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心里知道,接下来就是长安大乱……张君宝轻轻的叹了口气,手指蜷缩起来,克制着没有去碰蔡延姬的衣袖。他轻声说道:“老师既然这样安排,自然是有自己的用意的。延姬,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多背一些书下来吗?”
早就已经确定了,他所喜欢的姑娘正是被后世赞叹的那位东汉才女,史书上说她才华过人,说她天资聪颖,说她宿慧神悟……那么多的赞美之词都堆在一个人的身上,将那位站在过去的才女装点得烁烁动人。
张君宝从前也曾真诚的仰慕过那位蔡大家的才华,只是在来到此处之后,他却从不将自己喜欢的姑娘与史书上的那个形象重合起来,哪怕明知道她们是一个人,然实在是差异过大……虽说明白哪怕伟人也有少年青春的时候,但见到了也还是很毁形象。
曾经被蔡延姬捉弄的哭笑不得之后,张君宝很微妙的明白了这点。
自然,他不会知道,之所以会被捉弄,完全就是蔡延姬看他那段时间的奇怪态度不顺眼。
在蔡邕府上的日子是难得的闲适,这段时间似乎什么都很顺利。有蔡中郎亲自授课,有天籁之音可供聆听。能学到新的知识,能看到许多后世失传的典籍。连自己根据一本基础心法瞎琢磨的武功也有了进步,在一次午后听琴的时候顺风顺水的成了宗师。
然,世间好物不长久,朝霞易散琉璃脆。
蔡邕的安排叫几乎都要沉醉在这样的生活之中的张君宝再次的清醒了过来。
蔡延姬的过目不忘就如同她姐姐在诗歌方面的才华一样毋庸置疑。
这对姐妹都继承了父亲在文学上的天赋,也将父亲擅长的东西都继承了下来,只是最后她们却走了不同的路。
蔡延姬入仕为官,在历史上留下的声名是慈爱百姓。而蔡昭姬则是成了文学上的大家,并且主持修订了汉史,在这方面也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和认可,著名的经学家郑玄在听闻蔡邕的死讯后,曾经叹息说:“汉朝的事,谁来考定啊!”后来他又说:“想要知道汉朝的事情,就要去问蔡昭姬了。”
张君宝想起来这些,他望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看着她薄青色的曲裾,看着她秀气的眉眼,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被宠爱出来的娇气,看着她对父亲的小小反抗,看着她现有的幸福。
却觉得透过这个年少的躯壳,看到了史书上记载的那位淡然睿智的女子。
他眼前的姑娘尚且稚嫩,但比两年前的时候却又成熟了许多。她还在小声的抱怨着父亲不近人情的安排,连个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她……但张君宝却知道,她会将家里的那些藏书全都背下来,然后在长安大乱,藏书全部失散之后,同她的姐姐一起将其全部复原。
望着蔡延姬的时候,张君宝甚至有一种错觉:他在注视着他心爱的姑娘,在一步步的走向注定的结局。
“符元,你在想什么?”蔡延姬好奇的望着张君宝,脆生生的问他。“怎么想的这么入神,我都喊你好几声啦!”
被从沉思之中惊醒的张君宝脸色有点难看,他勉强应付走了担忧的蔡延姬,然后又迎来了蔡邕。他原先以为又是要上课,想着也的确是到了这个时间了,结果蔡邕张口就是一句:“我欲将幼女延姬许配与你,符元,你可愿意?”
愿不愿意?这个问题完全不需要思考,张君宝说他当然是很愿意的!
然而天降惊喜,张君宝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而是——
莫非他在做梦?
实在是被爱女心切的老父亲刁难的久了,久的张君宝已经将“虽然未来岳父不排斥我当他女婿但还是会再为难我好几年”这个认知刻入心间。蔡邕突然松口愿意嫁女儿,他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到后面才明白为什么……不过是一片慈父心肠,欲要为心爱的女儿再添几分保障罢了。
蔡邕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当,他怀抱着舍身成仁的勇气去做汉臣该做的事情,却也在这之前安排好了两个女儿的后路。张君宝正是后路之一,蔡邕也交代了他许多,但他也知道,蔡邕另外的安排也绝不会少。
次日,蔡邕于王允席上感慨董卓,被下狱。
虽然有很多的士大夫都同情他的遭遇,并且为他奔走,想要解救他,但到底还是未能成功。
五日之后,蔡邕病逝于狱中,年六十。
前一个消息传来的时候蔡家姐妹还能勉强冷静,但第二个消息无疑是摧毁了她们的镇定。张君宝先走一步,将里头的空间让给了这对丧父的姐妹,令她们能够全无顾忌的拥抱,一起痛哭,安抚彼此的痛苦。
他站在院子里,头上是高远的蓝天与白云,迎面吹来的风也像是带着血腥气……他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像是又回到了国破的那时候,心却比那时候更加的坚定。
这一次……他依旧有想要保护的人,却不再绝望了。
拔剑四顾心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这一次再也不会如此了,前路明朗,他只需前行即可!
