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干部温和地弯下腰来摸摸程冬至的头,大手有力地握住了她的小手:“孩子,不要怕!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有什么冤屈压迫尽管随时来公社找我们,大家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能考上县小学的第一名,好样儿的!怎么地我们也要想办法让你顺利入学,这是乡里的脸面!”
程冬至热泪盈眶地点点头,一半是因为感动,另一半是笑出来的——这事儿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这样发展了!
看着孩子感激纯真的泪水,想到她的未来前途,以及千千万万这样可能被封建残余耽误的孩子,干部顿时觉得自己肩头的责任越发重了,他看也不看喊冤闹腾的王老太一眼,大踏步地走了。
王老太大呼小叫,嗓子都喊哑了,可依旧没用,早被同样愤怒的民兵押住了双臂,硬给拖走了。
大家都听到了干部的话,觉得很大快人心。
该!早该这么治治这个老婆子了!
贫农家的老太太被公社的民兵带走,还是近两年头一件新鲜事,很快就在村里传遍了。
在地里做活的王家人都吓坏了,假也来不及请,慌忙先后跑回了家,打听到底是咋回事。
王春枝盘腿坐在堂屋的炕上挨边墙坐着,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一座菩萨雕像。程冬至坐在她旁边,脸上还带着点笑嘻嘻的意思,可看起来比王春枝更渗人。
王雪花被王春枝揍得起不来身,正在房里哭嚎不止,大家不好问这三个人,便都抓着周杏儿问。
周杏儿避重就轻地说:“还能为啥,为着那录取书的事儿呗!奶想让老姑替冬枝儿去,冬枝儿不肯,她就揍冬枝儿,不知道怎么地就闹到外头去了,正好被人告诉干部,就被抓走了。”
周招娣直拍巴掌跌脚:“咋还兴这样儿呢!谁家不打个孩子咋地,咋能就为了这个抓去公社呢?”
王有义第一反应就是王春枝搞的鬼,呵斥道:“春枝儿,这事儿有没有你在里头搅和?赶紧去公社把你奶给捞回来,她这么大把年纪了,哪经得起这样吓唬!”
王春枝睁开了眼,眼中的光刺得王有义也下意识避过了目光:“要捞人哪里轮得到我,平常天天拿着长子长孙说事儿摆谱拿好处,到关键时候就见着真的了!你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咋不你去?好事儿你占尽,麻烦事儿你不沾身!”
王有义被戳中内心想法,心虚吼道:“我去啥?我知道啥事儿我就去?这事是你和冬枝儿闹起来的,就归你管!”
“我不去,这事儿和我没关系,谁爱去谁去!”王春枝懒得理他,屁股挪了挪,换了个方向闭上了眼。
王老头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王有义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耍啥滑啊!以前你想着法子偷懒躲事儿我也就不说你了,现在你娘都给人抓走了,你再推三阻四地,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王老头平常在家很少发表意见,总是默默地当背景板,今天难得动了怒,几个儿子都震了一震。
王有孝也很焦急,对王有义说:“哥,咱们几个去看看!是好是歹总得问个清楚,咋能装没事儿人啊?”
王有义脸上下不来,只好道:“我说我不去了吗?那就赶紧走着!”
第40章
王老头带着三个儿子赶去了公社办事处,面上强作镇定, 实际上每个人心里都很慌。
乡里的公社办事处并不像过去的衙门那样威武高不可攀, 只是很朴实接地气的几间草盖儿平房,可由于农人千百年来养成的固定思维惯式,能不和上头打交道就尽量不打交道, 因此王家的男丁们腿是有些抖的, 既想快点儿去, 又不愿意这么快就到。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 他们却连王老太的人都没见到, 就被客气地请回去了。
为啥?
王老太这事儿可轻可严重, 目前正在往严重的方面探讨,干部们正在开会议研究具体如何执行细节,这个时候谁来求情都是妨碍工作, 多说一句你也进来坐坐,王家的男人们都吓到了, 哪敢多说一句别的?
回到家里后,王老头坐立难安,心中焦躁, 连烟袋都抽不得劲儿。
看到两个“罪魁祸首”和没事儿人一样, 他顿时心头火起,把怒火全部发在了她们身上:“你俩咋就这么没心肝呐?把你奶害成这样,你们俩能得啥好?老三那么孝顺的人, 咋就生了你们两个白眼儿狼?”
王春枝反常地没吭声, 程冬至可不干了:“啥叫我们害的, 又不是我们去找的干部!”
“那你没事儿往外头跑做啥?”
