷记载,你看这个做什么?”
周怀素也回身看向那本案卷,说道:“没甚么,只是近来想起了一些事情,随便翻来看看。”
庄青未狐疑道:“什么事情?”
“我在想,当时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被齐王给杀了,怎么偏偏圣上就活了下来?”
庄青未略一蹙眉,拿起那本卷宗随意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页道:“这里不写着么?当时段小王爷,也就是现在的段太傅,随他父亲一道进宫勤王,及时救下了三皇子,至于其他皇子公主么,自然是晚了一步……“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这也是必然的,三皇子宋折卿虽排行第三,但却是唯一嫡出的皇子,众所周知,当年先皇最宠爱的便是三皇子与其胞妹鸾凤公主。当时群臣的意见也是立嫡不立长,又因其才智谋略远胜于他两位哥哥,后被立为太子,继承大统是必然的。彼时先皇既死,他们率兵勤王,自然要想方设法保住幼主,否则这王勤地又有何意义?“此时忽然从卷宗中掉出一张纸,庄青未俯身拾起,展开一开,原是一幅地图,他扫了几眼,又比对着卷宗,笑道:“这三皇子的东华殿,原来还是距宫门最近的,段尧欢不去救他还去救谁,这岂不是天意?”
周怀素闻言,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后又笑道:“青未你说的在理,他段尧欢既不顾大局,又逆天而行,果然是个百年难见的情种。”
“甚么?”
周怀素淡道:“没甚么。”又若有所思道:“我猜,圣上最近陆续除去的这些人——杜衡,李道元,吴广义,他三人必定曾与齐王有过勾结,虽然明面上没教圣上抓住把柄,可圣必定心知肚明,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地将他们除去,而且不处极刑不肯罢休——若是没有深仇大恨,我实在想不出圣上何以做得这样绝。”又道:“况且我打探得知,杜衡早年的确与齐王来往密切,而李道元,吴广义二人更是与杜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他三人,势必同齐王脱不了干系。”末了又道:“由此可见,圣上至今仍对当年至亲之死耿耿于怀,亦对齐王以及与他有关联的杜衡等人恨之入骨。”
庄青未点头道:“可不是,那时民间都在流传,说齐王受了凌迟之刑。千刀万剐啊,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最后一刀落下才能断气。这还不止,听说圣上后来,又命人将他挫骨扬灰了。那得恨到何种地步,才做得出这样的事?现在人人都道圣上阴毒暴戾,我估摸着,正是从那时开始的罢。不过也难怪,圣上从前最爱惜他那个胞妹,据说为了鸾凤公主,他是连摘星采月这等荒唐事,都做的出来,我当时听说还不信,现在仔细想来,倒真是那么回事——单为她一人,到如今,已有多少人送命了?“见周怀素默然不语,便拿手肘碰他道:“怀素,你说呢?”
周怀素抬头看他一眼,缓缓道:“你说的不错,圣上与她的那位同胞之人,果然是兄妹情深。“唇角微微上翘:“圣上这么痛恨齐王,无非是因为齐王害死了她的至亲,可若是她日后发现,其实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呢?”
庄青未一愣:“你的意思是?”
“譬如那人原本是不必死的,却因为营救不及失了生机,你说依圣上的性子,除了怪罪杀人凶手之外,还会不会迁怒到营救之人身上?“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圣上生性多疑,若此事再牵扯到朝事,那营救之人的不及时是否又会变成有意为之,那便更不得而知了。”
第36章 寒玉香
有风自窗外吹入,带着深秋凉意,慢慢卷起几页泛黄卷宗,庄青未稍感寒意,盯着周怀素道:“你是说段尧欢?”摇头道:“不会,这事根本怪不到他头上,当时情况危急,想来他也是尽了力的,否则别说是鸾凤公主,便是当今圣上怕都……况且这已是四年前的旧事了,圣上若是起疑,也不必等到现在……”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周怀素笑道:“怀素,你说的是什么?我也糊涂,居然就这样被你绕进去了,圣上能起什么疑?难道怀疑段尧欢是故意不救鸾凤公主?殿下一介女流,却又能跟朝事扯上什么关系?”