张君宝有坚定的目标与前路,蔡延姬也是如此。
已经定下的婚事当然不可能取消,但时间肯定是要往后推,毕竟守孝。为此蔡延姬还来找张君宝道过歉,两人就这事开始又说了好些话,最后蔡延姬说她会遵照父亲生前的意愿,将家里的书全部背下来。
这实在是个大工程。
蔡邕生平藏书多至万余卷,晚年仍存四千卷,这还只是私人藏书。蔡邕是修订汉史的,其他渠道得来的书也有很多——比如说汉朝公家的书——只会更多。想要将这些书全部背下来,这种事想想就令人绝望。
偏偏蔡延姬就是能这样平淡的说出来。
她也的确能够做到。
哪怕不看史书,张君宝也这样相信。
过目不忘这种天赋是上天的恩赐,有这般天资,又有父亲遗命——转化一下就是坚定心志和行动力,蔡延姬能做到实在是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
“符元想要做些什么呢?”蔡延姬问道。
“练武吧。”张君宝说道,“要起风了,延姬。”
蔡延姬赞同道:“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好在还有符元你在,能够保护我和姐姐。”她歪着头笑了一下,有点淡。在经过丧父之痛以后,她从前眉眼间那点天真的稚气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战乱的时候,道理大概是没有用的吧?”
张君宝只是说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一生都不明白这一点。”
“没办法的,符元。”蔡延姬说道,“我既然没有生在盛世而是活在乱世,就必然会知道这一点。”
这是必然。
除非她能够被永远保护着,永远不知人间疾苦……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来说些实际一点的吧。”蔡延姬说道。
张君宝道:“说什么?”
蔡延姬道:“如果乱军打进来了,我们要怎么逃命。”
这的确是个严肃的问题,然而张君宝表示这是自己需要思考的问题,就把人赶去背书了。蔡延姬不甘不愿的走了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一件事。
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忘了也就忘了吧。
就像是真要逃命的时候,带上绝不能丢的两个蔡小姐,然后带上焦尾琴和柯亭笛就好了,剩下的都不重要,丢了也就丢了。
第196章 明君·白衣赋
因为早就有了准备, 所以长安大乱的时候张君宝也并不慌忙。在安抚好了蔡家的仆婢之后他甚至还能抽出时间去见蔡家姐妹。
蔡延姬被护在了后头, 出来和他说话的是年长的蔡昭姬。“小妹还在看书。”蔡昭姬说道,因着这是未来妹夫,她也直呼了张君宝的字。“外头发生了什么,可是生乱了?”
“的确如此, 还请长姐唤上延姬,与我一道离开此处。”张君宝说道。
蔡昭姬也明白事态严重, 轻轻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不消多时便牵了妹妹出来。
要带走的东西都是早就收拾好的,如今只需拎起就能走了。乱军之中想要安然脱身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蔡昭姬自付如果只有她们姐妹的话, 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这么想着,却又侧首去看从出了城门开始就一直沉默着的妹妹, 有些忧心的唤了妹妹的名字。
“延姬?”
“嗯,姐姐?”蔡延姬被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唤醒, 抬眼见到的便是长姐关心的面容。她下意识的就露出乖巧的笑脸,说道:“我只是刚才想到了一些事情而已, 姐姐不必担忧。”
蔡昭姬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以后, 我们姐妹又该何去何从呢?”说起这个, 蔡延姬的眼中便带了几分茫然。“爹爹也没有说要让我们去哪里……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们就这样往前走, 又要在哪里停下来呢?”
蔡昭姬伸手将妹妹揽进怀里, 她柔声说道:“姐姐也不知道。但不要担心,要去哪里,我们一起想, 好不好?”
蔡延姬乖乖点头应是。
然后两姐妹一起研究了好几天,最后决定要去投奔曹操。
一来这也是他们父亲的学生,也算是有点香火情。二来却是因为他的名声了,蔡延姬听过他五色棒之事,蔡昭姬也听父亲说过他仁爱百姓,两相合计,这事情便定了下来。
“去见曹公?”张君宝讶然问道。
蔡延姬后知后觉的发现,她们似乎忘了和张君宝说这个。不过这时候补上也还来得及,她悄悄的给自己握拳打气,又清了清嗓子,准备好好和他说说她们姐妹选择曹操的原因,努力说服他。却又听得张君宝说道:“延姬你不知道吗,我们本来……就是要去找曹公的啊!”