“奶要打我我为啥不跑,说到底还是奶自己不对,她要不动这坏心眼儿不就没这事儿了吗?都怨她自己!”程冬至理直气壮。
王老头气得直吹胡子,他不好和冬枝儿这个小孩子大吵大闹的,便把矛头指向了入定般的王春枝:“冬枝儿还是个糊涂娃娃,你都这么大了,咋就一点都不灵醒呐?你奶这事儿要是坏了,以后你和冬枝儿都得吃大亏!你以为这次你们占了便宜呐?”
王春枝瞅了王老头一眼,突然猛地站起身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我王春枝,十岁不到就开始拿工分,先拿的四等工分,这两年拿的二等工分,每年交了多少钱粮到这家里,一样的年龄,家里其他孩子在做啥,我又在做啥,你们心里有数没有?我娘老子每年给家里弄了多少东西,我这个做闺女的又沾了多少光,你们心里有数没有?做人得凭良心呐!我这样儿的,爷你还管我叫白眼儿狼?”
她的话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目光又是那样地悲愤,被她眼睛“咬”着的人都下意识回避开来,心虚地不敢看她。
就连王老头也是愣了愣,气势稍微弱了点:“我知道你是那勤快孩子,可……”
“今儿这事,能怨我和冬枝儿吗?我给这家里出汗出力,冬枝儿年纪小做不了事,还知道去吃糠团子给家里省口粮,我们一心顾着家里,这家里是咋对我们的?不说夸个好,也别往死里作践啊!”
王春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老头,把话直接怼到他脸上:“家里没钱给冬枝儿念书,冬枝儿哭着闹着要你们钱了吗?她靠自己本事考了第一名,一分钱都不要家里掏,给咱们老王家长脸,你们就是这样打她脸的?十个指头有长短,可那也得都当个手肉儿看,一笔写不出俩王字!爷你摸着自己良心说说,奶这事儿做的地道吗?”
王老头哆嗦了一下嘴唇,说不出话来。
家里的很多事他懒得管,也不愿意去管。哪怕家里其他人都闹翻了天,只要不妨碍他吃饭喝水睡觉做活儿就行。
可是王春枝把事情这样剥开了和他说,道理也明明确确在她那边,让他厚着脸皮说王老太这事儿做的地道,他也说不出来。
“你奶是个长辈,不管咋地,就算她有些事儿做得不对,也不能给老人没脸啊……”王老头实在找不到辩驳的话,只好含含糊糊地拿孝道说事儿。
王春枝冷笑一声:“我平常咋不给她脸了?我是天天上房揭瓦了还是撒米撒面了?昨儿我把话说得很清楚,只有冬枝儿念书这事儿我不让步,其他都好说,可结果呢?奶她不给我留活路,我还给她留啥脸!”
王老头涨红了脸:“不就是念个书吗,咋就是不给你留活路了呢?”
“我就冬枝儿这么一个妹儿,只要能让她活出息,我也没啥别的可求的!你们谁敢让冬枝儿不好过,我就能拼了命找你们不痛快!大不了一起完蛋,死我也要拖几个垫背的!管你是谁?”
王春枝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吼了出来,王家的人都被震撼住了,程冬至也愣了。
她知道大姐一心为着自己,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在大姐心里是这么地重要。
明明是个成年人的灵魂,程冬至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眼泪不住地顺着脸颊流淌,嗒嗒地落在地上。
王老头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低声喃喃着:“作孽啊……”
也不知道他说的作孽是王老太,还是王春枝。
公社干部的会议开了两天一夜,争执的中心是要不要批.斗王老太。
一个比较激进的干部主张批,狠狠地批:“这老婆子忒可恶了!必须得批,还要拖出去游.街!哪有这样做奶的?放过去也没见着这么狠的!”
不赞成批.斗的则是比较了解基层情况的干部们:“还是不要扩大打击面,这事儿开了头就停不下来,那俩小丫头也要遭殃。王高氏要是定性成坏分子,那她们就是坏分子的孙女儿,别说县小学了,村里的小学都进不去,以后去哪儿哪碰壁,这不是害了她们吗?”
老队长抽了很久的烟,半晌才道:“这事儿麻烦啊,轻了不好,重了也不好,王卫国那边头一个不好交代,老子英雄儿好汉,反过来也是一个道理,哪有他在前线流血流汗的,我们后头把他老娘给批了的道理呢?怎么说都是贫农兄弟,又是家务事……”
“可就这样白白放过她,往后她岂不是更嚣张?说咱们都拿她没办法,回去指不定怎么磋磨那小丫头呢。”
还是一开始决定把王老太带回去的干部拿了主意:“既然这样,那我们完全可以采取一个折中的法子嘛!既不至于把事情闹得太大,又可以给她一个教训,两全其美岂不是很好?”
“怎么个折中法?”大家都很感兴趣。
这干部把自己的法子说了,其他人都听得只点头笑,不住地鼓掌:“好,还是这样好!就这么办!”
