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銮驾自长安起程后,宫中一下子沉寂安静起来。年关也在一片白雪皑皑中悄然而至,又悄然而去。
  年后,因为萧衍不在宫中,所以取消了一应朝贺宴饮,只保留了祭祖这一项。我让萧暘抱着润儿代替萧衍向萧氏宗祠依礼参拜,其余如旧,一切平淡而顺利。
  去年过年时我在洛州,萧衍在长安,我们便不是在一处的。到了今年,我们又不在一处,除夕那夜本来说好要和灵徽、孟姑她们在一块守岁,可斜倚在榻上没多时便睡着了,熏龙滚烫,香雾袅袅,我在寐中做了个梦。
  梦中幔帐翩飞,殿宇清寂,看上去很眼熟的样子,却一时又记不起来。在迷雾中往前走了几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床榻边靠着,用手捂住嘴低声咳嗽着。我又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人穿着流光缎寝衣,容色秀致,倾世绝美,竟是萧衍。我再看四周,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寻叶行苑,这样的场景依稀是当年萧衍得了瘟疫时的样子。
  猛然惊醒,见四周金光玉错,孟姑担忧地看我:“娘娘,您可是做噩梦了?”
  愣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已是皇后,萧衍已是皇帝,我是在自己的寝殿里。挣扎着从榻上坐起身,把手炉捂在怀里,温热的触感让我有了些许安慰。此时内侍来禀,说是南郡那边来人了,有事要向我说。
  我忙让人将来人请进来。
  那人甲胄加身,其下露出一截绸巾,绣着白鹄的纹样。他跪倒在地,道:“娘娘,陛下在南郡突发急症,高热不退,随行太医治了多日总不见效,徐大人派臣前来请娘娘安排太医前往南郡。”
  我一慌,手碰到了案几上的茶盏,冰瓷碎裂的尖细声响在殿里,震得人心尖发颤。
  “好,本宫这就让秦院正去,还有……陛下的脉案你可带来了,呈上来,本宫立刻让人送去太医院,所需药材带足带全,一律八百里加急送到南郡。”
  那人应是,将脉案呈了上来,立时告退。
  我在几个时辰内安排好了一切,甚至派人连夜把正在家中守岁的秦修抓回宫,命他火速同择选好的太医赶往南郡,一时也不能耽搁。
  风风火火地安排好,我非但没有一点心安的感觉,整颗心反倒像是掏空了,恨不得飞去南郡看一看究竟。萧衍啊,萧衍,我早就觉得总会出什么事,你非要去,可千万要快些好起来。
  从除夕夜一连半月,南郡再没有消息传回来,我耐不住,遣派了人去问,却迟迟没有回音。
  这期间,外朝又热闹了起来。我一早派人留意着姜弥,果然听说他私自将季康子从大牢里提了出来,不知押送到了何处。再往后,便是沈槐进宫,跟我说意清近来接连几个动作,像是要从姜弥手中劫人。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想了想,说:“季康子为尹氏殚精竭虑多年,意清不会坐视不理的,但他现在还是朝廷通缉要犯,若是贸然袭击当朝宰辅,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沈槐一贯清透:“谁说不是呢,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这是姜弥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想把意清引出来。可笑就可笑在,陛下染病的消息刚传回来,姜弥就按捺不住要行动了,私自转押朝廷官犯,他这是打量着陛下回不来了吗?”
  我一怔,仿佛一道雪色亮光自脑中划过,萧衍的身体向来是健壮的,生过的几场病都是看着凶险,但过后恢复极快,可这次离开长安时还是龙马精神,才没几天就病倒了,还是在这个节骨眼,莫非不是偶然,而是人祸?
  沈槐看出了我的猜疑,摇了摇头:“陛下千算万算,恐怕也算不到人家能将事做得多绝,现在只盼天佑大周,护佑陛下龙体安康,勿要让小人得志。”
  我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道:“红缨。”沈槐抬头看我,我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叔父,你快些去找怀淑,让他务必找到红缨,尽快去南郡。”
  沈槐神色微动,蹙眉道:“可长安中是这样的局势,意清之所以暂且按兵不动,多亏了怀淑再三劝阻,若是这个时候让怀淑离开,怕再无人能压制住意清,他非得行冲动之举不可。”
 
 
第138章 
    我摸着桌角的凸棱,突然发觉事情越发混乱起来,长安城内敌对势力一触即发,而长安城外,萧衍病倒了,若是这个时候两厢起了冲突,谁能压制他们,谁又能出来主持大局。
  沈槐见我面色凝重,试探着问:“派人给芷萝山送个信就是,请云红缨跑一趟。”
  “叔父,在洛州时我就发现,云红缨与尹氏的关系密切,按照季叔叔的行为他对萧衍亦是憎恨,这几十里之遥若是没有一个可靠妥帖的人去相劝,如何能请得动云红缨?”