蔡延姬:“哎?原来是这样的吗?”
这反应足够诚实,张君宝自然能够看得出来自己的未婚妻子是真的不知道这回事……他带了点困扰的去看掀帘子的蔡昭姬,却撞见了妻姐鼓励的目光。
然后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无非便是当姐姐的见到妹妹心情忧郁于是想办法哄她开心莫要沉浸在悲情之中罢了,这份心思值得赞叹——不过张君宝还是想要知道为什么诸侯之中蔡延姬独独选中了曹操。
虽然他的确是最后的胜利者,但以如今情形而看,似乎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优势吧?
蔡延姬表示他完全不需要有什么优势,反正以她爹的名望,只要不碰上乱军这种完全不可抗的情况,只要是个文化人,她们姐妹走到哪里都能够活得很好。她选曹操就是看中了他仁爱百姓的名声——于是张君宝就懂了。
宣传做得好还是很有用处的。
他还以为蔡延姬是听说了荀令君去了曹操那边才做的决定呢,毕竟是蔡延姬很推崇的王佐之才。
“他人做的选择与我何干?”蔡延姬道,“又不是人人是符元你……”这话她说的理所当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张君宝却听的有点羞赧,心里还有点小开心。
真好啊,他的小姑娘终于从悲痛之中走出来了。
“你也不要太小瞧我了呀,符元。”蔡延姬道,“我可是爹爹的女儿,怎么会一蹶不振呢?”
“是,延姬你自然是最好的。”张君宝低眉浅笑,柔声说道。
远远瞧着这一幕的蔡昭姬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可能是生出了错觉吧。不然怎么会觉得自家妹妹像是男孩子,那未来妹夫却像是弟媳妇呢?
曹操其实也很赞同师妹的这个看法的,顺带也有一样的疑惑。明明小师妹是个温柔款款淑婉柔丽的美人,师妹夫也是名士风度——当然,不是那种很郭嘉一样浪荡不羁服用五石散喝酒没个忌讳的名士风度,而是和他的老师蔡邕更为相似——怎么他就觉得师妹夫更像是师妹呢?
“就是老师做学问,符元他……修道。”
曹操心情复杂的说道。
蔡昭姬赞同了曹操的前一个一件,但并不承认后一点。
虽然妹夫也曾经是父亲的学生,但要说他们有多相似这点她是不承认的。
父亲是独一无二的!
而且妹夫的琴艺……真的就算是焦尾琴都没法救了。
倒是柯亭笛——
“柯亭笛如何了?”曹操连忙问道。
这也是很有名的一件轶事了,和焦尾琴的典故知名程度也不差多少。相传为蔡邕拆柯亭第十六根竹制笛,其音色优美。时有人说:邕取为笛,奇声独绝。
曹操虽然没有吹笛子的爱好,但奈何他手下一票的文人名士,个个都对这挺有兴趣的,就算是没兴趣的在蔡家两姐妹来了之后也装的很有兴趣似的。不过蔡昭姬不喜欢出门,至今为止也只有荀彧一个人巧遇过带着焦尾琴的蔡昭姬一次……嗯,妹妹蔡延姬倒是经常见到。
毕竟是同僚嘛。
也没人为什么蔡三小姐放着舒服日子不过却要跑来做这些事把自己累的半死,蔡延姬曾经在曹操面前说的那句“愿尽一身之力,使百姓得见太平”大家都知道。
这种高洁的志向和大爱苍生的理想也没有人会去嘲笑,这个年代的大家都很吃这一套,只有尊敬的份。
——但压榨起劳动力来还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好在蔡延姬也是真的很能干,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新手上路难免有些手生,但学起来也很快,现在已经很能干独当一面了。
潜台词就是每天都要上班。
上班的时候当然要认真干活呢,据说被蔡中郎传给了自己小女儿的柯亭笛自然是不可能看得到的——然而越是神秘就越是引人好奇,焦尾琴好歹还有荀彧见过一次还上手弹了呢,柯亭笛都没人见过!
理所当然,曹操被影响的也很好奇了。
蔡昭姬道:“父亲传下来的柯亭笛并不在小妹手中。”
曹操大惊:“难道是在乱军之中遗失了?”
他越想越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毕竟蔡家姐妹是仓促出行的,那时候身边也只有寥寥几个人,丢了什么也很正常——他突然觉得心好痛。
只在传闻之中听过,还没有见过的柯亭笛……就这么在乱军之中殒身了……当真是天公不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