周怀素笑容玩味:“究竟事实如何并不重要,一切只要圣上相信就够了。”看着庄青未道:“你说的不错,圣上怕是一早就起疑了,至于为什么等了四年,大约是当年知晓内情的人,除了段尧欢之外,便只有他幸存不多的部下了,而其中知道最多的,自然是段尧欢的副将,此人流落民间已久,也只圣上耐心,在生死不明的的情况下居然一找就是四年,而如今,终于快要找到了。”
庄青未大惊,此时也顾不上周怀素的话有哪里不对,忙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怀素,你跟圣上……你们……”
周怀素道:“你还记得那时,那个经常在暗中监视我的影卫么?”
庄青未沉吟片刻道:“你是说圣上派来的那个叫做云影的影卫?倒是个藏匿极好的,那日若不是你说圣上对你不放心,怕你未必尽心办事,所以势必派人跟踪监视你,又安排人在暗处观察,我倒是从来不曾发现他。”
周怀素点道:“就是他,我所知道的,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他?”庄青未吃惊道:“不可能吧。据说风,云,霜三大影卫是先皇在他们年少时,从千万人中选拔/出来,自小训练,安排在三皇子与鸾凤公主身边,护他们周全的。而位居末位的雪影,则是林将军的遗孤,自幼由先皇抚养。他四人,可以说是自小陪圣上一起长大……风,云二人主司搜集暗报,监视追踪,而霜,雪则负责守卫宫禁,保护圣上。风谨慎多谋,云沉稳持重,霜呆板规矩,雪刁顽貌美 ,其中风最受重用,雪最受宠爱,他四人虽性情各异,但有一条却是一样的——轻易不会背叛圣上,毕竟圣上与他四人之间的关系,远非主仆那么简单。”
周怀素淡笑道:“他四人统领亲军上十二位,又是直接听命于圣上,足见圣上对其四人的信任,他们自然不会背叛圣上。”摇头笑道:“青未你还没听我把话说完,我的那些消息,的确是从云影那里得来的,却并非是他亲口告诉我,而是我以其人之道,聘风逐轻跟踪得知。”
“风逐轻?是那个轻功逐风的风逐轻?可他酬金极高,鲜少有人能聘他做事,你若派他打探消息,那……”
“是啊……”周怀素摊手道:“支付完风轻逐那十万两酬金后,我如今,已将从家里带来的二十万两,全部用完啦。”
“等等……你……你是说我们才来京城不到一个月,你就已经花了十万两啦?”沉吟道:“这原本也没什么,只是自打来到京城后,你不知将心思放在了甚么地方,往日喜欢的玉器古玩,或是什么珍贵稀罕物件,也未见你添置,而购置府宅奴仆,以及近来的吃穿用度,所需花费,皆由我一人承担,那你……也不见你如何走动,怎么……“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庄青未眯了眸子,慢慢凑上前去,狐疑地看着周怀素:”怀素,莫不是你夜里背着我,去青楼楚馆一掷千金了罢?”
周怀素失笑:“冤枉啊,我几时去过那样的地方了?这唯一的一次,还不是你诓我去的?”又道:“至于那一掷千金,若真算起来,那有一半也是掷在你身上的。”见庄青未面露惑色,周怀素弯了弯唇角,与他慢条斯理道:“你不记得了?呐,那次的天山雪莲,掌柜肯卖我一个薄面,答应若我出三倍的价钱,他便不再理会旁人,独独将那雪莲卖给我,可你知道那雪莲本就是天价,又是三倍价钱……还有那劳什子血灵芝,仙人果……倒都是千奇百怪的,只却一样的贵,可你又偏喜欢……”
庄青未想了想,倒果真如此,便叹气道:“好罢!”又道:“那余下的一半呢?”
周怀素闻言敛了神色,道:“那余下的一半,我拿去打点宫人了,用来打探圣上的消息,为了……为了我们今后的仕途做打算。”
庄青未看他一眼道:“你说的这些,我倒是半信半疑——你似乎,对圣上的事很感兴趣?好罢,你不说,我也不问,至于钱要怎么花,更是全随你开心,不够了再来拿,只要,别拿去鬼混就行。”
周怀素笑道:“好好好。”合上卷宗,起身看着他道:“走罢,前些日子你总嚷着要我陪你四处走走,我那时不得空,如今事情已告一段落,恰巧你今日也来了,我便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庄青未闻言喜道:“这难道还有不好的道理么?”眼波一转,看着周怀素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完拉过他的手一齐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一间店铺前,周怀素驻足打量一番,问庄青未道:“这是你开的药铺?”