  沈槐眉峰微敛,摸着朝服下所佩的帛鱼,端方的面容上浮出无奈之色:“现在已是玄贞四年,距离清嘉五年已整整十年,十年,这么多人还要活在当年尹氏逆案的阴影之下,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有个了结?”
  他的感触正是我心中郁结,应是感同身受罢,但此刻我的心里几乎是被萧衍的病症所填满了,根本无暇去想别的,便说:“想要了结总得有个主持公道的人,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这朝政尽数都要把握在姜弥的手里了。”
  “未必。”沈槐眸色透亮,如针黹般尖细:“娘娘,我们不是还有太子吗?”
  抬头仔细地看他,“太子只有两岁。”
  他淡淡一笑:“即便是只有两个月,那也是太子。”
  看着这般沉定自若、素手信谈的沈槐,我的心里默然生出几分胆颤,“为何你突然要这样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怀淑的意思?”
  沈槐一怔,笑意微敛:“这是我自己的意思,许多事情总依赖着别人总是存在着变数,不如紧抓在自己手里可靠。这么多年,娘娘为尹氏所做的一切有目共睹,若是这权柄掌握在您的手里,许多事情兴许可以变得简单。”
  我紧攥着侧裾垂下来的斑犀,手劲却是乏力的,无谓地笑了笑:“是我太悲观,还是你太天真,你、我、算上怀淑和意清,我们捆在一起能是姜弥的对手吗?”
  殿中一时静谧,他端坐片刻,陡然倾身,靠近我低声问:“娘娘心中真是这样想的吗?若是陛下真得出了什么事,他这么多年所辛苦培植的朝臣总不会拜在姜弥麾下,这些力量算上我们手中的,再加上一个太子,当真没有跟姜弥一较高下的资本吗?”
  兴许是坐得太久,脊背渐渐发凉,我说:“但现在陛下没有出事,他只是病了”,像是安慰了自己,我的声音也由尖细变得温柔起来:“他会好,从前他经历过比这更凶险的,最后也都好起来了。”
  沈槐盯着我的眉眼看了一阵,生出几许无奈,唏嘘道:“人都说女子不足与谋,果然不虚。这般感情用事……”
  将沈槐送走后我又派了人去往南郡,窗外风雪渐深,夹杂着刺骨的寒意,我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将孟姑叫到跟前,冲她道:“去勤然殿,把太子接过来。”
  她犹豫地抬头看我,我接着说:“你去一趟内工监,就说勤然殿年久失修,突逢大雪,好几处都漏了,命他们即刻监修,不得耽搁。”
  孟姑明白了我的意思,立马出去办。
  屋内熏龙烧得很旺,也很静,随侍的宫女不敢多言。我在这静谧中想了许多,最终决定还是召怀淑来见。去西岳观传信的内侍刚要退下,我叫住他,“柳道长的身边应有一个随从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你带人去了之后将他们一同带进宫,话说得漂亮些,不要与他起冲突。”
  内侍承办惯了外宫事宜,机灵地转了转眼珠,躬身退下。
  怀淑外面套了一件薜荔衣,上面密匝匝落满了雪。我早在窗前遥遥看见,方远果然抱着景沐跟在他身侧,内侍极为周到地将方远和景沐让去了偏殿。
  他进来殿中,带着一身寒气,想起他冒着风雪而来,我便为方才对他的怀疑而有些不是滋味。替他斟满了热茶,茶烟蕴着热气飘忽,在他发鬓间结了一层轻薄的露珠。
  他垂眸静坐了一会儿,道:“孝钰,你是不是在为衍儿担心?”
  我默然点头,他又说:“长安中是这般情状,你得把太子接到自己身边,还有召集所有可能听命于你的朝臣宗亲,早做图谋。”
  看着他的面具,我轻声说:“怀淑哥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几乎不假思索,“你说。”
  “你带着云红缨去南郡找衍,可以吗?”
  他像是被点了穴道,纹丝不动,褊衣从绣榻处铺出来,如流水般的柔滑细腻。过了许久,更漏里的流沙陷了指甲厚,才听他说:“你为他这般思虑,可惜他看不见。”
  “你答应我了吗?”
  怀淑没有犹豫地点头:“我答应。”
  这样的干脆利落反倒我心中一滞,提前准备了满腹的劝辞都失了用武之地。我按捺下心中的曲折,又说:“路程艰难,方远和景沐不必跟着去了”,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抬头看他:“好吗?”