这两天,王家的人除了王春枝姐妹,其他人都有些胆战心惊的。
因为事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不仅王老太没有被放出来,公社那边又接连“请”了几位辈分高而脾气不太好的老人过去。大家都在暗中传言说王老太这事儿闹大了,触怒了公社那边,他们正准备做个典型好好正一正风气呢。
周杏儿起初是兴致勃勃看热闹,现在也有点害怕起来了。
这王春枝姐妹,还真是俩疯子!这事儿可该怎么收场,她现在是王家的媳妇,会不会跟着一块儿遭殃?
不过,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她干脆就大义灭亲,举报大蛋儿强.暴她逼迫她成亲的事情,不但能和王家划清界限,更能戴罪立功回娘家,真是个好主意!
想到这里,周杏儿反而内心有些隐约的期待事情变大了。
第三天的上午,断尾村的社员们正和往常一样在地里做活儿,忽然村里的广播响了。
“全体社员,暂时停下工作,全都来打谷场集合。再重复一遍,全体社员……”
大家互相看看,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这是要开批.斗会了。
除了这种事,能让劳作停下来的事情不多,再加上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先例,大家都认为是要批.斗王老太的意思,顿时兴奋不已地丢了农具,争先恐后跑去了打谷场。
王老头他们几乎像是被晴天霹雳给霹中,腿脚都发软,可却不能不硬着头皮往打谷场那边走。本来家里人做错事就是不对,他们要是再不听指挥,那可是罪加一等啊。
然而,赶到打谷场的人们却很快发现,事情好像不对。
往先开批.斗会,都是让人带着纸糊的帽子搁那儿跪着,胸前带着纸牌子上面写着罪名,可今儿不一样。
王老太和几位老人不但没有这样的待遇,反而是都和干部们坐在一起,面前的桌子上也放着个搪瓷杯,看着不像是被批.斗,倒像是荣升妇联主任来就任演讲一样。
王家人也是懵逼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尽管是和干部们坐在一起的,王老太的脸色却灰败得可以,像是头上也带着纸帽子一样羞辱。
她的双腿不住地哆嗦,眼睛也完全不敢朝下面看,更不敢捧起面前的搪瓷杯喝茶。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女干部,非常温和地提醒她:“待会儿怎么说还记得吗?”
“记得,我记得……”王老太猛地点头,生怕态度表现得不好。
“那就行,这是大家经过研究讨论后特别给你的赎罪机会,看你年纪大了给你留点面子,你可别糟蹋人家好心。”
“我知道,我知道,多谢干部同志们……”
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以及人群面上精彩的表情,王老太有点想当场昏过去。
要是能这个时候犯个啥病,两眼一翻糊弄过去该多么好啊……
第41章
王老太不是没想过装昏糊弄过去,可干部们都是长期做乡村基层工作的人, 非常了解她们这种老太太的常规套路, 事先提醒好了:检讨大会上有专门的医生,昏过去了就用针扎人中穴救你们,绝对不让你们出事!这次不行, 下次接着检讨, 总有一天会检讨成功的。
所以, 无论再怎么羞愤欲死, 心如刀割, 王老太还是颤颤地站了起来, 涨红了脸,当着全村人的面在喇叭前开始背诵事先准备好的那套话。
“感谢组织,感谢干部们, 给了我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王高氏, 今天在这里检讨自己,不该耍封建大家长威风,仗着自己是长辈就随意欺压晚辈……”
王老太心中有一万个委屈要喊, 恨不得把冬枝儿抓着痛揍一顿, 可她知道那不行。本来就谁都不信她,那么一搞落了个现行,那可是真要挨批.斗了。
她不就是让冬枝儿把机会让给雪花吗, 怎么就变成要勒死她了?她好好儿的为啥要勒死自己孙女, 吃撑了吗?杀人犯法的呀!
“我在这里郑重承诺, 为了断尾村‘三个进步’思想建设工作的发展,我愿意以身作则,带头割思想上的‘坏苗儿’,欢迎全村人员监督我,要是我再做这样的事,就……就……”王老太咬牙切齿,很有些说不下去。
一个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人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就咋样啊?”
“就给我带上纸帽子,跪在这里挨批!”王老太闭上眼,豁出去喊出了接下来的话,嗓门儿又颤又抖,像是被人灌了一斤滚烫的菜籽油在嘴里,几乎要落下老泪。
丢人,真丢人啊!
她一辈子都好强,做啥都要争人先,最爱脸面,偏偏临头了晚节不保,被迫参加这个什么检讨大会!
说的好听是检讨大会,除了不带纸帽子挂纸牌子,和批.斗大会有啥区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