庄青未道:“也算不上什么药铺,不过购置了些寻常药材,请了几个懂医理的师傅,帮那些穷苦人家搭个脉、赠些药罢了。”
周怀素点头笑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心善。”同他一道走入屋内。
两人甫一进门,便引得众人一齐转头注目,众人见二人皆是容颜如玉,通身的风流意态,并肩立在那里,只觉光彩照人,当真应了那句蓬荜生辉,一时都有些怔愣,还是药柜前的朱师傅最先走过来道:“庄公子。”
庄青未笑道:“朱师傅,我今个儿就是随便过来看看,你不必招呼我,自去忙你的吧。”转头笑看周怀素一眼,介绍道:“这是周怀素周公子。”那朱师傅听了忙道:“周公子好。”周怀素淡淡一笑,与他点头致意。
周怀素环顾四周,见屋内坐满了就诊的病人,众人见二人走近,纷纷起身与庄青未道谢。当中一名两鬓斑白的老人,由一名少年搀扶着,走近与庄青未道:”若非庄公子善心救治,老朽这条命早就不在了……“伸手抚摸一旁少年的脑袋:“到时却要可怜我这苦命的孙儿,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一面艰难弯腰,道:“多谢庄公子……”
庄青未见状连忙扶他起来:“老人家真是折煞我了,快快请起。”
老人攀着庄青未的手臂慢慢起身,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他一番,笑道:“庄公子这般人品相貌,他日定当有一桩美满姻缘,也不知是哪家小姐有这样的福分。”
庄青未淡淡一笑,正欲作答,却闻一旁周怀素开口道:“我倒还没见过有哪个女子配得上青未的,若他哪日成婚,他要娶的女子,也需得先过了我这关才行。”
众人闻言皆有些错愕,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却见庄青未转头看了周怀素一眼,笑吟吟道:“他说的正是。”一面与众人点头告辞,拉过周怀素入了内间。
虽只一墙之隔,内间却要安静不少,周怀素走入房内,见床上躺了一个半边脸被纱布遮住的少女,蹙了蹙眉,转头与庄青未道:“这是?”
庄青未面色沉重,叹气道:“前些日子,朱师傅在采药途中,于山间小道上将她捡了回来,那时她身中剧毒,右脸被刀刃割下一大片皮肉,正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我用银针替她暂时压制住体内的毒性,又帮她处理了脸上伤口,她这才勉强留下了半条命。”
“身中剧毒?是什么样的毒物?”
“是被毒蛇给咬了一口,中了蛇毒,这毒蛇不是寻常毒物,我初时见了她脚踝处的伤口,竟分不出是哪种毒蛇,后来翻遍典籍,才知咬伤她的,是一种极罕见的毒蛇,唤做金环赤练蛇。这金环赤练蛇栖居于山间树林,但平素极少出来,几乎从未伤过人,所以才有了罕见一说,此番这位姑娘却被其所伤,大约是因为她采了林间的夕颜花佩戴在头上,这金环赤练蛇对夕颜花的香气极为敏感,闻其香气便立即循味出洞,变得极具攻击性。“目光扫向那少女的发间,叹气道:”她发髻上的夕颜花我已经替她摘除了,她也是运气不好。”
周怀素闻言淡笑道:“她的运气是不好,不过呢,教她遇上了你,却是不幸中的万幸,怎么样,可想出解毒之法了?”
庄青未点头道:“这毒虽然难解,却也不是不能解,这配制解药最主要的一味药材,便是与那夕颜花相生相克的朝颜花,这花有些难找,但所幸总算教我给找到了,这余下的几位药材我手头上都有。最多不出两天,我便可以配好解药,救那姑娘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
庄青未看着那几乎遮住少女一半脸的纱布,皱眉道:“只是这姑娘的性命虽无碍了,可容貌却是保不住了。我倒是可以取她身上其他部位的肌肤,覆于她右脸上,再用银针缝合,假以时日,倒是也能愈合。可她伤口太深,即便右脸皮肉长成,缝合所留下的疤痕却是决计去不掉了,如此她还是无法恢复其昔日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