  怀淑又是沉默,我便等着他,他隔着金光流朔的面具一直看我,看了许久,缓慢地说:“好。”
  心中大石陡然落地,我随着他起身,“那我送怀淑哥哥出去。”
  他停住脚步,微微侧头看我:“不用送我了,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孝钰,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先为自己打算。”
  言语乍一落地,他便往外走,殿门前内侍将他的薜荔衣递过来,给他披在肩上。
  天地间飘落着大片的雪,他身形清瘦,自飞檐华殿前走入席天幕地的苍白之中,暗淡的天光照在他身上,宛如一幅着墨浅淡的画。
  我走回来,坐在原先坐过的绣榻上,看着桌上端正摆着的茶瓯,浅褐的茶水已凉了,还剩大半碗在杯里,我想,应该让他把一整杯热茶都喝完再给他说这些事的,如果那样,是不是不会太冷。
  可我,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沈槐跟我说了那样的一番话,我没法无动于衷,没法不去多想,那不是别的东西,是萧衍的命。
  ---外朝热闹的如火如荼,我召见禁军统领和北衙六军上层统将反倒成了无人关注的小事。可再仔细一想,怎会无人关注,只不过还没到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时候罢了。
  唯一的幸事,润儿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他两岁多了,在勤然殿中被教养的乖巧可爱,雪瓷般细嫩的肌肤,精巧的五官,少了许多男孩该有的硬朗,倒多了几分女子的阴柔,从许多角度看过去,他应是像我多一些,只是仔细看才能看出一丝萧衍的□□。
  我拿起团扇逗他,“叫母亲。”他歪身去抓团扇上坠下来的扇坠,一昧的装糊涂。
  我将扇子拿的远些,他胳膊短,便够不着了,又回过头可怜兮兮地看我。我看他:“叫我一声就给你。”润儿揉了揉头发,肉嘟嘟的手趴着我的肩膀,尝试着开口:“母……”内侍凑巧进来将他打断,“娘娘,赵统领求见。”
  刚上来火气,但一听何人求见,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润儿交给乳母,冲内侍道:“快些让他进来。”
  赵煦说起来也是两朝元老,为人正派严谨,当年是萧衍一手将他提拔起来任了禁军统领。我让宫女给他搬凳子,他面色凝重地坐下,道:“外面全乱套了,姜相竟私调了宣水军入城,娘娘,这不合规矩啊。”
  没有萧衍手谕外军不得入城,姜弥这样沉不住气,大约是把意清这条大鱼钓出来了。我不会让意清有事,便问赵煦:“若是从权,本宫是否有权力命禁军去阻拦姜相?”
  赵煦思索了一会儿,道:“陛下既不在长安,娘娘当有权调遣禁军,况且是姜相违制在先,一切顺理成章。”
  “那好,你现在去清点人数,留下足以防守内帷的部军,剩下的去拦截宣水军,若遇抵抗……”
  赵煦抬眼看我,精光毕露:“若遇抵抗当如何?”
  若是姜弥胆敢对禁军刀剑相向,那便是彻底撕破脸了,我也不必顾忌。若是这样,将来即便要清算过失,也是有理可循,他坏规矩再先,我是皇后,理当如此。
  便再无顾虑,道:“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第139章 
    长安的局势一日日严峻起来,偏偏新年转过,终日风雪连绵,阴云压顶,总也见不得阳光破云而出。在这样阴闷逼仄的辰光里,该来的总是要来。
  先是太后发现了我留在昭阳殿偏殿里的景沐,宫女来报信后我匆忙赶了过去,见太后正抱着景沐哄他睡觉。我一时有些忧虑,本来想着,当年萧晔谋反连累全家被诛时景沐才两岁,眉眼都没长开,况且康王与萧衍不睦,当年也极少带着孩子到太后跟前晃荡,年余过去了,就算太后的记性再好,也不至于还能一眼认出他吧。
  便试探着上前轻轻唤了一声母后。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将孩子交还给宫女,意味不明地说:“走吧,去正殿说话。”
  正殿里箧柜上摆放着新鲜的红梅,将金光玉错的殿宇装扮得绚丽秾艳,她四周环顾了一眼道:“你的兴致还挺好,让人折了这么多,难怪来时见院子里的梅花树都秃了大片。”
  我笑了笑:“有花堪折直须折,不然过几日也是要谢了的。”
  太后一怔,“你现在的心性真是变了不少,若换做从前,这样的局势,衍儿又是那样的情状,非得哭天抹泪不可。”
  我将太后扶到绣榻上坐好,说:“陛下洪福齐天,未必能被这些小病小疾困住,而长安里的局势也未必坏到无法可解,儿臣何必哭,哭坏了身体景润便没人照看了。”太后仔细端量我的脸,“偏殿里的那个孩子……”
  向孟姑使了个眼色,她乖觉地带着宫女齐齐退下。
  “西岳观前几日来人为润儿祈福,说他命中显贵,盛气偏炙,需得一个长他一岁的男童养在一处,沾些贫贱气儿,才能康健顺当。”
  太后扶了扶云鬓,道:“原是这样,哀家总觉得那孩子眼熟,还以为是哪家宗亲新添丁了。”
  我将手指轻飘飘地搭在案几上,笑着摇头:“谁家新添了孩子不是宝贝似的搁在手心里,舍得送进来?就是儿臣为了解润儿的命理之绊,特意让人出去寻得,长相好,不像一般乡野竖子。”
  太后点了点头,神情如在云雾之间,摸不清她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不过却也不在这事儿上纠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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